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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温润君子藏悲悯 点化人才侍变局 ...


  •   宁理司地牢。

      地牢内阴暗潮湿,壁火莹莹,几步一卫,穿过幽暗狭长的通道,沈离凌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间专门关押重刑犯的独立囚室,三面靠土,巨石成壁,未至门口,已觉一阵阴森气息压迫而来。

      迈入囚室,却是火光暖融,空气干燥,浑浊血腥迎面扑来,又很快被一种若有若无的草木清新所中和。

      沈离凌点头示意,让身后护卫站定门口,自己微微眯眼,缓步迈入,一眼便看到了要见之人。

      段瑞被挂在室内尽头的刑架上,脑袋低垂,头发散落,浑身血污,身上衣袍残缺不堪,一道道血痕烙痕在火光中赫然狰狞、触目惊心。他的手脚被铁链紧紧锁住,唯有左手是锁在了小臂之处,被砍断的手腕上已没了止血布带,只剩下形状诡异的断腕缺口。

      沈离凌看着那精悍有力的手臂深长延展,却兀地截断在一团黑暗之中,不觉呼吸一滞,脊背生寒。

      那里的断骨早已与肌肤焦缩成团,一看便是经过热铁按压灼烫所致。

      热铁灼伤,是种治疗,也是种酷刑。

      他微微闭目,移开视线,目光正好落在旁边的火盆之中。

      盆火烧得炙烈,却看不到本该放在里面的烙铁。

      不只是烙铁,整个囚室内都看不到一件刑具,可偏偏却有一张和整个囚室格格不入、离着刑架两米开外的华丽座椅。座椅上铺着干净松软的白绒,旁边还有一小几案放着茶壶茶盏。

      显然,这是赫炎的安排,连带着这不属于地牢的温和空气。

      这般让人何时何地都不能忽略的存在感,还真是……赫炎的风格。

      想到赫炎在他来之前的狐疑眼神,沈离凌忍不住心底叹息。

      他能对段瑞做什么?无非是想将他当作一个可以被理解,可以被包容,可以用真心交流的普通人罢了。

      他嘴角苦笑,忽听耳边“当啷” 一声,是铁链相击发出的清脆声响。

      段瑞不知何时醒来,正用力挣动,嘶声低笑,“……来了……”

      干涩粗粝的嗓音,陌生地让人心中一颤,一种熟悉的被毒蛇盯慑般的寒意也骤然荡开。

      但其实,段瑞根本看不见他。

      赫炎虽没挖掉段瑞双眼,却给他蒙了层黑布。

      乌黑长布给那张苍白惨淡、血污尘浊的脸上,增添了一种浑然一体的森冷邪气。干裂红唇被段瑞肆意勾起,露出森森白牙,在火光晃动的阴影中,显出几分自恃和癫狂。

      明明已是虚弱至极、狼狈不堪的受制之人,却仍兀自抬头,隔着黑布逼视着他。

      沈离凌收敛目光,并没去坐那张椅子,而是走到段瑞面前,平视着他,“……来了。”

      段瑞仰脸深嗅,痴痴地笑,“我知道……你无论在哪……我都能感觉得到……”

      沈离凌微微皱眉,并不接话。

      “你来……求我开口?”

      “不是。”

      段瑞咬牙晃动身体,勉力挺直脊背,嘲讽道,“那是……砍了我一只手觉得不够还想再来一只?还是想来看看……炎王是如何为你出气的……借此好来嘲笑我?还是……看我要死了,沈大人慈悲心起……”

      他说地艰难,不时要停下吸气缓解痛苦,却仍竭力嗤笑,“想用身体来安慰我?哈啊……沈大人若能让我上一次,我自会言无不尽。可惜啊……那些刑具都被收走了,不然我就能以另一种方式……教大人什么是人间极乐……”

      沈离凌凝着他眼上黑布,不为所动,“段瑞,你不必激我,我是不会动你的。你有心谋害,我断你一手,也算就此了断。”

      段瑞气息一乱,骤然凶狠,“了断?你想了,我偏不!你欠我的……不只是一只手,要还我一辈子!”

