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5、“偷得浮生半日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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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夜色微凉乍入喧嚣酒楼，迎面扑来便是一阵酒色菜香的热气腾腾和眼花缭乱的人间富贵。
孟月在这样的地方最不自在，好在跟着赵日，心绪倒也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他虽谨小慎微，却也擅长思辨，此时灯火通明，脚步安稳，脑中思路便逐渐清晰了起来。
洛京上有重文惜才的君相合心，下有王城根下的治安严明，半夜掳人这种事未免太耸人听闻了。若说朝堂纷争、强权博弈，那其中也自有天道常理、事物规律的遏制束缚，一般人根本无法轻易介入影响。而权势之辈多受功名利禄之累，断不会为他这种人言轻微的小小才子冒险干出什么有损名望招惹是非的出格之事……
如此想着，他的心更加安定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在赵日面前的怯弱失态，不免有些羞惭。
自己果然离沈大人那种时刻优雅从容的气质差的远呢。
正胡乱想着，突然发现耳边因上到二楼而更加嘈杂的人声不知何时已是戛然而止。他狐疑抬眼，正对上端坐着的众人齐刷刷射来的目光。
那些目光炙热而直白，吓得孟月身子一僵，血液几乎都涌到了脸上。
他想象中论辩会上的人们或在慷慨陈词，或在聚头笑语，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两人只需静静找到座位坐下就万事大吉。
可没想到他俩刚出现在楼梯口，众人就这般将注意力都放了过来。
孟月最害怕这种“众矢之的”的感觉，仿佛空气都凝固成山压了下来，让他整个呼吸困难、手僵僵硬。
正心惊胆颤地不知如何是好，赵日却突然伸长手臂打开折扇，挡住了他的脸。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就见那折扇在赵日手腕上灵巧翻飞，如白鸟展翅、如银鱼穿梭，在空中翻花腾飞，经历了半天显摆似的卖弄，才在他一脸气定神闲的悠然轻扇中落回胸前。
众人的目光立即被赵日这套行云流水、拼命得瑟的开扇模样全部吸引了去，空气中也有了令人心安的轻语流动。
“还是赵日兄厉害啊，能把我们这位不食富贵烟火的江州才子请来。” 有熟人主动揶揄。
“他们是不是冤家不成知己，此刻就只剩琴瑟和鸣、出双入对。” 有人笑着接话。
“赵日兄，听说你们昨天差点被抓进宁理司？怎么今天就这么神气活现地了？”一才子晃着酒杯调侃。
“承蒙李松兄挂念，昨日承蒙王恩天降，化险为夷。今日自然是要神气活现才对得起我王圣恩。” 赵日向着说话人略一作揖，笑答如流。
“那你这新扇子也是王恩天降？这么隆重展示，可看着也不像是什么稀世珍品啊？” 有人好奇打听。
“这个……？” 赵日一顿，接着便满含爱意地盯看手中折扇，手指轻抚，半晌才幽幽沉吟道，“这是天降奇缘的无价之宝，是弱水三千的一泉清酿，唯我赵日独有的至上珍宝。如此宝贝，各位仁兄自是难品其妙。”
众人一怔，继而一阵哄笑，气氛也就变得更加活跃。
“哎，换个扇子都能说的这般超凡脱俗，不愧是出口成虎、寸草不生的冀州狂才啊。”
“什么无价之宝，我看就是哪个被赵日兄哄晕了的美人送下的定情信物吧！”
“哈哈，是了是了！才子陪佳人，只是不知赵日兄何时能把那佳人带来给我们看看？”
……
孟月的心刚因摆脱了目光洗礼而暗下放松，就又被这些插科打诨的无稽之谈惊地紧张了起来。文人中不少和赵日秉性相投的向来就喜欢这般插科打诨，他多少也是习惯了的，只是想到众人要知那是他送给赵日的扇子，不知又要被如何调侃。
好在赵日并没接茬，而是说着今日来晚请大家夜宵酒水的话头，成功将他领到了靠窗一桌。
“坐里面。” 赵日小声低语，侧着身子将他让进了里位。
同桌而坐的两人他也认识，是和赵日相熟的青州才子吴越、凉州才子楚扬。见他在对面坐下，两人一个对他微微一笑，一个冲他挤眉弄眼，都起了招呼。孟月受宠若惊忙欠身回礼，这才将花灯放好、小心翼翼坐了。
