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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能让陛下吃醋的人 ...

  •   庭院廊下,灯火朦胧。

      冷言双手捧着开启的木盒,躬身奉上,“陛下说过,此礼要沈大人一人时再打开。”

      沈离凌看向木盒,里面锦缎簇拥,只中间一个雕花镶金的华美木匣。那木匣看上去和平时传递密书用的御匣无异,但要更大更长一些。

      “谢陛下赐赏。” 他郑重行了礼,方将御匣取出,“陛下……可还有其他交代?”

      “禀大人,陛下还说,明日清晨会有人来送李伯书信,大人可那时回信。其他没了。”

      沈离凌淡淡颔首,默垂了眼。

      *

      回了寝房,沈离凌便直接入内室沐浴。

      赫炎向来喜欢送他些奇珍异宝,这次大概也不例外。若自己着急打开,总觉得好像是在承认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沈离凌下意识咬住了唇,暗自在心底发力。赫炎已让他失控太多,绝不能再……

      待褪去衣物,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遍布的可疑痕迹。那些痕迹斑驳暧昧,落在眼中如雪上红梅,艳丽得触目惊心。

      沈离凌无声透了口气,稳了会心神才缓缓没入水中。热气蒸腾,周身触感安心熨贴,像极了……某人的怀抱。他心尖一颤,倏地睁开眼,在雾气弥漫中羞耻的烧热了脸。

      沐浴匆匆结束后,沈离凌梳理完长湿墨发坐于案前,终于打开了御匣。

      匣内红绸金丝,扣着一枚细长的脂白玉器。那玉质细腻温润,色泽晶莹,一看就是上等好物。细看下,整个玉器通体圆润,形状如柱,只是一端粗一端细,浑然天成的精巧美感中便带了点用意不明的……匪夷所思。

      沈离凌凝眉细审,想不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长指抚摸,触感温润柔绵,像是被什么泡软了似的。他是懂玉之人,此刻便也鉴出这是赫炎之前寻到的南淮古玉所制。

      那样的稀世宝玉,赫炎只是做了一副玉杯放在炎凌殿使用,却不想还做了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玉器。

      沈离凌暗下叹惋,忽觉空气中有淡淡清香,像是兰花裹着某些药物的混合气息,仔细辨别,正是出自玉器之上。

      他眼波轻动,正自狐疑,方瞥见匣子里还有一纸信笺。将信笺仔细展开,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便映入眼帘:“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落款“炎”字后,依旧是熟悉的墨笔勾勒下两颗紧密相贴的心。

      沈离凌看着那“思”字笑地无奈,这才几个时辰未见,怎就思上了?心底,却已有团温热甜甜化开。

      只是还没化多久……就又冻上了。

      因为里面还有一张纸墨,翻出来看,是张图文并茂的药玉注解。

      所以这是块药玉?沈离凌蹙眉细看,目光慢慢僵在那堪比春宫图一般的画作上,良久,才反应过来这所谓药玉是做什么用的。

      明白瞬间,震愕便让他羞红了脸,手指颤抖着狠狠揉搓起手中纸张。

      没想到世间竟有这等□□之物……!赫炎身为君王怎能将心思放在这种东西上?还……还是要用在他身上?!

      沈离凌又羞又恼,手中纸团如火焰自燃,灼地他扔也扔不得留也留不住。默然片刻,咬了咬牙,将其点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再瞥眼玉器,顿觉面目可憎、邪气漫溢。

      此等引人溺色的非礼之物,绝不能留!