      “你如何想,是你自己的事。我身为国相,有些事必须做,有的话必须说,但今夜我来,只是作为我自己。你死前既想见我一面,我觉得可以一见,便来了。”

      段瑞一顿,深吸口气,自嘲笑道,“呵,难道沈国相不待的,沈离凌就会不同了?我倒是好奇……你还想说什么……来撬开我这张嘴?”

      “段司蔻未免说笑了。你引以为傲的那些手段都没能做到的事,我又怎能做到?”

      “你……还说不是嘲笑……!”

      沈离凌无奈摇头,坦率直言,“你对宁理司确有贡献,我为何要嘲笑你?我不喜拿别人痛苦大作文章的人,但一直觉得你是为了刑狱司法,无可厚非,后来才发现你是肆无忌惮,乐在其中,甚至还以此逞欲谋私,漠视法度。如今你自受其苦,我本有心笑你咎由自取,可真到了眼前……却还是想问你,你有没有后悔?”

      “后悔?哈、哈哈、哈哈哈……” 段瑞大笑,下一刻便痛得龇牙咧嘴、咳嗽不断,刚一平复,便冷笑道,“我的沈大人啊……你不了解痛苦……痛苦一旦到达某种地步……就会变得麻木……转为快乐……也只有这种极致的快乐……才能缓解更深的……痛苦……可惜……很多人没能领悟到这一点,就承受不住了。”

      “……”

      “有些事……就算我不去做……也会有人去做……那为何不由我自己去做,掌控在自己手里?比起自上古流传下来的酷刑死法,这些审讯手段也不过如此。咳咳……诸王如今各个虚伪,看似施仁弃用,实则换个明目,照样启用……对他们来说,皆不过是些享乐和震慑的寻常手段。我涉猎一二,又有何过?你以为……那些折磨人的法子最早只是为惩戒罪人才出现的吗……你以为这里的酷刑手段是我没事整日苦思冥想凭空得来的吗……呵不是的啊……我……我咳、咳咳……”

      段瑞似动了心气,剧烈咳嗽起来,随着一口鲜血吐出,他垂头粗喘,意识也似渐渐模糊,“啧……算了,你无须知道……你来这也无非是想打探些什么,或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但不管怎样……死前能和你这般聊聊……也是好的……真到了下面,不知……还有没有人愿意听……听得懂……”

      沈离凌叹了口气,取来茶壶,将壶嘴轻轻触到段瑞唇边。

      干涸唇舌一触到甘甜水源,便忍不住大口吞咽,沈离凌怕他呛到,只双水持壶,一点点慢慢喂他。

      ---

      门口,荆风荆云正自一前一后肃立警戒。

      突然,空气异动,荆风顺声望去,看清来人,微微讶然,立即恭敬一点。

      来人微一颔首,负手站定,远远瞧着室内动静。

      ---

      过了许久,壶水没了大半,段瑞才一脸满足地舔舔嘴唇,像是彻底又活了过来。

      隔着黑布,仍能看出他眉宇间的亢奋难耐,“沈大人……真让人欲罢不能啊……”

      沈离凌漠然置之,放回水壶,凝神慢语,“段瑞,你方才所言,我不是一点也不了解……我少时游历经商,也见识过不少残忍无道之事。不说战争灾难下的流民求生、恃强凌弱,就说这太平之下富贵人家,也有不少偏爱以虐人取乐之人。我知你的满春阁里就收留着因此而无处可去之人……以前我不明白为何有人自愿留在满春阁受虐,或是乐于施虐他人,后来,我想明白了。”

