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唯愿君心似我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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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案出发，自然讲起李顺的孝道。
赫炎认为他是愚孝，所幸没愚到极致还知保护妻子，否则，便也是命不该留。
此等愚孝，自不可取。而这等昧于事理的孝行，放眼天下却也不少。可见天道人伦，过于推崇死守，便易走向极端。
据此话题一荡，赫炎又从上古时期以贤传位说到后来的以子嗣传位，从孤王朝时诸侯尊天子，说到如今的各自举国为王……很快得出一结论。
眼下之道，也不过是时世变迁的应世之道。所以天道人伦不是自古不变，而是按世人所需随之而改的。
这颇有些惊世骇俗的道理，被赫炎这么铺陈而开，反而很有几分说服力。
沈离凌听的心神震动，却也突然觉察到什么，升起一丝戒备。
“就说西殷国，时至近日还有不少王室贵族行殉葬之礼。亲人过世，便买下数十童男童女陪葬于陵墓之中，说是到了地下好服侍亲人。此等恶行，在百年前却是一种孝道，一种人人皆认的礼制。”
赫炎口气一顿，沉重叹息，“若是当年君王大臣不懂变通，民众百姓循规守旧，想必就没有废止殉葬之说了。那时废止殉葬便是有违礼制对宗庙不敬的声音必然也不在少数。可若以众人之口作为衡量尺度，又何谈废除糟粕。”
空气静默中，陆飞一脸聚精会神，沉吟颔首，沈离凌垂眸静听，似是知他还要再说。
赫炎果然劲头十足，很快便又娓娓而道，“想西殷国早年遇西戎攻掠节节败退，西殷王贪图安乐，便干脆割地求和，东迁国都。被侵占的两城内，人们将城内女子主动献给西戎一族以求自保。几年后，西殷新君即位，终于夺回两城一扫雪耻。可……”
他的声音愈发悲凉愤懑，“城中那些被西戎践踏而残活的女子，却成了他们心中国耻的象征。西殷上下都希望能抹杀掉她们的存在，忘却那段屈辱的历史。看看史家记载的他们是如何做的？对那些不愿受辱自行了断的女子大肆褒扬，对那些努力活下来的冷嘲热讽，视若草芥，自此逐步宣扬女子贞洁胜于生命，将女子婚配嫁娶皆系于贞洁之上。如今西殷女子皆不能出门不能见人，一生福祸只系婚配之上。哪怕其夫早亡，也只得继续服侍夫君一家，终生再无自由。论处境地位，与我中原列国相比未免凄凉。然而再观列国女子处境与百年前相比，也是日益式微。可她们并不知那些自小守的，也不过是前人强加之枷，而不是什么天道人理。所以…… ”
赫炎话锋一转，语气已现霸道，“什么守不守道，正不正常，皆是人心粉饰，人言威逼！若无伤人害己之行，又是人之真心所求，何不可为之道？！”
慷慨之音，铿锵落地，让人皆是一震。
哪怕沈离凌早已猜出他铺陈一路，就是为了带出这样的观点，也还是深受触动，陷入沉思。
半晌，陆飞拧眉踌躇道，“陛下所言有理，可是……若人人都这么想，怕是会君不君，臣不臣，众人再难被管束，岂不天下大乱？”
赫炎受驳也不恼怒，只是大气一笑，道，“陆卿所忧亦是有理，不过有些耸人听闻。难道最早将土地赏赐给平民百姓的君王，还要担心百姓们有了土地后，还会要官位，要宫殿，要造反？遇事论事，遇危除危，何须固步自封，自相惊扰？就像方才案子，本王若是觉得这次赦免李顺一命，以后只会让更多人心存侥幸而不畏惧刑惩，那是不是就该判李顺死罪？”
陆飞低头细忖，微微颔首，似有所悟。
赫炎目光轻转，落向沈离凌，“就像沈爱卿推行奴隶升至庶民之策，那些贵族便反对说今天若让他们当了庶民，明天平民是不是就该当贵族了？那他日岂不就有臣子要当君主的？我看爱卿那时就无须跟他们多辩，就让他们自己解释为何奴隶做了庶民，臣子就会想当君主，大逆不道？是不是他们早有谋逆之心，才会如此惊弓之鸟？”
沈离凌正听地入神，闻此诡辩忍不住莞尔一笑。略一沉吟，看向赫炎，“陛下思路清奇，高瞻远瞩，微臣叹服。如此引经据典，可见陛下下了不少功夫，想必背后也必有深意。”
他故意紧紧盯住赫炎，像是已看穿了他的真实想法。
赫炎眸光微微闪烁，却是话题一转，“爱卿对商户政策的整改，其实也含了想让赫鸾女子有更多抛头露面自食其力的机会，是不是？”
沈离凌一怔，沉默片刻，道，“……是。”
“那西殷国如今对待女子的风气，爱卿又是作何感想？也愿让赫鸾女子皆受此束缚，日后只能以贞洁为门面，以妻妾为身家？”
沈离凌气息微颤，缓缓咬牙道，“不愿。女子皆父母养育而成，亦有立世之才。平时可纺织耕种，强国富民，战时能后勤守备，补给兵源。若只凭贞洁定义女子价值，未免可笑！洁身自好，忠贞不渝，自是值得赞美，可向西殷那般要求女子用一生甚至生命去空守死守，又有何意义？然而诸国看西殷这样驭民有利可图，怕也会纷纷效仿，到时天下女子岂不卑乎？微臣只愿陛下不贪此等治民伎俩，能让赫鸾女子有抉择守或不守、居闺或出户的机会 。”
“爱卿所愿，亦本王所愿。” 赫炎盯着他的眼，承诺似的郑重道。
沈离凌视线一热，不忍移开。
赫炎却又忽然放软了语气，眸光也不安闪烁，“那……爱卿对男子娶妻纳妾定要女子贞洁是何想法？毕竟……观诸国历史，即使王室夫人也有不少是再婚再嫁之例。可如今即使没西殷那般严厉风气，却同样是女子失贞便难婚配，并也不会去管背后原因，可会忠贞。这样……是否过于苛刻？爱卿自己……也会介意……吗？”
