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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哄人是不可能哄人的 ...


  •   这一日朝后,君臣照旧同室批折。

      自上次沈离凌拒绝了赫炎让他定居后宫的心意,赫炎就又有些寡言少语,冷淡了不少。

      虽也是如常与他共事,但那种心意相通的温情脉脉,似又降温成了举止拘礼的君臣有别,连带着那些柔情蜜意的亲密接触,也许久未有……

      待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沈离凌指尖一颤,倏地回神,蹙眉再看,笔尖墨迹已是斜飞。

      心底默默叹息,暗自嘲笑自己这如深闺怨妇般的恍惚。

      只是比起怨妇,他更像个虔诚固执的守道者。

      虽明知君王被拒,必有情绪,他却故作无知,没任何表示。

      在他看来,赫炎若不能自行消解这份不满,便不是真正理解和接受了他的坚持。如果他在赫炎心中真的是地位特别,那他也一定会给予自己这份特别的包容。

      所以,即使知道赫炎在生闷气,他也不准备去哄。

      否则,两人日后问题只会更多。

      当然,眼下问题也不少。

      在赫炎不知第几次故意将奏折翻地哗啦作响,又频频对着空气唉声叹气后,沈离凌便再也厚不下脸皮一味去装聋作哑了。

      “陛下,可有何烦心之事?” 他放下墨笔,一脸正臣关切。

      赫炎立刻看向他,语气平静,“无事。”

      沈离凌了然点头,又要去拿笔。

      “爱卿……” 赫炎不情愿似地缓慢开口,“最近……可对本王有不满之处?”

      “不满?” 沈离凌抬眸望他。

      “嗯……” 赫炎神色深沉,眸光闪动。

      沈离凌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没有。”

      赫炎嘴角抽搐,深长呼吸,“那……爱卿为何在本王选取的才子策论之外,又派了人去收集?”

      沈离凌一怔,无言以对。

      赫炎选的多是对新政歌功颂德的篇章,他并不感兴趣。高位者,需听不同意见。君王可沉迷赞誉,他作为辅臣却应时刻保持警醒,避免闭塞视听,所以才特意派人搜寻一些反对之论。

      这本不算大事,但拿到台面上说,确有质疑君王水准的不敬之意。

      见他心虚沉吟,赫炎语气更显无辜,“这帮才子天天坐而论道,策论也多是闭门造车,看着就头疼。我看爱卿国事压身,才特意挑些精品,可惜……看来是本王学术不专,让爱卿见笑了。”

      一番似谦似怨的言语,倒是把沈离凌逗笑了。不过那笑意只藏在心里,面上仍是庄重,“陛下苦心,臣甚感之。陛下选的,臣也都认真看了,篇篇文采斐然,读来为之振奋。只是近日时事多变,微臣好奇才子心迹,方让下人随便找些当闲文来看,陛下无须多虑。”

      “好吧。” 赫炎点点头,却并不想结束话题,“不过,这帮才子年轻气盛,只会纸上谈兵、妄言置评,当闲文来看,也难免扫兴。”

      “若言之有物,倒也不算纸上谈兵。” 沈离凌浅笑应之,“陛下广开言路,若只能听到人云亦云,便也失了意义。如他们可以各个能知善思,有自己独到见解,不正是赫鸾生机所在?”

      赫炎凝目望他,似乎听得起劲,成功点燃了沈离凌一向传道授业解惑的热情。

      “臣前日看了篇名为《问商》的策论,里面所思所忧和臣的某些忧虑竟是意外契合,也给了微臣很多启发。像臣这样久居朝堂,难免会忽略民间疾苦,能有这样的策论时常提醒,正可减少些决策上的失误。比如里面提到的……”

      沈离凌温声慢语讲了半天,发觉赫炎似因无聊而眼神发直,忙浅笑止了,“总之,日后有机会,微臣还真想见见这个孟月,可以与他细细切磋。”

      “这么喜欢……” 赫炎忽就挑了眉,“不如我这就传他入宫?”

      沈离凌一顿,垂眸沉吟,“他并未正式入仕,如今局势还是远离朝堂这是非之地的好。”

      “嗬嗯,爱卿对他还真是爱护有加。”

      沈离凌听出他语气不对,忙恭敬询问,“陛下,微臣是不是说错话了?”

      “哼嗯,怎么会。” 赫炎拢拢袍袖,看似漫不经心,“爱卿最喜……关心少年人了,他们关乎赫鸾国运,本王开心还来不及呢。”

      “嗯,少年关乎国运,确实该多加爱护。” 沈离凌面露欣慰,埋头继续看折子。

      殿室顿时安静,没多久,又是阵阵狂翻乱响。

      沈离凌抑住唇角笑意,又望向赫炎,“不知陛下觉得,当今我赫鸾少年风采如何?”

