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0、“赘婿“与“玉面阎罗” ...
-
董起从魏府赶回家中已是深夜。
他准备悄悄回房，却很快就被父亲发现了。
“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 董江官服未退，带着一身官威，自堂内跨步而出。
“爹……” 董起低垂下头，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董江怒气冲冲，审讯般厉声质问，“是不是又去军营了？！”
“没……”
“还狡辩！你看你一天天穿的跟个下等士卒似的！就会给董家丢脸！”
“我、我怎么丢脸了？！” 董起终是不忿，咬唇反击，“我去军营又不是玩，我是去想跟着训练！”
“你好歹也算个才子了，去军营训什么练？分明是不务正业！”
“我不是……我、我是为了以后要当将军！”
一提这个董江更火了，吹胡子瞪眼就是一顿批，“当将军？你知道怎么才能当上将军吗？你知道要死多少次才能混出头吗？就会闭着眼瞎想，根本就是想逃避读书，给自己贪玩找借口！”
“不是借口，那是我的志向！” 董起委屈地红了眼。
“闭嘴！你这么小懂什么志向？好好的才子不做，非要跑去披甲吃土！你身为我董家嫡子，必须入仕做官！那才是你的志向！”
“我不想做官！” 董起大叫，声音却满是无力。
他盯住地面，竭力克制浑身的颤抖，“爹，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只能用做官来给你长脸？至于我想要什么，根本不重要。”
董江突然说不出话来。
“你不就是觉得军功只能被何氏霸占，我就只能靠做文官耍手段来为你谋权。可我也是半个何氏的人，怎么就不行？！”
董江脸痛地一抽，恶狠狠道，“你懂个屁！就因为你只是半个何氏的人，才更需要做官往上爬！否则，你以为他们会看得起你？！”
“我不需要他们看得起！” 董起梗着脖子，口气倔强，“更不要像你似的，做个官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如果不是你，曹家就不会…… ！”
“闭嘴！” 董江喝声打断他，面色愈加难看，“没有我，眼下在牢里蹲着的就是你！你不要做官，所以要去军里当个随时被人斩杀的蝼蚁？！你以为你能吃那些苦吗？！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少年英雄？没有你爹我保住董氏贵阶，你就是个被他们看不起的下等士子！”
“士子又怎样？如今炎王都在重视士子！是爹你老看不起人，又觉得我娘那边也都看不起你，才硬要逼我……”
“啪！” 董起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巴掌已扇了过来。
“你个不孝子！” 董江怒不可遏，手掌也在微微颤抖。
董起半脸肿起，嘴角渗血，目光暗了又暗，终于化作泪花闪烁，却随即又被他咬牙抑住。
庭院灯火朦胧，照着少年身影愈发孤单弱小。
死寂中，董起攥紧拳头，未着一言，转身走入夜色。
董江看着儿子固执的背影，胸膛剧烈起伏，许久，才愤然长叹，拂袖而去。
他一身冰冷迈入书房，将房门猛地关上，下人们便各个低头噤声，无人敢扰。
书房内，董江瘫坐在椅子里，露出了疲惫的老态。一双豆眼却精光闪烁，盯着案上一座珍珠宝塔若有所思。
那是一座由珍珠叠成的十二层楼阁式宝塔，塔顶珠伞逼真，塔珠颗颗圆润，伞盖顶一颗硕大金珠，在烛火下更显璀璨夺目，最是迷人。
宝塔是他前几日过寿所收的贺礼之一，看似来自寻常友人，其实来自段瑞。
段瑞之礼，自有一番深意。
塔身珍珠纯白，用的是和润白珠，塔顶明珠华贵，用的是东海金珠。宝塔底座一行金色小字，上书，“东珠当头，和珠齐聚，光芒万丈，财源滚滚”。
寻常的送财祝福之语，却藏着董氏统领何氏，大放异彩、功勋显赫之意。
