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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文心风骨之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

  •   赵日舔着嘴唇,含笑追忆,“贤弟若能拿出聚贤大会时怼我的劲头……嗯,想必定会惊艳全场!”

      孟月听地心慌,忙垂了视线,喃喃道,“哪、哪有……而且我……我不想和他们辩……”

      “为何?” 赵日瞬间来了兴致,急急追问,“和我对辩时不是很积极嘛,怎么不想和他们……?”

      “因为……那个……他们又不全都像你一样……”

      空气顿时凝固。

      半晌,赵日才语气有些异样地问道,“不像我什么?不像我才疏学浅?胡言乱语?无权无势?”

      “不、不是……” 孟月忙看向他,认真解释,“我的意思是……你那时观点虽也极端,但能言之有物,断事以理,又善于兼听,一看就是有自己操守气节、君子坦荡之人……”

      随着他的细声轻语,赵日那张阴晴难定的脸顿时乐开了花。

      他美滋滋地摩挲着下巴,很是陶醉道,“我就说嘛……果然……!贤弟那时就是看我才华横溢、气质出众,所以被我的学识和气质所倾倒,才故意一直找我对辩……”

      “那倒不是……” 孟月腼腆笑笑,羞赧补充,“主要是看你就算输了,也肯定不会记恨寻仇……”

      “……” 赵日一个呆愣,彻底僵化。

      吴越噗嗤一声,抖洒了手中的茶,忙咳嗽两声,掩饰过去。

      楚扬则毫不客气地咧嘴开笑,还不忘为赵日“解释”:“哈哈哈他是不寻仇,但是会朝思暮唔……唔!”

      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日用果盘里最大的一颗李子,狠狠堵住了嘴。

      而后赵日便像是受了很大打击一般,扶着额头一动不动。

      孟月不知是不是自己暴露出的“欺软怕硬”惹恼了他,忐忑地瞄他指缝,小心翼翼道,“赵兄……你是……生气了嘛?”

      随着几个明显起伏的深呼吸,赵日终于放下了手,神情含笑,俊逸如故,只是声音透着点有气无力,“没事……还是不聊这个了……那个刚才说到哪来着……哦对了,贤弟你有没有觉得今晚的辩论有什么问题?”

      言及正事,孟月忙蹙眉点头,“今夜是不是有人故意想要抹黑沈大人……?”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虽然目前不至于对沈大人有什么危害,但人言可畏,如此潜移默化、日积月累,难免后患无穷。近日洛京不太平,也许眼下舆论正是为之后更多的污蔑做伏笔。往远了说,就算之后什么也没发生,今晚这些谣言也会留在大部分人心里。等以后洛京再传出什么有关沈大人的谣言,我们这群人怕是只会更易相信,而才子最易影响各自州郡的百姓,……这也许就是在算计让沈大人慢慢失去民心……”

      “怎么会……?” 孟月微微张大了嘴,在他单纯质朴的以往人生中,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隐秘而卑劣的手段。

      赵日则十分耐心地继续给他讲解,“其实聚贤大会结束后我们一直不能离开洛京,也是类似的考虑。新君即位后,最需要的就是民心,可目前这一系列事件若传到各地,只会显得新朝动荡而王威受损。所以王上便想等所有事件完美解决后再放我们走,这样才能利用我们的言论,来稳定民心。”

      “明白了……” 孟月不安蹙眉,认真忖度,“我们对朝堂的事本来就知道的少,经过大典之后,又对沈大人的谣言半信半疑,这时煽动出这么多对他不利的言论,那信的人肯定就更多了……”

      赵日微笑点头,语气郑重,“眼下虽然不能为沈大人洗清所有谣言,但也不该坐以待毙。我觉得啊,最好能有个了解沈大人又能说的有理有据的人为他辩解一下。这个人呢,又最好和洛京和朝堂都无关……贤弟,你不想试试嘛?”

