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主春秋之美人相》若水多情

214、臣子情动

　　沈离凌兀自内疚痛心，又听赫炎换了口气，温言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赫鸾早年征伐成性，为备战不折手段，才惯的权贵朝臣满是私心，哪怕当时有沈爱卿这样的能臣，也是蚍蜉撼树难以改变。那时爱卿忙于对抗黑曜，却也让自己旗下的商栈筹集战备运往边塞……”

　　他倏地抬眼，正和赫炎的眸光相对，一时旧伤的褶皱都被温柔抚平。

　　“若不是本王手下和爱卿的商栈协同细作之案，怕是一直都要被蒙在鼓里了。” 赫炎黑沉沉的眼眸中荡着深情，辞色却十分克制，“爱卿居功从不自傲，施恩亦不图报，此番君子之德，让本王甚是感佩。”

　　沈离凌眼眶蓦然发热，便立刻垂了眼帘，轻轻回道，“那只是微臣职责，陛下过誉了。”

　　赫炎微笑敛目，自然地扫向亦显感佩的陆飞，话锋一转，“本王只是想问两位爱卿，若再有战事，以本王之威，朝臣之心，是否就能避免当年的惨剧？”

　　沈离凌和陆飞两人一怔而默，竟是无言以对。

　　沉寂有顷，赫炎又道，“如今赫鸾虽是国库渐盈，可是又有多少会真正用在百姓士兵身上？若遇战争，粮草武器都需银两，若是纷争再起，战事连年，又是怎样巨大的开销？可日常开度、水利治河、赈灾防疫哪些都要争上一笔，这种情况，怎还容得下诸臣私欲从中瓜分。就说赈灾，上面再怎么严政监督，到了各郡各县，下面的人依然有办法贪墨亏空，任由百姓饿殍遍地。你我君臣再如何关注监管，也抵不过下面胆大妄为者众……”

　　赫炎说的不缓不慢，对各种吏治弊端如数家珍，对官场弯曲一针见血，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平日奏折议政中散落的细节杂思，可见其用心之深。

　　沈陆二人已是完全顺着赫炎思路而走，沉思之余亦多了几分臣子敬服。

　　赫炎这次似乎下了很大功夫，兀自语不停歇，痛心疾首，“他们为何敢那么贪？又为何敢和本王如此对着干，无非是因他们背后不是王室宗亲便是世家贵族，有这些难以撼动的大山可靠，自然肆无忌惮！既然朝内大臣都是贪墨成风享乐至上，下面的小官小吏又怎会不攀比跟风？所以不治上难以驭下！”

　　“黑曜虽无我赫鸾富足安乐，亦无我赫鸾文蕴繁华，但若遇战事，黑王只需一声令下，便可倾国所有，成就狼虎之师。本王呢？看似独兵揽权，却是处处受制，难以真正施展拳脚。如今诸国争战，尽用阴谋诡计，朝内若多贪腐私心之辈，何怕无人叛国求荣？若黑曜倾国而动，我赫鸾依旧一盘散沙，本王又拿什么来保护……！”

　　他猛地顿住话头，咬牙绷唇，像是不胜其寒，又似痛觉失口，无声透着难以自持的悲戚。

　　沈离凌和陆飞听地悚然心惊，一边暗服赫炎的高瞻远瞩，一边又是不知如何宽慰。

　　沉默中，赫炎闭目沉息，好半天才透过口气，又道，“如今诸国皆有野心，赫鸾之敌又怎会只有一个黑曜。所以我才说，赫鸾如今并无太多光景可长久计议。因为天下时局，已不允许赫鸾缓步慢行！赫鸾需要痛斩弊端，本王也愿一力承担此举之祸，为赫鸾寻一快速破局之机！”

　　又是一番掷地有声，余音铮铮。

　　沈离凌听地心底震颤，久久陷入了沉默。

　　政务冗杂，时事多变，他都未曾细思的深切忧虑，就被赫炎这么轻而易举地一语道破。

　　确如赫炎所言，他虽坚持新政颇有成效，却终因稳定大局而步行缓慢。原本国之变革是稳扎稳打还是野蛮助长皆各有利弊。他之所选，便是赫鸾形势必然为之的出路。

　　可如今黑曜西出野心昭然若揭，诸国亦会伺机而动，赫鸾将入乱局却并无胜算，亦是事实。

　　也许……的确需一剂猛政来破局求变，图存峙强！

　　沈离凌咬唇不语，暗自胶着，又听赫炎温语轻问，“爱卿想必也能同意本王所谓的治臣之行迫在眉睫，那么爱卿可会让本王拘泥于手段？就如文臣武将手中的笔和剑，爱卿可会允许本王只用笔墨而弃用刀剑？”

　　沈离凌神色微动，这才觉察赫炎方才的长篇大论，都不过只是为了这最后一问。

　　这一问，有君王要一改他新政以来温和做派的暗示，亦有和他用心探讨认真商量之意。

　　赫炎不是没有施展过狠辣手段，亦无需过问臣子之意，可眼下，他却在主动和他们商议。

　　这份君王心意，没有臣子不会动容。

　　沈离凌胸口泛热，只是强压住心绪，冷静思忖。

　　他虽重文亲仁，却不是迂腐之人。身为权臣，他自然也知暴力与仁和终究都不过是君王掌控王权的手段。亦如文臣武将，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正如赫炎所言，两者对于当权者来说，关键是要看什么时机选用哪一种。

