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朝堂美如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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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祠堂，供奉着沈家祖先牌位，最是庄重肃穆之处。此时堂内灯火明亮，牌影憧憧，唯有一人跪拜于蒲团之上。
香火袅袅，那身影如一尊未化形的丰碑，在一众牌位的耽耽虎视下，更显羸弱孤清。
沈离凌忍着身子不适端姿而拜，耳边仍然回荡着李伯方才的声音。
“越处高位，越是众矢之的，愈得恩宠，愈要如屡薄冰，如今局势，更要谨小慎微，莫送他人话柄。你可曾想过，待他日恩寡宠衰，你该如何自处？沈家又该如何自保？”
“陛下纵能震慑住一些人的嘴，又怎能堵得住这天下悠悠众口？你可知真正的市井龌蹉之言，百姓人伦之心，是如何看待君臣越矩？”
“君子处世，如临深渊，差若毫厘，缪以千里。何况善百善事，不及一恶过，即使你贵为国相，即使你勤政爱民，也只需一件恶事，便可身败名裂……你须铭记眼下最重要务，切不可有丝毫松懈。”
“凌儿，你早该娶妻，往年所拒不是说政务太忙无暇顾及，便是女子虽优未有心仪。可你应该明白，你已不能再拖，而国相夫人选的是门当户对、两家互利，更与你是否心仪无关。等这次事件结束，就好好看看吧。不要忘记，你身为一国之相，若不能以身作则，承担男子该有的成家义务和责任，他日要如何服众，如何让百姓谨守本分，让国家井然有序？”
“……这些都是为你好。为沈家开枝散叶，于公，是给赫鸾万民做好典范，于私，这不仅是沈老爷想看到的，也是小姐生前所希望的……”
“凌儿，莫怪李伯多嘴，沈老爷临终前便嘱托过我，定要保你成家立业，相位久安……所以这些话……不得不说……”
苍老枯涩的嗓音饱含了关切，如一把透着温度的利刃刺痛心脏，带出久封的记忆。
父亲的苛责，嫡母的痛恨，兄长的枉死……羞惭、愧疚、悔恨、责任齐齐压来，环环成结，叠叠如枷，缚的他透不过气。
可心底，却又有一颗种子在躁动觉醒。它轻易穿透因柔情浸润而早已温软的心壁，破土而出，恣意生长，带出一种强大的生命力。
那力量勃发翻涌，却被枷锁牢牢压制，冲撞挣扎又不得解脱，如一把烈火要将他撕裂。
愤怒，不甘，委屈，抗拒……灼灼燃烧，无法熄灭。焚炙反噬的痛楚让他胸口几欲炸裂，却也只能紧攥了双手，死咬住下唇，默默承受，直到口中尝到淡淡血腥。
这熟悉的味道，他昨夜也曾品过。
只是，那时的血是热的，能暖他的心，就连伤口亦被温柔抚慰。而现在，血是凉的，任伤口撕裂渗出汩汩寒意，寒遍心底，寒透身子。
四方堂室，规整如盘，一众肃穆牌位投下浓郁阴影，整个笼罩住沈离凌清瘦的身子，如高山之阴，笼罩住一棵渴望阳光的树木。
沈离凌的心一点点下沉，终于在几近窒息的闷痛中，了无声息。
*
翌日，大朝。
朝堂之上，一派君臣和善，奏对之下，却是暗流涌动。
大典生变后，众人都以为炎王再上朝就算不是隐怒黑脸，也会含忧沉郁，却没想到……高座之上，君王风流含笑，仪态悠然，不仅没有丝毫阴郁，还似乎欢欣的浑身透着耀眼的光。
俨然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劲头。
众人看地疑心四起，遍体生寒。尤其是那些昨日或是暗行攀咬污蔑，或是阿谀逢迎却都被留中未发的奏折主人，更觉君心难测，忐忑不安。