      “我……?” 孟月慌乱地咽下口气,“我、我不行的……”

      “我和你辩论过,知道你的实力。” 赵日扬眉勾唇,笑容笃定,“你啊,只是不喜欢出风头,也不喜欢和人起冲突,但论思辨和口才,绝对没问题。而且你对喜欢的东西都会全力以赴,所以论沈大人的诗文心迹,这里无人及你。”

      孟月睁大了眼睛,看着赵日,被他那信任又坚定的眼神一暖,心底猝然发热。

      “再说……” 赵日冲他眨了眨眼,“每次说到沈大人,你都能思如泉涌,立刻就能把我怼的哑口无言、可怜兮兮了。”

      孟月抿了下唇,忍不住笑了。

      吴楚二人听的认真,也为他鼓劲。

      楚扬欢欣雀跃:“嘻嘻我当初就爱看你俩对辩!孟兄说话好听,讲的也好,听着就舒服。话说听他们说的我都要难受死了,孟兄赶紧上,替我这嘴笨的怼死他们!”

      吴越体恤入微:“孟贤弟若真想以后留京,那就不如借此机会多表现表现。一来对你谋生有益,二来对你以后进学院、入仕途有益,三来……以你一心维护沈大人的性子,在洛京难免不会被一些权贵盯上,到那时,你的名气正可保护你。你可能不在乎这些,可你要知道,有人啊……”

      吴越笑眯眯地瞥了一眼赵日,眼看赵日又要去抓李子,忙快速说毕,“可是为了你的安危前程思虑很久了!”

      孟月闻言一愣,呆了片刻,才明白这话里意思。

      原来赵日这番用心良苦,都是为了他啊……为了他谋安危,为了他计深远。

      孟月心底顿时滚烫一片,还莫名有些酥麻的痒意。再看赵日,正不知为何捏着颗李子冲吴越一脸冷笑。

      他动了动唇,想对赵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赵日却没再看他,扭头看向还在激烈争辩的才子,漫不经心道,“贤弟别想太多……咳那个……有想说的就真实表达出来就好,反正有我们几个在,还怕什么!当然没有也无需逼自己,沈大人也不是一两句中伤就真会失了名望的……”

      他潇洒侧身的背影看起来很是置身事外,一对隐隐发红的耳根却显得尤其泥足深陷。

      孟月被那抹意义不明的红吓了一跳,也不禁对这样陌生的赵日有些心慌意乱。再细想方才的种种激励,心里不安顿时化作了勇气。

      沉吟片刻,他攥紧手指,下定决心,“我……是有话想说。”

      *

      此时,辩论气氛却不知何时开始变味。

      “都别说才不才了,关键啊还是时也命也!尧王时期重武轻文,但也不会弃文不顾,所以那时反而需要标榜一位足够亮眼的才子来安抚文人、彰显尧王圣名。沈大人当年有凤羽才子之称,刚好又是才貌最为出众的,自然会受尧王重视,那名利官位还不是水到渠成。不像咱们啊,生不逢时,任你何才何貌,也是难拔头筹……”

      说话的是刚才那位黄衣华服的贵公子,言语间眼神不住瞄向何颜,像是很在为他打抱不平。

      何颜美目高挑,冷脸无视,尽显不屑。

      有人开始小声附和,“要说沈大人这命就是好啊,那一出生就是相国之子啊,还没几年就碰上嫡兄意外去世,他一庶出的,被当嫡子养,那地位待遇能一样嘛……”

      一说到沈大人的身世,不少人来了兴致。

      “啊?沈大人是庶出的?”“他嫡兄是出了什么事啊?”“我听说沈大人之父被罢过官,看来是罪名不大啊,沈大人好像没受什么影响?”

      黄衣公子立刻又抢回话头,“是啊,沈父当年虽因受诬而丢了官位,但背后家产还不够他被好吃好喝供养着嘛!之后也顺利进了乾坤学院,又因凤羽才子的名号被尧王看重,年纪轻轻就直接被选成了太子少傅!啧啧,真让人羡慕!要不咱们赫鸾第一美人的称号一直是沈大人的,那一看面相,就是天生清贵的命啊!”