      提到满春阁,段瑞默然不动,似乎想要听得更清。

      “……我见过被迫亲眼见证村里人全被虐杀,而成为一个只会以相同方式不断虐杀他人的失智者,也见过因遭受凌虐难以走出,便不断重蹈覆辙体验过去的可怜人……这其中道理难以阐释,难以评判,纵是医者也束手无策。似乎只能说,人的□□可以疗愈,心疾却难以治愈。这其中,便有人为了平复受害后的痛苦绝望,把自己主动变成施暴一方,转而伤害他人,甚至从中享受乐趣,来找回主导,找回自己。也许正是这种愤而主导,成了你的行事之道。可你足够聪慧强大,所以能清醒看透这世上总会有旧的残忍生出新的残忍,注定难以改变。这样的清醒,也只会让人更加痛苦。你的道,我虽不能完全认同,却也无法说服自己,我选的就一定比你有用比你高明。我可以为了那些被你伤害的人去指责你,也可以说你是因无法发泄的仇恨而走上歧途……却也明白,若我是你……未必会做的更好……”

      段瑞气息震颤,似定住一般,又猛地挣扎,凶狠嘶声,“……我不用……你同情……!”

      “你很强,不需要我的同情。”

      “……” 段瑞身子一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不再说话。

      沈离凌垂眸静思,嗓音渐渐温和,“或许你说得对,我不是为你而来,只是为了我自己。有些话,大概只有对你说了,我才能让自己心安,才能继续坚持自己的道。朝中臣僚对你颇有恶评,有的是对的,有的却是错的,但你从未解释过什么,除了……我质疑你所行之道时。你有明确想要袒护和践行的东西,即使会不折手段,你的本能仍是带着良知的。而且严格来说,你一直有所作为,单凭这一点,就已超过朝堂中许多只会坐享其成的贵族大夫。那些我身为国相却无法还之公正庇护的人,反而能在你那得到想要的平静安稳,这让我不由去想,赫鸾真正想要的以法治国,究竟还有多少路要走?以法治国,权贵却仍可肆意妄为、尸位素餐,被惩治最多的却只是千方百计为了生存挣扎、备受凌虐欺辱又无可选择的平民百姓,那这到底是在向前还是后退?有时我真想问你,你掌司刑狱,是如何面对那些日复一日的罪恶肮脏,又如何不被反噬侵吞还能知道自己所求为何的?”

      如此坦诚的自剖之言,又牵扯自己司职之学,段瑞终是忍不住神色微动,缓缓出声,“十恶之人,死不足惜,斩草除根,天地可净。可是……天地生机,又岂是只有白茫一片?饿狼为了一次饱腹尚可不顾猎人刀俎,活人为了一线生机、一口恶气,又哪里顾得上什么礼制法度、肉刑身死?咳、咳咳……很多犯人面对刑罚,只觉天道不公,命运所迫……看我这司蔻,也只觉高高在上、肉食者鄙,没资格审判他们……待刑满释放,就只会更恶更狠……!这些人若都一刀杀了,倒也省事……可如此往复……怕是天下人也不够杀的……既然此道不通,我就另辟蹊径,自行裁定,给他们活路,也让他们为我所用……!”

      段瑞高昂起头,愈加倨傲,“都说乱世用重典,沉疴用猛药,可重典之后国难存,猛药之人必命短……沈大人你要的是长治久安、百姓安乐,自然会举步维艰……犬无家无食,就摆脱不了阴沟互撕的命运……人啊,也不过如此。可乱世百姓,怎能家家安生?你看黑曜,重刑重典,以杀制杀,驯得暴戾乖顺之众,为其征战掠夺……征战掠夺,又可为其补充人口,再驯成新的征战利器……如此往复,君王贵族永享安乐,至于下面之人……哼……反观赫鸾,求天道人心,求安民盛世,又如何对付此等蛮横强敌?只能说沈大人有治世之才,却注定生不逢时……你今日所护之人,也不过是他日乱世之鬼……一心为善者可会战胜肆意为恶者?对错与否大人又怎会没有答案?”

      说着,他又不顾疼痛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日后若没我陪你这般辩经论道,咳、咳咳……你是不是……就要想死我了……?”