不少人担心炎王是准备要借此大动干戈，忍不住将目光偷偷瞥向列于首位的国相大人。
对比之下，沈大人显然就正常多了。依旧是一贯的严整不苟、端正庄肃，只是余光飞掠下，似多了几分弱不禁风的处子之姿，让人心底泛起一种我见犹怜的酥痒波动。
可比起平素的生人勿近，此时的沈大人更多了些生人勿视的寒凛之气。再加上炎王视线威压，众人便不敢多看。
据说大典之夜沈大人跟随炎王一同入宗庙祭拜思过，第二日便照常理政。这种一无避嫌二无遮拦，政务国事亦无耽误的坦荡行为，倒是有几分稳定人心之效。
当然也不乏有人猜忌君臣二人是在串谋什么对策，于是亦都期待此时大朝能寻出什么端倪。
朝政开始，一切都显得还算和顺。
首要大事便是作为总调查官的何深奏对大典事件的进度。虽然还未有什么实质进展，炎王却不见生怒，一脸温煦和缓让何深莫要心急，大胆去查，他自会随时放权，亦不干预。
然后便是为配合调查而停了北军太尉一职的沈国相，主动献还北军虎符于炎王。炎王虽面露惊诧，却也含笑受了。
一时群臣心波动，纷纷猜疑。
要知道，能同时拥有兵权和相权两大实权，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富贵殊荣。沈大人受君王宠信，按理说更无后顾之忧，却这般自动放弃，委实让人不解。
有人猜测他是为证清白特意和北军避嫌，有人猜测他是挑此节点故意向炎王表忠，还有人猜测这是他和君王早已串谋好的计谋，利用他暂拥北军虎符分散当时何氏的反抗力量，好让炎王有缓冲余地可以万无一失地收回所有兵权。
但不管怎样，沈离凌这样做，对炎王眼下的威望甚有益助，也免了一些树大招风的麻烦。
之后便有人上奏弹劾段瑞利用职务之变掀起洛京混乱，滥用职权伤害无辜百姓。对此，段瑞自是不认的，只挑了最难听反动的谣言上报，证明自己抓人镇压的合理性。
炎王面色深沉，却依旧带着几分笑意，对段瑞未做责备，反而赞其奉公执法。
待众人揣度君心就想这般压制民声时，炎王又忧心忡忡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改辞色。他先以宁理司承担王室礼法颜面不可朝令夕改，让宁理司继续控制惑乱谣言，又以稳定民心为任让卫鸾司进行协助。
明白人都看的出来，这明显是让宁理司和卫鸾司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卫鸾司所做都是开明爱民的收拢人心之事，其直属炎王，所收人心自然归属炎王。而宁理司则需维护城内治安，一旦真有谣言闹事，还要担其办事不力的责任。
这一套官场争功的伎俩，倒被炎王用的十分自然滑顺。
段瑞就算明白，也没办法说出个不字，只得神色恭顺，低头领命。
沈离凌因昨夜之思，忍不住多看了段瑞一眼。他素来行止端方，目不斜视，这一眼，便被段瑞逮个正着。
明明拱手行礼的人，却忽地从宽大衣袖后抬了眼盯住他。沈离凌只是一愣，便淡然收回了视线，心下却是莫名一颤。
不知为何，这次的目光相触并没让沈离凌像以往一般觉得不适，反而恍惚中感受到了什么。
感受到的又有些复杂，像是怨恨，又像是思慕，似有浓重的阴郁，又有淡淡的悲哀。
让沈离凌心里莫名紧缩，犹如……欠了他什么。
无暇深究，沈离凌的心神随着陆飞出列提及公告一事，又归了朝堂。
赫炎听完陆飞所述，便直接授权让北军和宁理司配合陆飞对兵部的调查，一起将进展融汇放于公告之内昭告国民。由于调查还需不少时间，便要求今日先出一个稳定人心，之后根据调查结果再定期出告，随时让百姓得知实情。