金碧辉煌的光彩让他渐渐迷醉，坐姿也变得端正威严，他又恢复成了董大人。
董氏虽是贵族，却不是什么世卿大族，只因他与何氏联姻，才有了如今地位。他的夫人自小骄纵，性格跋扈，虽没抹掉他姓氏，却也让他将原本的名字董江，改成了董河江，更是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还不允他纳妾。
他恨那个名字，所以只允许外人叫他董大人。
他喜欢大人这个称谓，更喜欢别人因此对他的卑躬屈膝，就如他对何氏一般。
而炎王登位后，他更是代替何氏，成了正统派名义上的魁首。
那时，段瑞便对他说过，他等了好久才终于等到是他统领正统派。
董江对此不置可否，只觉段瑞笑容意味深长，让人莫名起寒。
对于这人，他开始并不信任。
段瑞年纪轻轻就能坐上司寇一职，背后手腕必不一般。他自己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对其中门道也就看得通透。
段氏同他董氏一样，虽为贵族却并不尊贵。
段瑞出宫学过殿试后，其父便莫名提前请辞将自己在宁理司的司吏一职传给了还未经打磨的他。他擅刑法通典狱，八面玲珑心思多，虽是文人出身，却很有审讯天赋，再凶狠的犯人在他手中也能很快求饶。
因此，他很快就有了个“玉面阎罗”的称号。
但司吏之上，还有司寇和少司两个世袭官位，他断难再升。
可是，他却做到了。
像他那种耳聪目明之人，最能探听消息，也最会收买人心，更懂得对症下药。
他投其所好，常送些娇□□子至时任少司郑杰的府中，还体贴地送去大量壮阳补药。郑杰年纪已高，又被那些女子哄吃无度，没多久就身发毒疮，一命呜呼。这样的丑闻郑氏不敢声张，匆匆办了后事便就不了了之。
原本郑杰之子可继承其位，段瑞却早早和时任司寇的王监串通一气，挖出诸多郑杰在位期间的罪证，告发至王前，逼得郑子主动请辞，更因丑闻缠身而举族出走洛京。段瑞则被王监举荐，成为了新的少司。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没多久，王监就因私藏兵器、有心谋逆的罪名被抄了家。段瑞检举有功，清查用心，结案高效，还被诸多官员保举做了新司寇。
当时雅王继位不久，正想减少世袭官职亲自提拔新人，见他如此受推崇，便顺水推舟给了机会。之后段瑞也确实没让他失望，不仅将宁理司打理的井井有条，还成功减少了洛京的刑罪案件，让官员更加循法，都城治安更加稳定。
但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也越来越多。毕竟，王监曾与其父交好，还提拔过他，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就算不知内情者也觉耐人寻味。
更可怕的是，段瑞擅用刑法，在王监一案中处处以重罪加持，就连生性仁厚的雅王也找不出一点宽赦之机，只得灭王氏三族。在这期间，更有人传段瑞在狱中用过私刑，将王监虐得面目全非不说，连王家少子也未放过。那些被砍头后的尸体更是惨遭剜鼻割首，有的还剁成了肉酱。
这样的传闻，随着段瑞的仕途平坦越来越多，却也让他的宁理司越来越摄人可怖，人人谈而色变。
董江曾因公务去过段瑞掌控后的宁理司，切实感受到过段瑞玉面俊雅的风姿背后，那让人胆颤心惊的阎王本色。
他一直忘不掉在那阴森黑暗的空间里，充满着怎样声嘶力竭的惨叫和痛哭求饶的哀嚎，还有那些恐怖诡异的画面……哪怕只是匆匆走过，也会毛骨悚然、惊惧作呕。而段瑞，却能全程淡漠，一脸冰冷，似乎再惨烈的画面，也激不起他半分同情。
只有亲自折磨犯人时，才能从他脸上看到些鲜明的情绪。仿佛那些酷刑，就是他欢愉的源泉，那些刑具，也不过是他挥毫弄墨的文器。
在血腥空气和凄厉哀嚎中，段瑞神态悠然，举止从容，细长眉眼含笑盈盈，衬着刑具刀锋寒光逼人，直让人看得脊背发凉。