待他坐定，赵日便一甩袍摆也坐了下来。那坐姿，挺胸昂首、气宇轩昂，轻易便遮住了众人投来的大半视线。
被挡在角落的感觉让孟月异常安心，临窗的位置更让他多了丝欢喜。这样安稳下来，他才开始观察起周围。
只见偌大厅堂雅间全通，分列有序的坐了十几桌人，每桌三五成群，皆是顾盼生辉的年轻才子，或正座或侧坐，正面向主台看刚挂出来的今日辩题。
孟月微微侧身仰脖，看到上面写的赫然是 - “黑曜犯境，战否？”几个大字。
这么大的辩题让众人皆是一惊，随即又都难掩兴奋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人群里，最显然的自然还是洛京才子。他们多是华服淡雅，神态端庄，无论何时都是一副荣辱不惊、优雅从容的清冷姿态，特别有沈大人的风范。
孟月每次只是远远看着都会满心艳羡、倾慕不已，却也因他们身上某种天然散发的优越感而自惭形秽、不敢靠近。
另一群最显眼的则是坐在他们附近的洛京纨绔。这大概是洛京刚出道的纨绔，各个少年英姿，整日彩衣华服，不学无术却爱附庸风雅，更是拿他们这种寒门士族的外地才子作为了明年入院的主要竞争对手，看人就跟要吃人似的，属于派头最大也最不好惹的，是孟月避而远之的重点人群。
对于这些人他只略微一扫便随即闪开了视线，脑中也只有一片花花绿绿的朦胧印象。
论辩会很快就正式开始了，有人先一步陈述己见，待他说完，意见相左的便可立即出言反驳。这样的形式看起来简单随和，却能随着各种观点的增加和深远而逐渐演变成剑拔弩张的多方激辩。
赫鸾如今有沈离凌与陆飞二人那般情谊深厚、相知相悉的君子之交作为美谈，文人间的氛围也偏向旷达率性的开明之风。
故而激辩批驳常有，动气记仇则无。众人都能畅所欲言、尽情表达，在各种论据学识上也就做到了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就算意见不和也能明白异同之处、坚守有道，从而避免闭目塞听、坐井观天，还能不断开阔思维，更加精进。
这样欣欣向荣的学术氛围，孟月也是来到洛京后才切实感受到的。他以往最怕与人辩驳冲突，如今也能心平气和地畅抒己见，自觉进步不小。因此对于这样的论辩会，便是报了“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的偷师心态在听。
他这边正听地渐入佳境，楼上忽然上来好几名伙计开始为各桌端盘上菜、添茶送酒。
论辩会上有小吃酒水助兴倒也不足为奇，可等东西上齐，却让他大为震惊。
只见满桌食盘小巧，却是不少硬菜。什么红烧猪蹄、水煮肉片，什么糖醋排骨、菠萝虾球，什么小笼肉包、三色凉面……妥妥就是顿大餐。
孟月看着眼前的丰盛美食，不由地咽了咽口水。他出门前只随便就着咸菜喝了点粥，此时早已是饥肠辘辘。
可此等场合怎能乱吃东西，孟月想着这些应该是晚些时候中场休息的小吃，便抿紧了嘴唇，逼着自己转移注意。
他正暗自努力不让自己流下口水，赵日却是直接将那盘三色凉面端到了他面前，大大咧咧道，“这是你喜欢的，赶紧吃。”
说完还贴心地递给他双筷子。
孟月呆呆接过，看着赵日自己也拿起筷子，一脸满足地夹起一块猪蹄啃了起来。
再看吴越、楚扬，也是各自欣然起筷，旁若无人地大吃起来。
他望了望别桌，确定别人不是认真听辩就是低语讨论，并无人吃食，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你们是没吃晚膳吗？”
“哎吃了。” 楚扬大口咬着包子，含糊不清道，“吃的素菜面，难吃死了根本没吃饱，都怪日哥说要试试论辩前不吃荤腥看能不能提高口才，特意请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日一个巴掌拍了脑袋，“说多少次了，别叫我日哥！你日不起！”
“我那是日不起吗我是没那么重口……啊又打我！”
“吃你的吧。”
“哎，话说能在这条街上找到一家那么素气难吃的面条，也真是难为我们赵兄了。”
“闭嘴，再说把我买的包子吐出来！”
吴越无视两人的斗嘴，对孟月笑道，“吃吧，咱们位置偏没人注意，何况这里常有人边听边吃，早就成特色了。” 说完主动用公筷给孟月夹了一个肉包。
“啊，谢谢。” 孟月忙双手端碟接过包子，看着黄澄澄的小笼包，忍不住又咽了咽口水。
可他看向正在侃侃而谈的发言之人，还是犹豫地咬住了下唇。