      众人忍不住点头赞同,何颜的脸色却是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去。

      一外来才子听地连连咂舌,不无羡慕道,“哎咱们果然是生不逢时啊,那时尧王为了彰显自己重视文人,便故意有所优待,像是陆大人的出身,只凭才学也能被破格提拔当了炎王少傅,啧啧,如今……”

      “如今就是想让你当少傅,也没皇子让你教啊!” 有人接口揶揄,惹得众人一阵哄笑,一扫方才还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众人忍不住再度七嘴八舌:

      “哎,咱们王上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如今后宫还空着呢。话说这以后要是皇子太少,还真不够你我表现的。”

      “嘿,我要是守着沈大人那样的国色天香,也不近女色!”

      “你小心被沈大人听到,听说沈大人最讨厌别人说他貌美!”

      “就是!不过被沈大人听到不怕,关键是别被王上听到……也许直接送你个三族灰飞烟灭!”

      “喂喂,你们别曲解我意思啊!我是说……守着沈大人那样君子清正的贤臣,咱们王上肯定是一心想当圣明君主、成就霸业,自然也就无心女色了!”

      “哈哈哈看把你吓得,咱们这人微言轻的,你还真以为王上能听你讲什么?”

      眼看众人越聊越轻松,不知是谁幽幽低吟,一下便将气氛又打回凝重。

      “后宫空落众人忧,雅子流落无人哀。他日扶植成傀儡,佞臣当政忧众人。”

      才子们都听的出来,这是借着雅王之子可能在沈国相手中的传闻,担忧沈大人万一有谋逆之心日后可能会扶植幼子上位而执掌大权。

      若是在以前,这样的担忧大部分人是不屑的。但如今,想到大典上关于沈国相的种种传言,想到沈国相背弃雅王而归顺炎王的劣迹,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真理,众人便也不免多想。

      孟月在听到生不逢时的谬论时,已是苦笑,再闻此言,终是忍无可忍,攥拳起身。

      随着他的端肃而立,赵日啪地一声挥开扇子,突兀的声响惊地众人顷刻沉寂、目光齐聚。

      孟月顿时如芒刺背,呼吸急促。可随即便感受到身边气场如屏障般将他默默围护的三人,心神竟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拱手行礼,温文开口,“诸位仁兄,在下江州才子孟月。方才听完各位高谈,也有一言想表,望诸位赐教。”

      他声量不大,却十分温润谦和,惹得众人齐齐噤声,目光如炬盯着他,还有几人为他叫好捧场。

      见众人如此配合,孟月有了点底气,可那些灼灼目光,又让他发怵。顷刻间他便想到方才赵日给他的建议,“你就把他们想象成你院子里那些呆头呆脑的青菜,想到什么说什么的真话才最打动人”,心下生笑,人也随之镇定了下来,款款而言:

      “说到生不逢时,在下不禁想到如果你我真的身处尧王时期……又会如何?那时私学尽关,除高门望族,无人学问,已为文人者,纵有万千才学,若无房田可依,也只得为生计奔波。若侥幸出身安稳,生计不愁,亦有征兵无度,不论年少高龄,随时都可能被紧急征调战前厮杀。如此兵荒马乱、文人无用,不知那时还有几人可潜心学业,又有几人能真正学有所成?”

      他眉眼如画,慢声细语,貌能赏心悦目,音如春风过耳,众人纷纷静听凝望,好不认真。

      “方才那位仁兄觉得尧王轻文,反易受赏识,可能是不记得那段时期究竟如何了。据在下所知,那时文臣普遍失声、诗文只剩歌功颂德,不仅发生过数起因文墨‘冒犯’王上而被诛的惨案,还有文臣为武将擦靴赶马、文人被武人当街欺辱的市井闲谈……彼时文人境遇,可见一斑。”

      这倒是提醒了众人,不少人点头沉吟,似乎也在追忆,

      “那时,你我若为学院士子,若想脱颖而出,未必会如仁兄想象的那般如鱼得水。在下不才,少时好听故事,刚好有两个想分享给诸位。”