      可……这非礼之物偏也是御赐之物,他还能扔出去不成?沈离凌静坐半晌,长长叹了口气,终于收回想要掘地三尺将其埋了的冲动。

      最后,那御匣被素锦层层包裹,隐秘地压在了角落书案下。那一纸思君雅词,则被他认真收进了床头的宝盒里。

      想到有那么多圣贤书可对邪物震压威慑,沈离凌终觉安心。

      只是夜里辗转难眠,终归还是被那邪物扰了梦。梦里,赫炎俯身望他,笑如春风,暧昧低语,亲自教他如何使用……

      *

      冷言办了差,照例享用完相府的犒赏茶点,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只是还没迈出相府大门,就被叶方一把拉住。

      “冷兄弟,今日要不要再来一把?” 叶方笑眯眯凑近,抬手拍上他肩头。

      冷言看着他眼中挑衅似的光芒,眼底也闪出丝兴奋,嗯了一声抬腿就跟着他走。

      很快,后院空地便多了两个斗武的身影。两人一个高大威猛,一个长身玉立,比试起来如空中行书,一个笔力苍浑雄伟,一个笔法灵动秀丽,看似一强一弱,却是各有千秋,相持不下。

      冷言自恃身强力壮,不想借此凌弱,开始时多少也会放水。但几次切磋下来,方觉叶方虽是瘦弱,却轻功极好,内力不足,却胜在灵敏狡猾,缠斗时奇招百出防不胜防,激地他胜负欲陡升,每次便都能尽兴而归。

      叶方最近显然又动了不少脑子。一招凭虚御风闪入他怀中,趁他一个愣神,已是一脚插到他后腿处,弯腰搬住了他外侧脚踝,接着借肩腿为支点,猛地用力一抬,便让他一个重心不稳几欲仰倒。

      这招出奇制胜,借力打力,正适合以弱胜强。但冷言毕竟是战场上杀惯了的,情急下的凶猛反抗几乎成了本能。只是一瞬,他便伸手捞住叶方腰身,一个顺势猛抛,自己就反力稳住了身型。

      待他站定,立刻就意识到下手狠了。忙转身查看,却见本该滚落在地的叶方已被不知何时冒出的何叶辰揽在怀里,稳稳落地,

      何叶辰扶住叶方上下细看,确定无碍后,一双冷目便阴沉地扫了过来。

      冷言缩了缩脖子,耷拉下脑袋,瞬间如做了错事的孩子,怯怯道,“何、何大哥……”

      “自己出手没轻重,还敢陪他闹?” 何叶辰声音平静,却透种威压的怒意。

      冷言两眼下垂,暗暗嘀咕,“唉又来了……”。

      “何叶辰!我们这是正当比试,拳脚无眼,愿赌服输好嘛!” 叶方红着脸挣脱开腰上固执的大手,替冷言愤愤不平,“再说是我叫他陪我练手的,你干嘛怪他……!”

      冷言感激地瞥向叶方,却被何叶辰一记眼刀挡了回来。他无辜地眨眨眼睛,呆了呆,忽而一脸顿悟,以拳拍掌,“啊!该去看陆大哥了,我走了!”

      说完就溜,只在空中留下一句欢快的告别,“叶大哥,下次再找你玩啦!”

      “喂……” 叶方叫了一声,却什么也没留住,只剩下一片沉寂中,莫名紧张起来的气氛。

      他默默咽下口气,捏起拳头,故作感慨,“这混小子,赢了就知道跑!” 随即又状不经意地向何叶辰扬了扬下巴,“喂,刚才谢谢啦!虽然以老子的轻功本来也是能漂亮着地的……”

      何叶辰看着他,温温柔柔地笑了,“嗯。其实……你若想探听陛下什么消息,可以直接问我,无须与他打赌。”

      叶方身子一僵,忙闪了闪眼,一边双腿迈步,一边扯嘴嬉笑,“什么啊,我不过是和冷兄弟切磋切磋而已,上次说输的人回答问题就只是为了好玩嘛……”

      何叶辰含笑歪头,一把拉住想要开溜的叶方,“既然有空和他切磋,那应该也有空陪你何大哥散散步吧。”

      “哈啊,这不是切磋完就刚好没空了嘛……” 叶方笑嘻嘻说着,却始终挣脱不开何叶辰的手,只好顿住步子,换上一副为难肃容,挺胸长叹,“哎,本人身为历代相府最年轻的副大总管,日理万机的,哪里有闲心散步嘛!”