这样的公告如何表现各自司职和功劳，自然也是种学问，既可变相牵制北军和宁理司，更可让二者亦互相牵制。
众人已观出炎王对待大典之乱的态度便是一个稳字，自然也不敢轻易冒进。但君威受损，亦是不争事实，那些私心反心便也见缝插针，浮动于幽微之处。
首先是正统派内有臣子以稳固民心为由谈及民生商贸，竟主动赞扬起沈离凌对赫鸾商贸经济发展的功劳，并建议以沈国相之名，提高商籍地位于农兵之上，不仅可让从商之人增多，还可让百姓念及沈国相对赫鸾商户的体恤和贡献。
这样的好事炎王自然是乐意的。他早就想为沈离凌的重商之政做些什么，碍于正统派对商贸的打压牵制，他便放缓了步伐。眼下他们主动示好，不抓住机会委实可惜。
但让他意外的是，沈离凌却并不领情。
“陛下，” 沈离凌揖礼出列，沉稳谏道，“此议虽是爱民良策，却也不得不从长计议。赫鸾近年富强确有赖于商贸发展，然从长远而观，商民之籍绝不可高于农兵。”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狐疑。沈离凌一贯重商，提高商籍对他的政绩声望自然是有益无害，此时为何要拒绝？
沈离凌神色平静，却是语重心长，“行商不似耕农士卒那般辛苦危险，又可一本万利，若是地位亦高，向往之人必众，长久之下，怕是人人以财谋位，以利为命，又有谁会安心耕作冒死护国？”
寥寥数语，让人恍然大悟，细思极恐。
“重商可强国，却不是强国之基。陛下不如把对商户的福泽转为对掌市之职的增加、商税监管的廉政，确保赫鸾商户正常有序的生产贸易，让商人无私心可纵，让文人不觉其利益熏心，让官者不视其为揽财之道，方是大善。”
一番和煦谏言，亦不动声色地对正统派略做敲打。
赫炎立刻幡然醒悟，抬高商籍若是强制执行也并不是难事，但随后而来的不良影响却是可让有心之人借此将他们君臣二人置于骂名之下。到时正统派再站出来以一贯反对的口吻重整秩序，削弱的便是他的权威。
他眼底现出几分阴沉，自知不该对那帮老家伙掉以轻心，便也顺着沈离凌的话头，反逼正统派开放以往死咬不松的掌市之职的名额。
他们方才还表现的开明重商，此时自然不能立即改口，便也只得公开应允。
一局下来，正统派愤愤闷声。朝议继续，看似平静和缓下，却又渐渐出现了暗流。
起初只是几个臣子奏对近期对各地府库贪污亏空之事的调查，随着臣子们主动负责甚至可以说是殷勤的周详汇报，一条从王宫内务到地方官绅的财政贪污之线清晰可见。
这本是赫炎和沈离凌一直在查的，如今他们主动交付线索，本也是件好事。可分管各财政的臣子像是串通好了，一个个事无巨细的汇报，一时各地财运司的账目清单，户部内对之的存档，库存理清，各地赈灾拆修的出入账目，库存损耗清理……被滴水不露的抖落而下，让人乍听如陷乱麻，毫无可理头绪，偏偏这条财政线又于赈灾军用相关，显得十分重要紧急。
按常规这些都应各自汇总报备，由户部统一审批提炼再呈给沈离凌查阅，最后再由君王定夺。但事关重大时亦可直弹朝议，只是这般聚集在一起上报的却是少数，还都报的冗长细致，晦涩难懂，便明显是在难为君王了。
听不懂，有失君王尊威，听懂了判错了，传出去难免贻笑大方，急躁动怒或是打回去再议，便正可为有心人之提供造谣素材，说君王眼下无心军用民生，延误朝政，更失民心。
身为君王的无奈之处便是一点细微瑕疵，都有可能成为一道伤国伤民的罪状。
眼下这种表面爱民为君，实际绵里藏针的手笔，便正是出自深谙其道的赵许两人。