      沈离凌微微一愣,倒不是因为他口出轻薄,而是惊佩于段瑞所言竟一针见血指出了症结所在。

      这般治国治世之思,非常人能达,这般聪敏睿达之智,也非常人能有。

      治国治世之道,太平盛世之道,本就是要摸石头过河,迂回反复、举步维艰,更需不同思想彼此碰撞磨合、彼此纠错促进,若少了这么一个对辩强敌,确是可惜。天下正当大变局之时,若少了这么一个游离旧秩之外、满心反抗谋变、能为乱世出路带来更多可能性的人,也是可惜。

      沈离凌喟叹一声,胸中热血与悲凉、迷茫齐齐上涌,但他还是选择了坚定,“野蛮妄为虽成一时强大,民心伤尽却终难无水而行舟。你我所说不是两国之胜负,而是万万百姓的生存之道,如此大题,又岂是一个善恶抉择就可敲定对错?你我道虽不同,却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没有人能给我们答案,只有漫漫前路,荆棘而行,以身试道。”

      他沉了口气,复归平静,“你如今谋逆,重罪难逃,再有多少精辟见解,也只能烂在这牢里,又何必挂心我是对是错。你可知你出事后,有多少人想要下手报复,又有多少人想要夺走你手中产业?”

      这一点,沈离凌并不是危言耸听。

      今日一天,段瑞之行便已传遍朝野,各路奏折也纷沓而来,不是述罪抨击,就是献策严办,皆是落井下石。

      白日兵器司有变,冯明达请罪退下前,赫炎便故意提及审讯无获,问冯明达建议。

      当时,冯明达低头皱眉,忖思半晌,才认真答道,“段瑞浸淫刑术多年,必比常人耐受。据我所知,他的刑术之妙,不只是虐体,更是攻心。而能同时做好这两点的……这朝堂之上还真无人可荐。不过,微臣与段瑞虽无私交,也知他阴险狡诈,树敌颇多,也许……可以找出几个与他有私仇之人,故意放入地牢任其作为,更可在闹市之中,几日轮番对其公开羞辱。段瑞平素看似放浪形骸,不吝名声,骨子里却似是傲性极高之人,断然受不了自己会被平日轻视之人肆意凌辱,等他傲骨折断,难堪大辱,纵是心坚身硬,也会心神崩溃,露出破绽。”

      闻言,沈离凌已是不由蹙眉,赫炎面无表情,却也一眼看出其中关节,“他虽是罪人,但也是士大夫之辈,如此剔骨剜心、践踏尊严,只怕会让朝臣生寒心,百姓生亵心。你和他……真的无仇?”

      冯明达忙正色解释,“微臣只是想替陛下分忧,也希望他能供出线索,让兵器司可以彻底恢复清白。若说无仇,却……也有一点。我房下本有一小厮,品行不端,犯了错事,被我严惩后,竟擅自出逃主动卖身进了满春阁。那段瑞也是枉法惯了,仿造身契颠倒黑白,说进了春阁便是他的人,若想要就只能去宁理司告状。微臣平素忙于政务,当然不愿为一小小贱奴浪费精力,便也随他去了。可自此,也就多了几分关注。这才发觉那满春阁藏了不少这般从他人府邸出逃的奴仆贱婢,想来段瑞也是在通过他们窥探各府私事以行狡诈之事。满春阁中三六九等各色皆有,下等娼妓、奴仆贱民更是不少,偏借一些贵雅美人收揽朝臣世贵之心,自成屏障,肆意妄为。此次段瑞倒台,此地正可彻底清理一番!”

      赫炎挑眉看他,“哦?据本王所知,你们兄弟三人也不是没去过那种地方啊?”

      冯明达面露惭愧,“那确是我兄弟三人以前年轻贪玩,流连风月,自以风雅。但家父一向忠正严实,就曾言过,段瑞身为刑狱之司,却暗操淫邪影响朝臣正心,还阴谋扩大赤夜南风腐败朝堂内外,实乃我赫鸾毒瘤!我身受家父教诲,自是看他不起,后来也很少去了。如今陛下查封满春阁,正是大快人心。我知朝内不少臣子和满春阁有染,可他们若想暗中周旋,我冯氏必会第一个站出来为陛下除害!陛下可将里面之人分赏拍卖,一可扩充国库,二可广收人心,还可将之前藏匿的罪仆贱民遣送回主,让主人重刑严惩,以儆效尤!然而风月之地,人之所需,诸国皆备,只是应避免段瑞那般一家独大,陛下可鼓励商户多开多设,广受平民贱女,降低人工,增收赋税,岂非利国之策良?”