      只可惜,他那一张甩不开少年气的白皙俊俏酒窝脸,怎么也端不出个总管派头。

      何叶辰不疾不徐地看了半晌,这才了然似的缓缓点头,松开了手,“难得今日抓到个细作,还是你认识的……本来想讲给你听的。”

      他口气很是平淡,悠悠然就要转身离开。叶方愣了愣,只犹豫片刻,就按住他肩头,“咳,那个……后花园,走走。”

      何叶辰扬眉看他,微微一笑,作了个请的姿势。

      明月皎皎,静静照在园湖小径上,将两边树影罩上一层柔和银光。偶有清风吹过,送来草木清香,很是静谧宜人。

      何叶辰脚步沉稳,讲的精彩,叶方紧随其侧,听地入神。

      “所以……他是看逃不了就自己……?” 叶方呆呆低喃。
      “嗯,被抓后无论招供与否,都少不了一套严刑拷打来确保所说无漏。而和他关系紧密的那些人,也免不了要被仔细筛查一一对供……他说不想拖累妻儿四邻,看来也是早有准备……”
      “真没想到会是他,我之前还在他家买过栗子,明明那么好吃……当时还给他小女儿买过桂花糖呢……对了他妻儿呢?她们都是赫鸾人,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孩子又那么小……”

      叶方心里茫然若失,明明之前还在身边亲切问好的人,转眼就成了居心叵测的敌人,还匆匆了断了生命……这感觉,实在不好。

      “放心,她们是无辜的,便不会受到牵连。他死前也交代的差不多了,说上面让他隐身多年,主要是为了让他拥有一个不被怀疑的赫鸾身份,而他成功后所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最近这个了,也不过是让他四处作案造成细作遍布的假象。他死前一直在求我,让我不要告诉他妻儿真相。”

      “那你是怎么做的……?他说的话你们肯定还要细查吧……” 叶方叹了口气,又认真道,“对了,还想找个机会正式和你说的。沈大人如今也怀疑这些冒出来的细作是为了误导方向,故意牵制你们注意力的,所以别为了抓一两个人闹出太大动静,引起什么恐慌的话就不好了……”

      “嗯……” 何叶辰低头沉思,“沈大人说的有理。其实我们也在想这次先掩人耳目。那人本是以出门做生意为由到的城南,我们正好办成劫杀案处理。明日就以此向他家人通报,再以查案为由对他周围人进行排查。他做的案子不大,如果身边的人也的确没问题,倒也可以就此结案。”

      “劫杀……” 叶方缓缓沉吟,声音有些黯淡,“挺好,至少比一直失踪再也不会出现的好……想想也还是可怜……”
      “同情他了?” 何叶辰借着提问,转头望向叶方。
      “嗯……?我、我是在同情他的妻儿。” 叶方顿了顿,垂下了眼,口气有些迷茫,“我只是在想……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活在欺骗里,每天是怎么过的?又是怎么面对他妻儿的?那样虚假地活着,换来的也不过是成为弃子的命运,不是很可悲吗?”

      月色为叶方那总带了些微弯弧度的眉眼投上淡淡阴影,让他看上去有些深沉忧郁。

      “看他对妻儿也不是没有真情,如果当初没有……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惨了……呵,看来建立在欺骗上的关系,注定也只能是场悲剧吧……”

      何叶辰身形一颤,猛地顿住脚步。

      一阵沉默后,叶方也才回过神来,忙挠脸笑道,“诶你看我,怎么好像在同情他似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同情也没关系。他是人,你也是人,为何不可以同情他?” 何叶辰在身后打断他,嗓音依旧平静温和,“你同情他,不代表你认可他,更不代表你就会背叛赫鸾。如果非要说他是黑曜人,你是赫鸾人,那其实百年之前,诸王列国都是孤王朝的子民,又何谈敌我之分?”