棋是他们布的，自然早就理清了其中枝节脉络，准备了万无一失的对策。这招难免要牺牲几个替他们贪污亏空的下臣，本也不会轻易使出。只是昨夜商量后，深觉此时人心浮动，炎王既想保贤名又想稳局势，又有强敌在外，民变在内，便绝不敢失了他们支持。这种正可彰显他们实力、打造君王仰仗形象的最好时机，自然还是要博一博的。
也正如他们所料，赫炎纵是勤政多识，也架不住这般繁冗细锁的明账暗账齐齐攻击，更不用说要被里面牵扯的军政民生各地舆情搅乱搞晕。
这边赫炎脸色阴沉，眼睛微眯，扫着底下看似躬身作揖、忧国忧民实则争锋相对、逼他定夺的一群臣子，心底翻涌起一股强烈冲动。
不如把人都杀了，换一批老实听话的……
嗯，果然做个喜怒无常、滥杀无辜的暴君，就轻松多了。
不用在意什么民心朝纲，不用在意什么王位正统，更无需在意人伦礼制。只要武力在手，他想要的，便即刻都是他的。他想给，便亦可给的毫无后顾之忧。
思绪一转，目光瞬又轻柔，赫炎不动声色地看向沈离凌。
不知为何，心底戾气在触及那人若有所思中一双冷静深邃的眼时，便都化为了灰烬。
头脑便复又清明。
他想要的，可不只是一个赫鸾之君，他想给的，也不只是一个贤臣之名。
为达目标，他要揽的是实打实的强权，掌的是绝无敢逆的人心。长路漫漫，便不可走错一步。
良久，赫炎重新看向那些臣子，敛了眼中寒光，笑意温煦，“众臣皆是有心了，如此尽职尽责，本王甚感欣慰。只是这些案卷错综复杂，相互交织，本王恐有处之不善，不如……听听文武之政皆有所涉的沈爱卿之意？”
他这般滴水不露的谦和从容，倒是让众人意外。以往的炎王，多少还能看出些年轻气盛的浮躁，眼下，却是愈加深沉难查了。
沈离凌此时却正安慰。
他向来是财政民政军政一手统揽，对付这种伎俩自也不在话下，早已听得清明在目，可辨漏洞。只是担心赫炎看出端倪后雷霆震怒，便在想如何介入不损君威，结果却发现，自己并不用担心什么。
于是，对于赵许二人主动送来的线索，他自然没有不用之理。
很快，一团乱麻便在他鞭辟入里的娓娓而言中，被抽丝剥茧，疏理清晰。一句句掷地有声，安排得当，听的各职司臣，无人敢驳，心悦诚服，乖乖领命。
朝堂旋即便又归于和顺，之后又朝议了一堆政务，方才顺利结束。
眼见炎王丝毫未受大典之乱的影响，众臣皆将心思重做斟酌，更加小心谨慎。再想起炎王退朝时那雍容自若的深沉背影，亦纷纷感叹，年轻的陛下真是越来越能担君王重压了。
没人知道，这样的朝堂对于赫炎来说并不是重压，而是种享受。
只因一人，他的心中便时刻回荡着一句最动听的声音。
不管外面风与雨，他的朝堂美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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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陆飞叫住沈离凌笑道，“陛下要问兵部之事，你我一起，咱们再在宫中陪陛下用个膳如何？”
沈离凌神色微动，即刻便垂了眼。
不知为何，他明明已接受了和赫炎的一夜缠绵，事后亦可坦然共处。可此时私下再见，他却蓦地生出几分羞怯。
也不知……是否和昨夜混乱的梦以及早上的狼狈有关。
自己这身子似乎越来越难以掌控了……
他暗自咬牙，抑住口中苦涩。
明明昨夜跪拜之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胡乱想着，颊上却多了层热意。沈离凌怕陆飞看出什么，忙收敛神思，平静回道，“好。”
作者有话说
第210章 朝堂美如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