      赫炎眸光一亮,眉宇倨傲,神采飞扬,“自然是鲜衣怒马好男儿,丰神俊朗真英雄!待战乱风云起,必能提刀策马安国邦!”

      沈离凌被那雄浑气概感染,心神一荡,也笑了, “正有陛下当年风采。”

      话落方觉失言,忙端起案上茶盏,啜茶掩饰。

      赫炎倒也不戳穿,只是目光灼灼、如胶似漆。

      半晌,沈离凌放下茶盏,沉缓了口气,“那陛下可知,这次整治官吏,有多少少年子弟受牵获罪,就此零落?”

      赫炎端姿靠坐,慨然一叹,“我知你想说什么,但连坐之法自古如此,就算我是君王也不能随意特赦。”

      “陛下所言极是。不过微臣也在想,若有方法既不违背法制人心,又可对陛下、赫鸾有益,陛下可介意为之?”

      “哦?怎讲?” 赫炎立刻来了兴趣。

      “陛下如今优待士人,打击贵族,难免会滋生怨气,影响人心。微臣觉得不如就此厘定一些新的典章制度,一来安抚那些宗亲世贵,二来借肃清吏治后的新面貌,彰显君威。其中,就可对此次受牵的贵族子弟,加以恩惠。”

      “恩惠?会不会显得过于仁慈了?”

      “说是恩惠,其实并无实利。陛下也知,这些贵族少年都是受过精心栽培的,不乏文武双全之潜质,如今赫鸾正是用兵之际,与其让他们吃苦虚耗白白殒命,不如量才而用、为国效力。他们被贬为奴,已是受到应有惩治。陛下只需再开恩赦,挑出年龄尚小且品忧才高者,以奴籍之身进洛京军营服役,待达兵役年龄再根据表现可升至平民士卒。这样,既可安抚贵族,也可让贵族转而支持提升军营内的士族地位,更有助放开士族晋升之路。”

      “好!” 赫炎摸着下巴,含笑品道,“先罚再赦,能让他们更加感念效忠,恩赦为兵,能减民用征兵之数,还能减少对百姓秋收人力的剥削,也算两全其美。”

      沈离凌颔首回应,很快又陷入沉思。

      这些是他看了魏行芷的谏言书后,几番深思熟虑想出来的。其中不仅要想如何落地成规、具体实操,还要想如何平衡利益冲突,发挥最大优势。

      但这样的政令多少有些敏感,若日后引发争端,便要承担谏令不善之责,严重的还要受惩以平众怒。魏行芷本就出身贵族,有受益关联,传出去恐被说是有心谋私,对他才名仕途不利,所以沈离凌决定不提及他。

      而万事皆有利弊,对于风险,他则要为君王考虑周全。

      不再思量,沈离凌又道,“不过……此举也有弊端。”

      “嗯?” 赫炎凝着他眉心忧色,立刻前倾了身子追问,“是何?”

      “这些少年既沦落为奴,必有家人获罪已死。那对陛下,就既有杀亲之仇,又有云泥之痛,会不会满心仇恨以伺报复,又会不会留在同城勾连成党,便不好说。所以还需另外策对,日后如何论功行赏也要慎重从长计议……”

      “哈哈哈无妨!” 赫炎大笑着靠回椅背,傲睨自若,“这点仇恨,本王受得起,有什么手段,本王也绝不会惧!爱卿无须多虑,想怎么定就怎么定,一切后果,自有本王承担!”

      沈离凌怔怔看着赫炎,一时移不开眼。

      那样的狂放不羁,那样的宠信无度,让他心头温热,也让他……心跳如雷。

      以往推行政令,他都习惯要独自承受那些或明或暗的背刺。可自从赫炎为君,他的后背,便多了一人为他遮风挡雨。他的前路,也多了一人与他同舟共济。

      眼底蓦地一热,沈离凌忙垂眼端茶。待啜饮一口,稳住气息,才正色道,“陛下有如此气魄,微臣自也不再杞人忧天。今日微臣便将细则草拟出来,供陛下审阅。”

      顿了一下,又说,“不过牵扯日后军功封赏,还是谨慎公平为好。臣会先和陆飞商讨一番,定出几个不同方案,再供陛下定夺。”

      “好,爱卿办事,最是万无一失。说起军功,倒也不必想的那么长远。能从底层士卒杀出赫赫战功之人,必是少数。若能,那必是英勇善战的将帅之才,想必再怎么破格封赏,也是众望所归。若真有谁不服,那就让他去战场杀杀看!”