一次，董江惊骇地僵住了视线，刚好与散漫抬眸的段瑞四目相接。电光火石间，他恍惚看到一只在暗夜里闪着幽光森森看人的血色野狐。
那一瞬的惊心动魄，无论何时想起，都是一阵汗毛倒竖的心悸。
此后，他对段瑞便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惧。而随着时间推移，那恐惧竟变成了一种信赖。
信赖最初来自于段瑞的实力和手段。他可通过刑狱，掌控无数人之生死，可操纵人心，拿捏无数人为棋子。他有本事让人相信，与他在一个棋盘上，同盟则受益匪浅，为敌则危机四伏。
再之后，他更从段瑞身上嗅出了同类的气息。
他们都深知贵族间更分三六九等，都能看透宗亲世贵的虚伪丑陋，都凭自己摸爬滚打登上高位，都相信比起德能，权术阴谋才是关键。
而跟随段瑞获得不少好处后，他对段瑞更加信赖，或者说，对自己更加信赖。
他开始相信，自己是唯一适合、也是唯一有实力和段瑞同盟的人，是要带领正统派走向巅峰的人，是要打破旧式贵阶、成为赫鸾新贵的人！
此时的他无须趋附何氏，更有正统派的马首是瞻，就连炎王的有心打击，也可利用曹氏全身而退，安享荣华富贵，仍受万人景仰。
这便是高位权力的感觉，让人血脉喷张，让人欲罢不能。但他知道，想抓牢这感觉，就必须要有干大事的勇气。若想登得更高，就唯有利用国之大变，巧取豪夺。
想想诸国历史中，公卿世家把持朝政、废王再立的事数不胜数。他又何尝不可废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王，立一个血统纯正的前王幼子，成为改朝换代的关键功臣？！
更重要的是，让董氏一族荣升为赫鸾最高之贵族！让何氏一族、朝堂百官对他百依百顺、卑躬屈膝！
虽然上一次无功而返，虽然段瑞背着他和黑曜勾结，虽然他也有过退缩……可段瑞却适时地提醒了他，既已卷入黑曜阴谋，暴露不臣之心，炎王就不可能容得下他！整顿吏治只是开始，他的危机还在后面！
而这危机中，却又暗藏了机遇。
炎王提拔士族，监察官员，不断挤压贵族的权力空间，必有怨恨不服的逆流暗涌。
他要做的，就是在炎王大权独握、深得人心之前，利用那逆流，将自己推上高位！
这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后的时机。
足够危险，也足够……诱人。
董江摩挲着金珠，鼻翼翕动，只觉那滑润细腻的触感，让人亢奋不已。
但他也还未完全失去理智。
段瑞那么阴险诡谲，真的愿意推他上位？
可心底的自信又让他变得无畏。
他了解段瑞，段瑞对权力的追求一向不大，宁理司就足够满足他的那些诡异癖好。
他要的，是最高级的美色。
将高不可攀的清贵美人占为己有，让堂堂国相成为他的深府禁脔，这样的欲望，若说和权力一样诱人，他倒是也能理解。
反正这样的癖好，正好能帮他解决一个最大的政敌。
他们目标一致，欲求不同，利益并不冲突，便可互相助力，简直是最好的同盟。
而段瑞已向他保证，只要能除掉炎王，沈离凌就必会放出雅子稳定赫鸾。而他，也早已设好了局来扳倒沈离凌。到时，辅佐幼子的，就只会是他董江。
世族派同样不足为惧。
正世两派本就是限制君王独权的贵族同盟，是因沈相新政让两派有了思想和利益冲突，才开始各自为谋、互相制衡。他们最会趋利避害，若大局以定，必会顺势而为、向雅子效忠。
这样想想，胜面确实不小……
董江愈坐愈亢奋，只觉一股原始力量在体内暴动游走，强大到可以摧毁一切。
他迷恋那力量，也愿为那力量赴汤蹈火。
眸色一沉，他猝然发力，像是还在为儿子的反叛而怒不可遏，将案上物品一把扫落在地。
宝塔狠狠摔落，珍珠四散，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底座碎裂，不知何物填充的白色残骸里，有什么显露了出来。
董江眼睛一亮，起身去拣，竟是……北军兵符。
呵，看来这一局，值得一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