“这辩题一开始都是说些老生常谈，离精彩部分还远着呢。” 赵日突然凑近他，夹起块猪蹄到他碟子里，笑眯眯提醒，“这个凉面要用筷子将面撸到盘里，搅拌均匀再吃哦。”
孟月低头看向凉面，忍不住就点头附和，“嗯，好。”
他之前吃过的都是赵日包在碗里带回去的，还是第一次看到装盘。只见紫黄绿的三色细面团如丸子被一根筷子架在盘子上，根根晶莹光亮，在灯火下闪着诱人光泽。上面缀着黑白芝麻、鸡肉丝、黄瓜丝等佐料，下面则是红油发亮的料汁。料汁的味道他熟，是用麻酱、生抽、香醋、白糖、藤椒油、油泼辣子等调和的，光是闻着味就能让人垂涎三尺。
孟月实在抵抗不了美食诱惑，终于用筷子将面撸到盘里搅拌起来，顿时香气四溢，再轻挑细面送入口中，便是满嘴的酸甜冷辣，清爽可口，回味无穷。
没多久，孟月就吃完了一盘凉面，接着又吃了一个肉包，一个猪蹄，两块糖醋排骨，四个虾球，几块马蹄糕和桂花酥，还喝了碗银耳羹……
吃饱了的心情实在让人异常满足，孟月用酒楼备好的丝帕认认真真地擦了嘴，眉眼忍不住一直弯着。
“尝尝这个。” 这时赵日又给他递了杯酒水。
“这是……？” 他狐疑地看着飘着碧绿小叶的透明液体，好奇道。
“嘿嘿，这是我在容锦楼特意调配的果酒，准备在这里大卖特卖一把！” 赵日不无得意道。
“啊？你调的？” 孟月惊讶道，忙端起杯子认真品味起来。
似乎是从冰窟取出的的醇酒带着凉滋滋的酸甜果香，又因为那种叶子的特殊清凉而更显甘美清冽。入口时有一瞬的酸爽刺激，而后便是一种酣畅淋漓的透爽……孟月平时很少饮酒，此刻也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好好喝，你好厉害！” 孟月由衷地感慨，捧着酒杯舍不得放下。
“哼哼，那还用说，我厉害的地方可还多着了！” 赵日已经是满脸得意之色，下巴都扬起了弧度。
“越哥，你好厉害！” 这边楚扬握拳捧脸望向吴越。
吴越优雅地喝了一口杯中之酒，淡淡配合，“我厉害的不止如此。”
孟月不好意思地看向两人，赵日则斜眼睨着楚扬，阴测测道，“楚扬，你今夜是不是皮痒了？”
“日哥哥，你有了小月月你就不要小扬扬了吗？” 有着一双黑亮大眼的楚扬眨着眼睛哀戚戚道。
“……” 赵日拿起扇子挡住脸作呕吐状，“吴越，把他带走，我要吐了。”
吴越没理二人，笑着对孟月道，“你没事应该多和我们出来玩玩，就知道赵日到底是怎样……厉害的人了。”
“对对，别老和赵日一人玩，他最能忽悠了！” 楚扬适时笑嘻嘻地凑头插嘴道。
孟月再度受宠若惊，认真地点了头，“嗯……好。”
三人很快又小声拌起了嘴，孟月听着有趣，忍不住边啜边听，很快就把一杯喝完了。
神思放松欢愉，很快就有了微醺似的迷离。孟月想起今夜不能白来的学习任务，不敢再喝，托腮看向窗外，想要吹吹夜风醒醒酒。
依旧喧闹的夜市，灯火阑珊，人头攒动，远处华灯渐次比邻，如一条条璀璨的珠帘点缀夜幕。这样的美好夜景，只是望着，就有种清欢平和的沉静享受。
“怎么？来诗兴了？” 赵日不知何时靠近，在他耳边蓦然低语。
孟月吓了一跳，呼吸顿乱，“没、没有。”
“真的不吟诗一首？” 赵日似乎心情极好，依旧在他耳边笑语揶揄。
低沉的嗓音混着熟悉的清香让孟月心跳有些奇怪，只觉随着一阵夜风吹来，脸颊却变得更加滚烫了。
他自小就没出门远郊过，也没太多朋友，这次来到洛京本以为会继续一个人孤独求学的苦闷生活，却没想到能像眼下这般好友围坐，悠然看景。他平素总要烧饭洗衣照顾自己起居，忙乎半天才能腾出点时间专心学习，所以他自知比起那些出身好的学子自己用功的时间还差的远，便也总是格外努力。日常的休闲爱好也就只是作画种菜，很少有闲暇享乐之时。
此时关于家国战争的声音飘远难闻，所有的不安和恐慌荡然无存，有的只是郊游赏玩般的闲情散漫、安逸舒适，便很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幸运之感。
迷醉的欢愉愈加明显，孟月忍不住勾唇浅笑，望着夜色下的灯火通明、岁月静好，还真想赋诗一首，给自己留篇佳作。
可酝酿了半天却没什么灵感，他自嘲一笑，终于只是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夜色流光好座城！”
作者有话说
第235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