      一听有故事,本以为他要反驳自己的人也都放下了戒心,安心倾听。

      “那一年,尧王因爱马病死,心痛不已,决定要以棺椁入殓,按大夫之礼下葬。当时不少臣子反对,尧王却将觐见者下狱,还下令再有反对葬马者,斩立决。之后,无人敢言。事情传到学院后,沈大人写诗祭马并为厚葬一事背书。尧王听后大喜,传人拿回诗文细看,却发现沈大人写的大意是……我堂堂赫鸾大国,对于王上心爱之物,若只以大夫之礼下葬太过寒酸,不妨以君王之礼下葬,以玉石做棺,梓木做椁,让士兵挖墓,命百姓运土,让他国使臣为其开路护灵,还要为它建庙祭祀,安排万户守墓,让列国诸王都知道我们王上仁德爱物,能够轻视人而看重马。王上读完后,自觉有愧,终是放弃了厚葬一事。”

      故事讲完,才子们听过的、没听过的皆是忍俊不禁,有的为谏言诙谐而莞尔,有的因沈相睿智而暗赞。

      孟月看大家一脸意犹未尽,心下略松,不紧不慢讲起第二个故事。

      “当年尧王攻灭了北境小国岑山国,封皇子炎为岑山王前去治理。庆功宴上,尧王喝的高兴,便问群臣自己是怎样的君王。众多臣下便盛赞尧王是仁德之君,身为皇子炎少傅的陆大人却站了出来,直言尧王不算仁德。因为按照赫鸾国制,岑山国土地只需封给宗亲或是将臣管理即可,封给皇子是在回归早已废除的分封制,实属弊大于利,行历史之逆流!”

      说到这,众人便想起陆大人那张刚正不阿的脸,又想起尧王暴躁蛮横的性子,不禁也都捏了把汗。

      “尧王听了大怒,派人将陆飞拖出了殿门。众人见尧王怒气难消,没人敢再说话。就在这时,沈大人却主动起身,称颂尧王仁德。那时的尧王也许是好奇一向清冷寡言的沈少傅会如何奉承,也许是猜出他是冒死要为自己好友求情,便追问他自己是如何仁德的?沈大人面对尧王威压,淡然如常,不卑不亢,说君王仁德,臣子才能直言不讳,观刚才之事,陆飞胆敢直言,直言后也只是被殿门罚跪,说明王上确实是仁德的君王。尧王听了很是高兴,便让陆飞归座,再未深究。”

      这个故事讲完,众人的感慨就多了。有的向往沈陆二人的知己情谊,有的欣赏沈大人的冷静城府,有的则回味起这故事背后的王室旧影。

      赫鸾皆知,尧王并不亲近皇子炎。那时将他分封出去,也许是尧王本意,也许是受了其他皇子的教唆,但结果都是在将皇子炎踢出王室的权利中心。

      岑山国北接北戎,地处偏远,皇子炎受封后,便只能远镇岑山,做个小小藩王。那里不仅远离朝堂,还要面对岑山国残余势力的反扑以及北戎的借机侵犯,可谓生死难测。而一旦赫鸾局势有变,长途漫漫,他也难以回京谋权。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皇子炎只呆了半年多便被尧王召回,而只半年多,他就已将岑山治理的祥和安定,广收人心。

      之后,便是尧王亲征路上离奇病亡,随行皇子谋逆,彻底拉开了众皇子夺位的混战。再之后,太子雅即位,皇子炎假死逃回岑山,匿于北疆镇守大将军冯仪麾下,在一次次抗击北戎之战中杀出威名,积累了兵力人心,最终与赵冯两大世家联合,重回洛京,成了如今的赫鸾之王。

      这一回忆,倒是勾起不少人对炎王当年平定北疆、痛击北戎的钦佩之情。而战场出身的君王如今却能重视文人,这就不得不说是沈大人的功劳了。

      再细想,若他们真的少年于尧王时期,在那种风气与强权下,自己是会如沈大人一般坚守文人之心,不屈风骨?还是随波逐流、苟且求荣……真不好说。

      于是两个小故事如细雨润物,轻轻勾起了众人对君相二人的好感。

      孟月却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单纯的想把自己了解到的沈大人讲给他们听,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还沈大人一个公正的评判。

      也因为这样的心境,他之所言便毫无冒犯、毫不功利,举止风度从容淡泊,端方气质温润和煦,让人望之如清风过堂,沁人心脾。

      这样的他继续发言时,便无人想要反驳或是打断。

      “也许有人也知道,沈大人父亲丢官后家产尽数抄没,众叛亲离下其父没多久也病亡而终,所以沈大人并不是被好吃好喝供养的,而是为了生计四处辗转,奔走经商。也正是因为那几年流落各地的经历,让沈大人看到了诸国纷乱、天下民生。而这一切,才是他能赢得凤羽才子之名的真正起因。”