赫炎难得嗫嚅，问出的却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沈离凌怔愣片刻，默默咬住了下唇。
“微臣……” 他的嗓子有些干涩，竭力淡然道，“没想过这个问题。若仔细去想，女子自古便要受到诸多审视，在此事上则尤为明显。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她们却只能从一而终，甚至要以死明志，未免讽刺。这种事，难道不应彼此忠贞……才是真正的佳话吗？天地之间遇一知心之人，继而情投意合，山盟海誓，至死不渝，一生一世一双人……”
沈离凌忽而一顿，像是回过神来，语气骤然转淡，“……世人不分男女，大抵都是有这般憧憬的吧。贞洁便是这种憧憬的一部分，有人执着于它，不如说在执着于自己能够拥有一种一尘不染的完美爱情。”
赫炎的脸色似乎变得难看，眼神却是怯怯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但……” 沈离凌目光流转，掠过赫炎，垂眼凝眸道，“完美只是种追求，并不是必须实现的目标。若真心爱一人，而对方也值得被爱，亦愿意坚守忠贞……那便也不该为了一份完美的憧憬，而放弃……真心之人……”
沈离凌轻轻透了口气，像是用尽了气力。
他本不是会这般外露的人。可赫炎的不安却像是帮他打开了什么关隘，让那些话自然流淌，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而陌生。
此时说完，赫炎的目光便像是燃着了火，烧地他一身灼烫，忙端肃续道，“这不过是微臣拙见。陛下既然不会如西殷国那般强制将男子喜好作为戒条来规训我国女子，那么说了这么多，是不是在担心……微臣太过学究守旧，会影响陛下施展什么改治大业？”
话题倏然转正，空气沉寂，过了半晌，赫炎才缓缓开口，“本王绝无此担忧。爱卿所言说明认同本王所述之理，又怎会是什么学究守旧之人？也更不会……为了所谓天道人伦，便要失了真心之人，对不对？”
沈离凌闻言又是一顿，心底无声苦笑。
他这是明知套路，却还是一步步走了进来。真不知该说是赫炎手段高明，还是自己……早已投诚。
默然片刻，他在一片微烫的空气中，诚实地轻点了头。
赫炎脸上立刻绽出笑意，周遭气息也蓦然变得松弛欢愉。
他看着沈离凌，眼底狂热躁动，“本王和爱卿一样。”
言辞却愈发沉稳，“本王想要彻底整顿吏治，自然也不会小看其中阻碍。人们习惯遵从古制，本王便借古制旧典，寻得能为本王所用之论。方才所讲，便不过是本王昨夜闲来翻书偶得，今日又经朝堂之事，才与爱卿们分享。”
沈离凌视线轻动，看着赫炎眼角那淡淡乌青，想象他深夜对着一堆古典书籍翻阅查找的样子，不由心底温软。
直到听见陆飞的声音，他才忙低垂下眼，为自己忘了陆飞也在而暗暗羞窘。耳边一时只剩擂鼓似的心跳。
“陛下所言，让臣也有所反思。”
陆飞原本正因赫炎对沈离凌婚配观的莫名兴趣而疑虑再起，可随着话题转肃，思绪便也端正起来，“臣一向自认明辨事理，以后却也需仔细思考，自己究竟是在坚持事理，还是只在单纯地遵守某种旧制习俗。否则固步自封，对国对民皆是不利。”
赫炎心情也正出奇地好，连连点头赞道，“陆卿能有此言，不愧为本王之师。”
“哎，臣是没什么能再教陛下的了。” 陆飞深沉叹息，有感而发，“臣观陛下风格之转变实在惊人。以往若想做什么，直接就做了，哪里会费这般口舌之劳。若遇意见相左，也不会多做解释。如今这般，却是很有……”
他眼珠一转，看向沈离凌，“沈大人的君子润物之道！”
沈离凌呼吸一滞，怔然呆楞，有些不知所措。
陆飞却是目光回转，对着赫炎爽朗笑道，“所以陛下的师傅，早已不是我了，而是沈离凌！”
话音一落，沈离凌那没来得及呼出的气，才如常去了。
赫炎眸色幽深，看着沈离凌，温语轻笑，“是呢，我的沈师傅。”
低沉暧昧的嗓音混着一种少年特有的甜腻，让人心底发痒。沈离凌咬唇低头，已觉身子酥了半边。
三人正继续着君臣和谐的闲暇时光，一个侍卫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报告陛下！冷言突然晕倒，急需送诊，可否请退？”
“什么？！” 陆飞最先反应过来，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他怎么会晕倒？”
“小、小人也不知。” 侍卫一脸惶恐无辜。
“陛下……” 陆飞满面担忧，用请示的目光看向赫炎。
赫炎点点头，体恤道，“冷言最近太过注重操练，怕是累的。陆卿替本王好好看看，让他注意休养。”
“是！” 陆飞立刻应声，跟着侍卫急匆匆而去。
“那微臣……” 沈离凌也起身欲退。
“爱卿留下。” 赫炎一笑，蓦地轻攥了他的手，细细抚道，“本王还有一事要与爱卿相谈。”
“……是什么紧急政务吗？”
“关于爱卿府上李伯的。”
沈离凌身子一僵，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
果然，昨夜之事，赫炎还是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9章 唯愿君心似我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