　　他明白此中道理，亦不愿做束缚君主的迂腐之臣，但……他也有自己的责任和坚守。

　　身为众臣之首，他不仅要对君王负责，亦要对臣子负责，更要在君王挥斩利刃时为他把控分寸。

　　无声透了口长气，沈离凌平静地看向赫炎，语气中不卑不亢，“微臣理解陛下的武治之言，若都是为了国强民安，文武之治又有何异？重要的是文武双治，皆不可偏。重文轻武还是重武轻文皆有弊端。只是眼下陛下想讨论的似乎不是武治，而是暴力之治。那微臣便不得不追问陛下，究竟要如何整治朝臣？”

　　赫炎眸色闪烁，默然片刻，才缓缓道，“爱卿之言犹如明镜，总能让本王及时清醒反思。其实本王只是经历方才朝堂而痛觉需变，具体操作还未细思确定。但爱卿方才所言的利害关系本王都铭记在心，真正举措时必会仔细斟酌。”

　　没有具体安排，便也无从斟酌反驳。沈离凌敛眉默然。

　　赫炎则又轻柔温言道，“就如爱卿所言，赫鸾苦贪腐久矣，所以若不痛下一手，怕是乱世之中只能任人鱼肉。然爱卿还需推行新政不可失了臣心，所以本王所言便是希望……这次摸出的贪腐之线由本王亲自处理，爱卿莫要插手，亦……不要对本王之后的手段，有任何误会和厌恶。爱卿只要记住，本王之心，都不过是为了……”

　　他深深看着沈离凌，嘴唇翕动，似难措辞，半天才道，“……赫鸾子民。”

　　沈离凌一怔，看着赫炎那几近哀求似的诚挚眼神，心里猛地一颤，终于明白了什么。

　　原来赫炎所有道理说辞中的试探拉扯，所有谆谆善诱中的小心翼翼，都不过是一场想要劝服他、争取他理解的用心良苦。

　　就是为了让他有朝一日不会怪他，亦不会疏远他。

　　沈离凌眼眶顿湿，心底酸热，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自责。

　　赫炎知道他的担忧，知道他的坚守，便理解他的担忧，尊重他的坚守，宁愿如此大费周折恳切言谈，亦不会滥用王权逼压臣服。

　　而自己呢，却始终不相信赫炎能处理好一切。仿佛自己一没留神，他就会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暴君。

　　他怔怔地看向赫炎，看进那双总是深情望他的黑眸，时空静止，仿若天地之间只剩二人。

　　而此时，就连陆飞也看出了赫炎真意，亦察出了沈离凌细微而少见的情绪变化。

　　他和沈离凌皆重君子之道仁和之术，而沈离凌总掌推新变革和朝臣上下，赫炎欲大刀阔斧，便绕不开他这位国相。

　　可这般费心用力的提前解释争取理解，也实在不是一般君臣之间会有的相处方式。

　　他睁大眼睛盯住赫炎和沈离凌两人默默对视的画面，只觉得空气中兀自有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气息在温情流转。

　　陆飞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多余。

　　风吹入殿，送入几许凉意。

　　沈离凌最先回过神来，低下眉眼，端肃而言道，“微臣明白了。陛下是想彻底整治朝臣，重固民心，让赫鸾上下齐心真正成为一块固若金汤、可敌乱世的强国。陛下不让微臣插手，是知道微臣一贯的风格不足以达到目标，亦是不想让微臣卷入这场动荡受群臣责难。”

　　一时空气中的暧昧情愫被庄重之情一扫而空，陆飞的思绪也忙回归正题。

　　赫炎盯着他的眸光熠熠闪动，轻轻笑了，“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沈爱卿。不过爱卿也不必有何负担，有你在的朝堂，便一定不会乱。你只要继续推行新政，至于其他问题，就全部交给本王吧。”

　　沈离凌眸光水润澄澈，对着他轻轻点头，一身正臣清冷化作满是信任的淡淡温情。

　　赫炎眸光更亮，腾地起身，一展袍袖笑道，“本王就是要让赫鸾子民都知道，朝臣不可信，唯有本王可信！危机不可除，唯有本王可除！所以，比起一个所谓正统却只能被朝臣掌控的年幼之子，这赫鸾之王，唯有我赫炎可担！”

　　铿锵之语，再次掷地有声，衬着赫炎自信勃发的明亮眼神，更有一种风华绝代的君王气势。

　　沈离凌看着这样的赫炎，心底又是一热。

　　其实这何尝不是在告诉他，雅子的存在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既然不能威胁到他的王位，便也无需担心雅子的出现是否会被那些大臣利用。

　　沈离凌的眼底更加湿润，忙敛下眉眼，稳定思绪。

　　明明想着要护好君王，可到头来，却一直被赫炎护着。明明想着要让赫炎恣意逞志，却也反过来一直在束缚着他。

　　可这样的自己又何尝没有一颗图强争霸的野心，又何尝会忘记归相时便和赫炎定下的壮志。只是繁冗琐屑的政务和如履薄冰的官场让他渐渐失了锋芒，减了锐气。

　　而现在的赫炎，却让他重新感受到了那种锋芒和锐气，也让他对赫鸾的明日更加热血期盼。

　　这样的君王，他又该如何以报？

　　心绪奔涌，也不过须臾之间。

　　沈离凌微微闭目，深长呼吸，再睁眼时，眸中一片清明坚定。

　　“陛下有此凌云之志，微臣自当全心配合，殚精竭虑！” 他离席而拜，恭敬揖礼。

　　陆飞亦反应过来，亦起身而拜，“微臣亦当全心配合，殚精竭虑！”

　　“爱卿免礼，” 赫炎袍袖轻拂，让二人起身，“有两位爱卿相辅，本王夫复何求。”

　　一时君臣互敬，无以复加。

　　沈离凌却未起身，执着揖礼之姿，肃然道，“微臣既然答应了陛下，那也请陛下答应微臣一事。”

　　赫炎看着他，眸色诧异，郑重应道，“爱卿尽可随意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