      话音轻落,一语惊座。

      众人身子探前,纷纷好奇,唯有何颜脸色阴沉,眼露骄横。

      他从孟月开始发言,就在盯着他了,更确切来说,是盯着孟月的脸。自聚贤大会起,他对孟月那张脸就很有敌意。但每次看向孟月那身难看的要死的粗布素衣,敌意便化作了讥笑。

      可这些日子,他却没少从那些交好的权贵之子口中听到他们对这个孟月的兴趣。虽然那不过是一帮花花公子染上男风后的无聊消遣,但也足够让他不爽。他赫鸾第一美少年的名头,输给一个容貌不减的国相权臣也就罢了,若是输给一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寒门贱子,那不就成了笑话!

      尤其是这人还总爱装出一副懵懂质朴的纯净模样,明显是知道他那群纨绔哥哥的口味,故意为之!这倒是解释了他为何总爱为沈大人说话,因为他们都是会投其所好博取美名的城府小人!

      本来他在学院时就看他不顺眼,想趁他离开书院独居后找人教训一顿,可孟月身边却一直有个天天在他身边晃悠的赵日。赵日本就性子不好惹,又是冀州望族,和赵许也有牵连,他便不好得罪。

      更何况如今君王极重视这帮才子,他若真把人伤了也不好收场,他便只好放弃了念头。

      可眼下,这个孟月居然主动来找他麻烦。因为显然他下面要说的,就是为了反驳他何颜。

      关于沈大人能赢得凤羽才子之名只是投了孟兰国所好,这可是他研究许久才得出的结论啊,孟月居然要反驳!

      何颜心中怨怒,目光也就更为犀利。

      孟月感受到那目光,却没明白其中敌意,便只是对他温和一笑,转眸开口,“如各位所知,自孤王朝分封诸侯,势力衰微,天下纲常就已大乱。君不君,臣不臣,诸侯各自为王,各国纷争不停,彼此征伐倾轧,毫无节制的侵吞杀戮让天下苍生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沈大人那时诗文便出自于此。他四处游商,目之所见不是战争废墟、就是受难百姓,耳之所听不是卖儿鬻女、就是哀鸿遍野……”

      “这不还是那些陈词滥调!” 何颜突然硬声打断,“眼下诸国不是又相安了嘛,还老说什么!沈大人爱写天下战乱,你也是只爱说这些啊?”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为他捧场附和,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面对如此尖酸的打岔,孟月一时发懵,思路便断了。他颤了颤嘴唇,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发觉大脑一片空白。众人的目光立时如刀似剑,割的他脸上火辣。

      正兀自慌乱无措,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让他安心的声音。

      是赵日摇着扇子,对着众人朗然一笑,“在座诸位,你我皆是才子,必都身怀远志。如今因聚贤而汇此,想必除了谈诗论赋,更想谈的是如何治国平天下!那么,谁会不关心天下大势?而说起天下大势,又怎能不说列国战乱、百姓民生?难道诸位真以为这几年的诸国相安,会是常态?”

      此话一语惊醒有志者,吴越、楚扬第一个拍手称赞,其他人也醒悟过来,忙赞和叫好,争着让孟月继续说下去。

      孟月受到鼓励,终于稳住了心神,而赵日所言,也刚好提醒了他的思路。

      于是他压下心底热意,缓吸口气,平静地看向何颜,诚恳言道,“在下想说的是……一个人若见过满目苍夷,便会心向太平,若听过百姓痛哭,便不忍战火肆虐。沈大人写天道君和,写礼治仁爱,是想让诸国尊纲守常,相安治天下。写战乱危害,写百姓惨状,是想以文心平天下,笔墨祭苍生!”