      他深深望着叶方,“这世道多的是争理抢荣的冷漠客,却少有真怜这天下人的。你能透过他去看这世间悲苦,看人心无奈,这是你的悲悯之心,也是你的温柔清醒,是一个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叶方呆呆顿住,看向何叶辰,心底热流涌动,烧热了耳根,拨乱了心跳。

      他自小随娘亲流亡,从未见过爹爹,除了对沈大人和师傅有种似父似兄般的亲情依赖外,何叶辰是第一个让他感觉到兄长般疼爱的人。

      这样的他,总能一眼看穿他的不安,而后消除他的不安。

      娘亲在他很小时候就告诉过他,他们本出身于潭沁国,后来国家被赫鸾吞并,才在战乱中成了难民。他的爹爹就是那时丢下他们逃走的。叶方对这故事听到耳朵起茧,却并不在乎。反正自打有记忆开始,他就是在赫鸾长大的,即使有过不少被小孩子们拿着石头喊着“野杂种滚出赫鸾”追打的不快经历,他也还是认为自己已算赫鸾人了。在赫鸾,他虽然没了爹爹,却还有娘亲还有师傅,最后还有了沈大人,有了真正安稳的生活……能拥有这些,他已经很满足了。

      也许是因为吃了太多苦,便不希望别人也吃类似的苦。因为自小便知生之艰辛,便总会看到别人的痛苦和难处。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悲悯之心,却有时会希望自己没有这样的心。

      这样的心让他喜欢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喜欢同情别人乱管闲事。他本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侠肝义胆,却没想到,这样的好心也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变成政敌们攻击沈大人的武器。

      若论悲悯之心,沈大人要比他更多更大,却不会向他那么冲动鲁莽、意气用事。而对于他招惹来的麻烦,沈大人也从不怪他,更未对他严加约束。他自觉愧疚,暗自用心,这才慢慢学会了审时度势、谨慎出手。

      只是天性就是天性,不经意间还是会流露出破绽。就像刚才那番有感而发,若是落在沈大人的政敌手中,定会借此做起文章,给相府扣上什么心向敌方、暗含叛心的大帽子。就算是传到炎王那,也可能会成为沈大人管教无方、忠心不全的加罪之词。

      他虽不懂朝堂,却也知道伴君如伴虎。沈大人从不恃宠而骄,他又怎能掉以轻心。画本都说自古君王多薄情,他可不会被眼下炎王对沈大人的宠信就给轻易收服了去。

      他如此警醒着,不安着,却被何叶辰一席温言,轻易抚慰了。就连那份自己都害怕多余的同情心,也受到了温柔的肯定。

      静谧的沉默中,何叶辰像是被什么触动了情肠,望向远方,叹了口气,“人与人之间若立场不同,大概难免会做出些伤害对方的事,哪怕不是本意……你说是不是?”

      被何叶辰突地一扫,叶方忙收回发直的视线,兀自含糊道,“啊?啊……是、是吧……”

      何叶辰望着他,缓缓低沉道,“你相信吗,人有时候做的事,只是出于无奈。我在边塞时,有一次带兵深入去追捕一队敌人,胜利后便押着俘虏往回走。当时俘虏里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北戎人生性豪野,这么小就带出来打仗倒也不足为奇。但那孩子看上去特别可怜特别害怕,一直在求我放他回去,说自己只是被逼来凑数的,说他母亲病重还在草帐里等他……”

      叶方眼光波动,嗅出了不安,“你放了他?然后呢?”

      “是放了,我们打仗不杀老幼妇孺,他还那么小,什么也不懂,抓不抓回去其实并没什么影响。可是……他却没走,反而一直暗中跟踪我们,还偷偷召来了他的族人,趁我们在林里熟睡后,杀了我们的守卫放火突袭……我永远记得那一夜,火光映照下,男孩狠狠一刀刺入那个士兵喉咙时,用溅上血的小脸对我露出的森森笑容……那时火焰热腾,我却像是掉入了冰窟,寒彻透骨……”

      叶方猛地顿住呼吸,只觉夜色骤凉,幽暗中树叶闪着兵器似的寒光窸窣作响。一阵阴风吹过,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之后,我在战场上再也没手软过。” 何叶辰垂下了头,似在苦笑,“短兵相接时一个恻隐之心,都可能让自己或是同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而那样的孩子,最易在战场上放冷箭,所以啊,我……”

      他突然顿住,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咙,喘了好几下,才缓慢艰涩道,“我杀过……四个……所以这样的我,你也会……同情吗?”