      寥寥数语,说得有情有理,公私分明,子孝父正,为君为国,还一副忠诚真挚、有才有识的能臣姿态,让人难以驳斥。

      赫炎神色未动,打发人下去,眼底却已藏了阴冷。

      沈离凌当时便想,冯明达在冯瑜三子之中,算是最平和无奇的那个,可都如此这般,另外二人,自也不会简单。

      当时感概自然无须讲给段瑞,他便只是将冯明达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又道,“冯大人眼下虽忙于修造护送大典祭器,之后,却难保不会腾出精力报你旧仇。你若不想让他这类人借着法度对你落井下石,若还想保住满春阁里那些无辜之人,就至少坦白清楚牵扯到满春阁的罪责细节。只有真相,才能让里面的人不会因你而沦为谋逆同党,被他人肆意宰割。”

      段瑞绷唇不语,状若沉思,半晌笑道,“有沈大人在……不会的……”

      “……”

      “……沈大人这般与我袒露……相见……还想说自己毫无所求?”

      沈离凌暗自苦笑,“你不必多疑,我只是不想看那些本就命运多舛之人还要因你而再受牵连。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调查黑曜细作。你既能被蟠龙所骗,想必对他的了解,未必会比我多。”

      段瑞呼吸加重,似在隐忍怒气。

      “我对蟠龙背后之人,已有猜测,虽没十足把握,却也自信可以应对。你素来诡诈,对于你所供述之人,你觉得我会信吗?我不想看你胡乱攀扯,搅得朝堂动荡。我今夜见你,若说确有私心,那就是对于你之后所供述的人,可以有随时推翻之机。若我发现你随意攀咬,我便会说你今夜曾向我透露过,你要诬陷那人,到时,你觉得陛下和朝臣是信我,还是信你?”

      “……!” 段瑞粗喘着扯动铁链,像是一只躁动的困兽,“哈、哈哈……不愧是我的沈大人啊,三言两语,已将我唯一的筹码说得一文不值……你可知自己这般……已和以前大不相同……?”

      “……”

      “更让人忍不住想要狠狠压制凌辱,逼出更多不为人知的勾人艳色……!”

      沈离凌淡漠如常,“段瑞,你何必老拿这一套来激我?学宫那时……若你直接来找我,说出你我当年之缘,或是说出你所历之困……也许……你我已是朋友。”

      段瑞顿时一僵,面色如土,好半天才颤抖气息,艰难咬字,“沈大人,你又何必杀人诛心……!你可曾自暴心伤……去求他人怜悯……?!我上次……不过是对你讲了些陈年旧事……让你知道自己以为的善恶是多么错误无用……并不是在向你……乞讨……!”

      空气压抑凝固,唯有室内火焰随着那阴哑嗓音不安跃动,照得段瑞整个人忽明忽暗,仿佛要将他彻底拖入漆黑之中。

      沈离凌看着段瑞唇角渗出的殷红血迹,一时哑然。

      最痛的伤口,总是难以言之于人的。

      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何必苛责他人。

      半晌,叹了叹,“你自然不是在向我乞讨,你对我不管是恨还是什么,都不过是因你相信那个岔路的人生,能完全如你所愿。而因此被迁怒之人是我,还是其他人,其实并不重要。”

      段瑞张口欲辩,沈离凌却不再给他机会,“不管上次你是出于何心,我都相信你说的话,也知道说出那些并不容易……身为掌司刑法之人,却无法为挚爱亲人讨回公道,若是我,也绝不会释怀。”

      段瑞身子一震,肌肉紧绷。

      “你既告诉我那些,想必也是猜出,我听了后定会派人去远州。你自成为司蔻之后,便将令尊送至远州,按他所要高门大院,多人侍奉,让他以享天年。不过,却是穷僻远州,粗汉老妇,难见外人。你一出事,就有人快马加鞭出城报信。远州靠近孟兰,以他多年为官之精,必有逃逸后手。但我的人在,他就逃不了。你的罪要诛三族,你生母过世、母族凋零,无妻无妾、亦无所出,所以他,哪都别想去。他当年犯下的命案,残害过的无辜之人,在宁理司犯下的滥职罪责,我会一并向他讨要!”