      何颜听至此处,已是难耐气恼,孟月却迎着他的眼神,毫不怯缩,“那时诸侯王一心只求财富土地,于是互相攻伐,君王一心只求压制他国,所以抛弃仁爱,上行下效,百姓因战乱饥荒成为盗贼劫匪,可谓天下苍生,苦命久矣!身处此情此境,以诗文揭露百姓民生,警醒世人,呼吁重归礼治仁爱,想必是我们每一个文人应有之心。而在仁兄心中……”

      他咬了咬牙,终是将心中愤慨倾泻而出,“如此良知大爱,就只是为了逢迎讨好?如此耗尽心血,就只是为了个才子虚名?人之所求,如星似辰,仁兄却只取名利作解,未免偏颇!这般评判,不只是小看了沈大人,也小看了自古千千万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士子之心、文人风骨!”

      一番刚柔相济、铿锵有力,正戳中年轻才子们的热血初心,立时便引起阵阵拍手叫好。

      何颜脸色铁青,气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孟月闭了闭眼,平息下因不忿而激动的情绪,再看向何颜,依旧态度谦和,“当然,仁兄亦可有自己的看法,只是再下判定时,也望考虑人之性情各有不同,心之所求自也相异,所言所论……是否有遵循事理。”

      说罢,对着他礼貌一揖,“在下一时有感而发,未必全然,若有不足,还望仁兄多多包涵、不吝指点。”

      何颜面有愠色,当着众人却不好发作,只是冷哼一声扭转头去,拱手甩袖,算做回应。

      孟月直起身子,讪讪一笑,也不敢和他多做纠缠,转眸看向众人,继续道,“沈大人自得了凤羽才子之名,不矜不伐,安之若素,从未主动提及。如今一心为政,偶有诗文流出,也皆与国事相关。小弟不才,尤好沈大人诗文,所以对他所作皆有心研读。方才赵兄说起天下大势,在下便也略做延伸。”

      一听这话,众人兴致更高,各自竖耳聆听。

      “诸位皆知,列国纷争已久,长久相安不过空谈。沈大人领悟之后,便将天下太平的希望,由君臣守礼各自相安,寄托为让我赫鸾以霸王之姿维护诸国秩序,确保天下相安。所以后来,沈大人的诗文体现的多是强国富民之心,建功立业之志,正是一心要为赫鸾成就霸业。如此可见,文人治国平天下的理念,要放眼列国,要顺应时势,而你我皆为赫鸾才子,亦当响应大人心志,为赫鸾霸业有所贡献!”

      他说的温雅,却足以燃起热血。而这背后的眼界和格局,更让众人惊艳。

      最重要的是,这让许多不了解沈大人的才子们,也看到了他权臣冷面之下的一颗赤诚之心。

      此起彼伏的赞和声中,孟月紧张地抿住了唇。他很想赶紧坐下,可是话还没说完,便只能在众人殷切热烈的目光下竭力维持淡然。

      就在这时,有人突兀开口,“孟贤弟说的甚好,只是……还是不能解答方才疑问。”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胡宵。只见他一边把玩着一颗新嫩圆润的粉桃,一边饶有兴趣地盯着孟月,不依不饶道,“不知孟贤弟可否解释一下,沈大人既有富国强民之心,又为何对琴谷一战笔墨颓败,对士气民心多有打压?”

      孟月下意识攥紧手指,毫无惧色地望向他,“仁兄所问,正是在下想要说的。” 说罢他又将目光转向众人,“沈大人是写过‘有男皆战死,家虚泣废田’ ,但他的下一句是‘不恤断肠人,何处安英魂’!他是写过黑曜凶残,但更写过‘不恨地狱生鬼军,恨其不予轮回道。若能重生筑铁躯,不灭狱鬼誓不休’!”

      一番慷慨诗句,如擂鼓如号角,在众人心底震颤同鸣。

      “琴谷战后,正如赵兄所言,死伤无数,而其中牺牲最多的……是平民之卒。虽不知军报详情,但我身在江州,亲眼见到无数乡亲应征入伍,而战后归者,却……寥寥数人……!江州本是田地广博,也正因这一战,废田无数,老弱无依……!”