      叶方呆呆愣住,心被何叶辰那备受煎熬的嗓音像刀片般狠狠划切,痛地难以呼吸。

      他不明白何叶辰为何会将这么隐秘的伤痛讲给他听,却能感觉到在他心底似乎还有一个比这更要残忍、更要痛苦的伤口存在。

      只是何叶辰不说,他就永远也不会问。

      他知道,从战场下来的人,有不少人会因习惯杀戮而失去了做人的温度。但在他看来,何叶辰口中这种痛苦折磨、鲜血淋漓的伤口,正是那些保有温度的人,才会留下的。

      也许是因为他的又一次沉默,何叶辰惨笑一下,主动自嘲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可笑了?人也杀了功也立了,却在这里做作伤感?”

      “不是的!” 叶方第一次这般斩钉截铁,声音都隐隐发颤,“何大哥是为了守卫边疆,不得已才那么做的!那些是……是属于战场上的惨剧,根本无法避免。也正因为无法避免,被人们铭记回望,才……有可能杜绝类似的事不是吗?哪怕还想不出办法,但若一直被惦记着,总会有一天改变的吧?而且,比起那些任惨剧白白发生一味遗忘的人,像你这样还愿忍痛去咀嚼的人,不是更厉害吗……”

      何叶辰怔然发呆,许久才透出一口长气,像是溺水之人终于呼吸到了久违的空气,嘴角再度浮出了笑意,“小叶子啊,你总是这么善良可爱……”

      “喂!” 叶方瞪了他一眼。

      何叶辰笑笑,似乎又变得肃然,“其实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只是想说,战争可以摧毁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啊战争时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信念,才不会让自己沦为一个残忍嗜血的疯子。你知道我那时的信念是什么吗?”

      叶方轻轻摇头,这么重要的事,他不敢妄自猜测。

      “忠君报国,救边民于水火……只有记住这个,才不会被无数断肢血骸、痛苦哀嚎逼疯,才不会在无数死寂黑暗、迷茫空虚的夜晚被吞噬……才不会在一次次打破自己为人的底线后,还能觉得自己仍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

      叶方咬了咬唇,看向何叶辰,认真道,“何大哥,你没有错,你只是……在对赫鸾、对周围的人负责。如果不是不得不杀,你怎么会动手?而你一旦动了手,便不想让其他人再动手,也不想让他们再去受和你一样的良心折磨。所以我猜,后面那几个……都是你为了保护战友,替他们做的刽子手,是不是?”

      何叶辰盯着他的瞳孔倏地扩大,眸底似有漆黑炙热的火焰在胶着。

      “我知道何大哥就是这样的人。其实战场上的事就应该留在战场。如果真有谁有错,那也是那群屡屡犯境、还逼着孩童子民上战场的敌人的错。你们在边塞打出了气势,让他们不敢再犯,不敢开战,正是将一切引导回正。这样的你……凭什么还要折磨自己?”

      叶方说地有些激动,却忽而没了底气。他不确定自己这么说是否合适,只能局促地挠挠头,不再言语。

      刚才的对话让他想起何叶辰曾和他说过的希望他不要上战场,也想起了何叶辰经常看似和他抢任务,却是在将那些可能会沾染鲜血和污垢的任务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这样的他和沈大人很像,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保护着他。

      真奇怪啊,自己明明不过是棵尘埃里长出的杂草,却被他们当作温室里的花朵般呵护……

      叶方想地胸口热胀,何叶辰却不知何时已经凑近身来,还一把将额头靠在他肩上歪头看他,英俊的脸庞兀自带着欠揍的笑意,“小叶子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谁可爱了!” 叶方顿时凶起嘴脸,想要推开他,“起开,我又不是柱子!”
      “哎,好累啊……” 何叶辰凄然哀叹,双眼微闭在他肩上蹭了蹭,“叶大总管就不能让你何大哥也撒下娇吗?”
      “什么啊……” 叶方故意打了个寒颤,做出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想要推开他的手却缓缓停住了。

      何叶辰高大的身子一点点向他怀里贴靠,很像一只小心翼翼蹭人怀里撒娇的大型犬。那种淡淡散发的虚弱和无力,让他突然意识到,时刻看起来都如沐春风的何叶辰,也是会有想要安慰的时候啊。