      一番掷地有声,已是透出几分相威森冷。

      段瑞呼吸急促,面上交织着一种混乱的悲喜和阴翳。

      隔了一会,他咽下口气,阴哑沉声,“沈大人不会觉得……我的人是在给他通风报信让他速速出逃吧?还是觉得……我一直以来所做之事……就是在争取……那人的认可?!”

      “我知你不是。你派人通知他,只是想看他会不会就那么逃了。看着一个一直自诩为家族荣耀利益而不折手段之人,在危难之际,却弃家族于不顾,独自苟且偷生,对你来说,应该是件值得讽刺的乐事。一个能利用妻妾子女来谋取私利的人,即使死了,也不会认为自己有错。如果你直接报复他,他大概只会得意洋洋告诉你,若没有他,你就不会有如今的地位和能力,所以他还是对的。如今的你,却可用灭族大罪,毁掉段氏,毁掉他一路打造的成就,告诉他,他有多么错误,看着他为过去的一切而悔恨。这样的报复,才是你段瑞的风格……”

      段瑞颤了颤唇,说不出话,只微微仰头,仿若正仰望什么,神色欢喜。

      沈离凌说完,只觉心力大耗,身上发冷,不禁裹了裹身上大氅,平复气息。

      岑寂中,段瑞突兀咬字,“……你这么……让我不舍得死……是要负责的……!”

      沈离凌眉心一蹙,却还是看到了黑布之上,那浓墨扩散般的淡淡痕迹,不由心中一叹,闭上了眼,“你何必……何必这般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我知道我没资格让你放下心中怨恨,但我确实也为你惋惜……过去的……你若能放下不纠,原本就能获得更多自由,享受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这般困于囹圄,纵有一身才能也只得空空流逝……”

      他脑中不禁浮现出当年那个笑意礼敬的翩翩少年,心中一刺,又是一叹。

      “段瑞,你出身贵族,却不安享既得,不自恃家势,不拘泥阶层,若未自缚于旧仇怨念,而放眼天下大变之时,潜心于自己文武之才,何不能走出一条不屈之士的崭新之道?如今天下大争,旧秩崩塌,诸国求才,你若自信其道,登高望远,搏击长空,人生又岂止是眼前这些污浊苟且?这世上有许多深陷泥沼无力攀登,只能被迫下沉裹泥求生之人,可你……并不是那种人……若有机会,我真心希望你能拥有一个不同的人生……”

      拥有爱你的家人,也能学会如何去爱。

      “我想说的都说完了。之后,你是否会配合审讯,便好自为之吧……”

      沈离凌说完,拂袖欲去。

      “站住……沈离凌……站住!” 段瑞声嘶力竭,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骤然惊醒。

      “别走……”

      ---

      狭窄逼仄的空间内,漆黑一片,死一般寂静,只能听到自己为缓解剧痛,而深长粗重的呼吸声。

      暗七平躺在地牢深出的暗道里,两只眼死死盯着上方,像是错过一瞬就会错过什么重大变故。

      虽然,黑暗让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手边只有一些干粮和水,仅为了最大限度的保持体能才会用上一点。

      身上伤口本可得到更好的治疗,但他却只用了最快最痛的方法。绵长持续的灼烧痛楚足以让他清醒,也足以让他时刻记住。

      他的大人,此刻,正在受苦。

      这样的想法,足以让他忽略所有□□上的疼痛。

      他在等,等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指示。

      或者说,等一场不知何时才被允许的拯救。

      拯救他的大人。

      也拯救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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