      说到此处,孟月难抑衷情,声音不由有些哽咽, “那时,北军战绩被大肆宣扬,平民之伤却无人问津,别说任何军功肯定,就连原本应有的抚恤金也不知为何迟迟不下。所谓的民心动荡,皆由于此。我不知朝堂当时有何顾虑,只知我江州百姓上诉无门,而越来越多北军威武的传言,却在将我江州子民的牺牲,变得似有似无、轻于鸿毛、掩入尘埃……!”

      他顿住呼吸,努力压制眼底泪意,一字一顿道,“是沈大人用诗文……让赫鸾上下记住了那些平民将士的热血牺牲,让家眷亲人知道了他们的勇猛壮烈,让朝堂内外不敢无视战后惨状而开展抚恤,让英魂安心!”

      一席话让众人心潮涌动,眼眶生热。联系起那时局势,他们有的愤慨,有的惭愧,有的赞叹,有的了悟。

      那时的北军还是何深将军的叔父何守把持,而何深则被压制的连战场都上不了。何守操控下的北军军纪涣散,贪污严重,上了战场也是争功避战,害得张秦两位将军的平民之军损失严重,但功劳却还是北军的。雅王性懦,对北军一向不敢多言,战后国库空虚,朝堂内正统、世家两派却忙于争功抢赏,自然顾不上平民抚恤。

      沈大人在雅王和其他两派之间周旋平衡,所著诗文便是他当时坚持抚恤平民、还民心公道的一份背书!

      静默间,人心向孟月倾倒,之前出言不逊的几人也自知理亏,面露尬色。

      孟月却不是那种会‘痛打落水狗’的性子,见无人再言,便缓敛了神色,想要结束纷争,“说起来,不同州郡情况不一,想来所见也是不同。像身处洛京的仁兄,因为不了解其他州郡实况,又心系赫鸾战力军心,难免就有所偏颇。希望在下方才所言,能让各位仁兄理解沈大人苦心,不会再有误会。”

      他这番温柔气度,立时让气氛和缓舒适了起来。

      苟莽却终于逮住时机,企图用最后一点“把柄”挽回些局面,“这难道不也是孟兄的片面之词吗?就说沈大人经商,不难道不是为财?据说他商号下还建了几个专收孤儿的百草堂,难道不是收买人心或是另有企图?还有王上带兵归朝那日,他故意让左相随他守在宫城,借王上之手报杀父之仇……”

      他越说越起劲,却是话还没完,就被一群人给打断了。

      “苟兄,你这未免太无稽之谈了吧!”“什么嘛,又是刚才那套,牵强附会!”“太过了吧,我都听不下去了!”

      乱糟糟的指责声让苟莽立时乱了,他慌忙瞥向胡宵,对方却是冷冷扫他一眼,兀自看向了别处。

      见无人帮忙又众怒难平,苟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该如何收场。突然,他眼珠一转,指着孟月喊道,“孟月你不是孟兰国旧族吗?如今在我赫鸾这般搅动舆论到底居心何在?”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安静,目光齐刷刷射向孟月。

      孟月一呆,觉得自己仿佛瞬间就成了众矢之的,立刻窘红了脸。

      苟莽这话没有说错,却也不算准确。孟氏一族原本是孤王朝时的天子侍臣,因有功受封于孟地建立孟城。之后孤王朝衰败,天子之地被诸侯各国侵占蚕食,为在诸国霸权下苟延残喘,孤天子不得不迁都改号,退缩为小国以自保。当时孤天子祭祀占卜,决定了迁都孟城,占孟地为国,又因孤天子姓氏为兰,因此便以孟兰为国号,与诸国并王。而孟氏一族留在孟地继续侍奉天子,但在之后的政权斗争中却不断受到打压排挤,渐渐就没落成了寒门一族,族人也是纷散至各国各自安生。

      虽然赫鸾如今有细作传闻,但诸国之间原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历史渊源,对孟氏这种早已融入赫鸾的族人大做文章,并没什么说服力。

      可苟莽却不仅要做,还做的理直气壮。他趁众人未有反应,指着孟月就又是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见他如此正气凛然,众人又是一愣。