      “累了就早点回房睡呗……” 叶方撇嘴嘟囔着,却一动未动地任由何叶辰将手揽住他的后腰,继续靠在他肩上。

      “任务嘛,没办法。” 何叶辰笑笑,轻轻叹道,“战争时,杀敌是忠君,和平时,听命是忠君。如果哪天去死才是忠君,我也……”

      “说啥胡话呢!” 叶方气急败坏地捶上他的后背。想起常因事务累到生病的沈大人,心底愤恨不平,为什么他们都不会让自己活的轻松点呢?!

      “所以小叶子啊……你讨厌这样的何大哥吗?你若真的讨厌……我以后会离你远一些……只要那是你愿意的话……”

      叶方蓦地停止了呼吸,一时难以动弹。

      他原本是个洒脱自由的性子,因为进了相府才多少学会了点所谓的深谋远虑。但很多事情,他还是不喜欢去想。只是不想,不代表他不明白。

      只有君臣和睦时,他和何叶辰才是同心同德,一旦朝局有变,他们必会各为其主。

      那会是怎样的局面并不好说,也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但是……如果可以因疏离而规避那一日带来的伤痛,他们是不是就应该提前规避?只要日后一切都只是公事公办,也许何叶辰很快就会调回炎王身边,也许两人以后就不过是共事过的点头之交,也许他还会重归战场……

      叶方眼底猝然发酸,牙齿咬地嘎吱作响,好不容易才抑住了心底发痛时发寒颤抖的气息。

      他缓缓松开握紧的拳头,挣扎半天,终于深吸口气,将手掌轻轻贴上何叶辰的后背,小声嘟囔着,“谁讨厌你了……!是你想趁机推开我,好独揽功劳吧,哼!”

      何叶辰一怔,突然抬头收紧手臂,将叶方死死搂在怀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真正开怀地笑了。

      随着他的笑意,胸腔传来让人心底发痒的颤意,叶方不满似的撇撇嘴,却忍不住沉沉呼吸,在他那令人融化的怀抱里,彻底放松了身子。

      月色下,两人如一对亲密相拥的爱人,无声甜蜜。

      “所以小叶子今夜为何不开心?” 何叶辰忽然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
      “啊?什么,我哪有……”
      “嗯,让我猜猜。是外面有人说沈大人坏话让你听到了,还是你又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在暗搓搓折磨自己呢?”
      “什、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方试图狡辩,心却被猛地一击。

      这该死的何叶辰,怎么总是能猜中他的心思!

      “我可是听说你在回来路上用麻袋……”
      “啊!别说了!不准告诉沈大人!”
      “好,我不说。” 何叶辰低低笑着,很是愉悦,“不过你这么干,陛下要是知道了,大概会赏赐你的……”
      “谁用陛下赏赐了!我就是看不惯有的破才子,表面忧国忧民,暗地里恨不得天下大乱好能让他们出头!沈大人不知写过多少折子为他们说话,让陛下和百官对他们要包容大度,说他们是少年国魂,要让他们……”

      叶方顿了顿,咬牙回忆。他自觉自己没什么才能,平时就喜欢花功夫背沈大人写过的诗文策论,此时便忍不住想在何叶辰面前炫耀一下。

      “哦对了,大人是引用了段古人典句,说他们如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只有这样才能少年智而国智,少年强则国强!”

      说完,他得意地仰起脸看向何叶辰,何叶辰也正低头望他,瞬间,呼吸交错、四目相对,空气骤然升温。

      叶方慌乱地低下了头,浑身焦躁地兀自口中不停,“反正就是沈大人让他们能自由谏言的,他们却在私下说沈大人坏话!一般的我也就忍了,可今日碰上的……哼,反正我是爱憎分明、出手公道的,可没做什么过分的事……”