      沈离凌心中一动,接口道,“陛下也觉得从平民士卒杀到战功出众者,必是将帅之才?”

      “那自然,本王亲历战场,知道这有多难……” 赫炎突然一顿,盯住了他。

      沈离凌未觉有异,平静接过话头,“陛下一向惜才,想必对这样的将才,总能多一点宽赦。”

      沉默半晌,赫炎似笑非笑,“呵,跟爱卿说话,还真是要时时小心。不然,就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沈离凌微愣,这才注意到赫炎脸色已是有些难看。

      “爱卿是不是想替秦阳求情?”

      “臣……” 沈离凌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坦白,“确有此意。”

      赫炎一笑,冷冷道,“如今调查虽未完成,但他谋逆之罪难逃。”

      “陛下也知他是被奸人所害,眼下正是用将之际,若能网开一面,哪怕能留下他一条命…… ”

      赫炎目光一沉,猛地切中了要害,“你是不是从未相信过我会公平待他?”

      “……”

      沈离凌一时语塞,因为在这一点上,他确实不信任赫炎。

      或者说,他不信任权力。

      赫炎没有暴虐无道,却有野心勃勃,这注定会让他向着权术靠拢,万事以权力为中心。

      只是目前,赫炎对他还足够信赖足够器重,很多事情便会受他影响,不会追求权术阴谋。

      但权力对一个人的诱惑太大,他能影响赫炎多久,并不好说。

      而他对赫炎的影响,也未必都是好的。

      就像时下最盛的谣言,将琴谷战败归因于他或秦阳的通敌,势必会让赫炎有所动作。

      可平息谣言,要远比传播谣言困难得多。

      他一路推行新政,没少立于风口浪尖之上,若说有何心得,那大概便是 - 真相并不一定能斗过谣言。

      很多时候,真相残酷且复杂。而谣言,却能因贴合了人们的偏见或臆想,变得深入人心。

      眼下便是如此。比起面对那些敌我实力、军队弊端、战术军心等错综复杂的战败原因,人们更愿意相信一个简单清晰的因果关系 - 因为有人通敌,所以赫鸾战败。

      这样的败因,能一扫战败阴影、重振士气,能让人们坚信,只要除掉那个通敌之人,赫鸾就依旧强大,再战就定能取胜,更能让人们减少对战争的恐惧,重新收获安逸。

      同时,也能让真相变得不再重要。

      更不用说这真相背后,还牵扯到北军名誉、贵族颜面,政敌唯恐不乱的推波助澜……

      所以,若想平息谣言,他和秦阳,就只能有一人清白。那赫炎会选谁,就一目了然了。

      所谓谣言也是能杀死人的,他再一次刻苦铭心的感受到了。

      可他又怎能看着,像秦阳那样为赫鸾拼死战斗过的忠良之将,蒙受污名而死。他也许该为大典之乱负责,却绝对不该为琴谷战败担上通敌之辱。

      另一方面,沈离凌更不希望赫炎去做那个刽子手,为他自己的君王生涯,留下遭人诟病的一笔。

      何况秦阳一死,百口莫辩,更是会给那些老派贵族打压士族平民之才的理由。

      反正他早已习惯谣言,并不介意再多担一些脏水。只要赫炎能沉住气不动秦阳,待他们揪出真正的通敌内臣,一切就能有转机。

      短暂的沉默,却让赫炎怒气更盛。

      “怎么,他对你就那么重要?让你不惜牺牲自己的声誉,也要保住他?!”

      赫炎紧紧逼视,神情复杂隐忍。沈离凌看地心头一揪,下意识解释,“陛下,操纵人心者必被人心操纵,利用谣言者也难逃谣言反噬……”

      剩下那句“微臣只是觉得与其费力辩解,不如沉默反击”还未说出口,就被“啪”的一声打断了。

      赫炎拍案而起,怒目圆睁,“难道你觉得那些谣言是我放出去的?!”

      沈离凌一愣,完全跟不上赫炎的思路。

      “嗬,也是。” 赫炎见他并不反驳,咬牙笑了,“反正在爱卿心里,本王一直就是诡计多端、难能信任!”

      沈离凌被那话里的自嘲刺地心脏一缩,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赫炎拂袖迈步,行至殿门又猛地站住,僵了片刻,竟是放缓了口气,“本王……尚有事要办,先走了。”

      说罢,才冷冷离去,留下沈离凌望着那背影,茫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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