      就在这时,赵日拍桌而起,举起拳头就要冲向苟莽。吴、楚二人立即起身拽住了他,孟月也慢一拍地反应过来忙去拉他。苟莽则吓得赶紧后退要躲。

      不少人立即起哄帮腔,似乎对赵日痛打苟莽的戏码很是喜闻乐见。

      气氛立时紧张起来,眼看一场混乱就要来临,一个清润嗓音淡淡响起,“都别闹了,辩论重地,怎容诸位如此荒唐。”

      说话的人是魏氏公子魏行芷。他年纪偏长,面貌清雅,一身素白华衣,气质端庄。论才气和地位,是所有才子中最高的一位,所以他一开口,所有人便都收敛了。

      赵日撇撇嘴,虽是不甘心,却还是乖乖坐了回去。坐下前还不忘冲孟月眨眨眼,以示无碍。

      魏行芷看向苟莽,一笑说道,“苟莽,你方才所言有辱斯文,也不符我赫鸾气度,望你收回。”

      一语轻言,却很有分量。苟莽脸色难堪,也只得连连点头,向孟月躬腰一揖,“孟兄……我……我收回!”

      孟月忙回礼一揖,“无妨。”

      何颜在旁还想说点什么,被魏行芷一扫,也低下了头。

      魏行芷这才看向孟月,嘴角柔柔浅笑,“孟贤弟平素虽不多言,但每次一旦开口,便能让人印象深刻。方才你说的有情有理,亦有大义,很是另在下敬服。”

      孟月脸色一红,受宠若惊地呆住了。

      在他心里,魏行芷是这次才子中最有才、也是最有沈大人气度的人,能被他夸,是今夜最大的惊喜!

      呆了一会,他终于缓过劲来,忙笑眼一弯,含羞似怯地郑重作揖,“谢、谢魏兄……”

      魏行芷淡笑点头,两人四目相对,彼此欢欣。

      那边,赵日皱眉唆牙,很是不爽。

      *

      今夜辩论最出风头的,无疑便是赵日和孟月二人了。

      散场后,便有不少才子过来寒暄问好套近乎。

      孟月再度受宠若惊,笨拙地慌乱应对,赵日则一改常态,黑着脸敷衍打发,很快,就将寒暄之人纷纷冷退。

      待人终于散的差不多了,四人方离座下楼。

      没走两步,吴越便看着赵日,故作关切道,“赵兄,你怎么一直摆个臭脸?是不开心吗?”

      孟月听了,忙也看向赵日。

      “没事。” 赵日没好气地瞥了吴越一眼,磨着牙道,“我牙疼。”

      “啊?牙疼是怎么个疼法?” 楚扬舔着脸问。

      吴越立刻一本正经替他回道,“就是好不容易藏起来的宝贝却被别人发现时那种剜心……”

      赵日嘴角一抽,直接举起扇子。吴越眼疾手快,一把揽过楚扬挡住攻势。楚扬捂头大叫,伸手还击,三人立时乱作一团。

      孟月看着毫无才子包袱的三人,劝也不是,加入也不是,只得忍住笑意乖乖看他们闹。

      正觉得赵日拿扇如握刀剑耍地潇洒,身后突然有人靠近。

      他回头去看,是胡宵带着奇奇怪怪的笑意凑了上来,“孟贤弟……”

      他话还没说完,赵日已大步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哟,这不是胡大公子吗?找我们孟月有事?”

      赵日一脸冷漠,胡宵倒也不恼,隔着他望向孟月,“是啊,想和孟贤弟闲聊几句。”

      “呵,挺有功夫。” 赵日冷笑一声,依然稳如泰山,“怎么,不用去找赵元公子聊聊吗?”

      胡宵脸色一变,眼中闪出一丝心虚,立刻又堆出笑意,“赵元乃赵大人的大公子,我虽是相识,可也没那么亲近。要说想和他一聚,也许还得靠你这位赵氏一族帮忙拉线。”

      “可以啊!” 赵日十分爽快。

      “啊……?” 胡宵张着嘴,不知怎么接了。

      “只要你俩上元节时,别同时出现在我面前就行。”

      “什么意思?”胡宵不解。

      “因为看到你俩啊……我就吃不下元宵了!”

      胡宵一愣,硬是没反应过来。

      赵日没再理他,一把揽住孟月肩头,笑眯眯地拐着人就要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2章 文心风骨之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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