      “嗯,我们小叶子最是快意恩仇了。” 何叶辰嗓音有些沙哑,哄孩子似的抚着叶方的后背,温和笑道,“不过为他们生气实在不值得。你想啊,两个人就算当面讲个事情,都有可能会误解彼此呢,何况是沈大人那么不喜欢解释,更不会为自己邀功的人。毕竟没有人能像你那么幸运,无论问什么,沈大人都会耐着性子回答你。你对他最是了解,可那些不了解的人里难免就会有一批只看表面迹象便会认定自己想法的人。那样的人看什么都会有所偏颇,那是他们自己要的问题,以后也必受其累。而沈大人心有明志,又怎会与他们浪费气力,你是沈大人最亲近的人,自也该随着他的步伐。”

      叶方认真听着,胸口阵阵发热。

      他想起方才在桥上问过沈大人的问题,想起他那时疏懒倦怠的神色,想起他一贯孤寂冷清的身影……想起他明明不擅表达心迹,却依然要给他一个答案的温柔。

      眼底倏地就涌上了热意,叶方心底压抑的烦闷也终于被逼了出来,“我……我太没用了……沈大人那么累不仅帮不上他,还、还竟给他找麻烦……”

      那句“我已经够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达不到自己想要的进步”几乎冲到嘴边,却还是被他狠狠压了下去。

      他怕何叶辰会觉得他太小孩子气了。

      他不像商君姐姐,跟沈大人学了几年,就能替他打理好商栈。也不像金大哥,被点拨几次便能千里行商、独当一面。他没有精明的头脑,也没有缜密的谋略,他能做的,只是尽力完成沈大人交代的每一件事。哪怕只是禀事传话,也会提前认真死背,事后即刻默写,只为在沈大人面前显得得心应手,让沈大人做事更能轻松。

      可他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何叶辰轻轻一句,便轻易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叶方颤颤身子,莫名稳住了心神。

      何叶辰轻轻拍着他的背,深沉肯定的语气充满了让人信服的力量,“你看相府如今井井有条,不都是你的功劳嘛。我只是挂了个总管名头,可做事的一直都是你啊。若没有你,沈大人哪里忙的过来。若没有你,他有很多事都不知该交给谁。那样的话,你想,他是不是就要见很多人,说很多话,到时候……嗯,我猜沈大人八成会自闭的。”

      “喂!不准说沈大人坏话!” 叶方又捶了下他后背,嘴角却已经忍不住翘起了开心的弧度。

      何叶辰轻抚起他的背,继续柔声开导,“沈大人久居朝堂,见过太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那么清冷的性子,哪里受得了那些虚伪阴险的人。他需要身边有你这样永远都有一颗赤子之心的人,需要和你这样干净善良的人呆在一起。就像是……回到林间山泉去洗涤身心那样的放松。能让他信任又让他轻松愉悦的人,是不是非你莫属?所以啊……你不需要改变什么,也不需要过度追求什么,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是沈大人最大的慰藉。何况……”

      何叶辰蓦地加深了拥抱,像是有所不安似的,幽幽低语,“你可是能让陛下吃醋的人啊……”

      叶方并没听清最后这一句,只是呆在何叶辰的怀里,好半天才从那种心跳加速、身子酥麻的迷失中缓过神来。

      他觉得自己是太过沉浸在和沈大人的美好关系中了,忍不住嘻嘻傻笑,美滋滋地感慨道,“如此说来,我对沈大人的确是很重要呢。”

      何叶辰轻抚的手突然顿住,半晌,才咬牙低喃道,“哈……终于理解陛下的心情了。真的是……会变的很糟糕啊……”

      “什么?” 叶方不解地抬头望他,却被何叶辰忽然扶住后脑,俯身吻了上来。

      这一吻,激烈凶狠,似乎要将他一整个揉碎了吞掉。他只挣扎了片刻,便迷糊糊地搂紧了对方。

      许久,他才被缓缓松开。

      “果然,这样心情就好多了。”

      何叶辰似乎在说话,可叶方却听不真切,他只能虚脱似的瘫软在何叶辰的怀里大口喘息。等到终于在胸口泛甜的恍惚中恢复了心跳,也只剩下了迷离着双眸望向夜空呆呆发怔的力气。

      为什么……月亮要比之前更好看了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8章 能让陛下吃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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