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美人守心节节退 ...
-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意到他那段晦暗心酸的过往，也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很辛苦。
辛苦，当然是辛苦的。他一没落官族，少年无依，成了任人欺辱的一介平商，往日亲友避之不及，觊觎骚扰却驱之不散。好在有李伯护他教他，让他一步步打下财富声望，才终能进了乾阳书院，靠学识才名成为太子师傅进而步入官场为父洗冤重振沈家。
只是行商虽难，却让他看到了百姓疾苦，学会了做人做事。家门抄没，却让他明白了富贵虚无，世人冷暖。一朝变故，却让他见到了父亲为他免罪受牵所做的屈服和努力，让他难得的感受到了一丝父爱的温情。
于是过去的便只是过去。他只留存其中的幸运和收获，而学会了淡忘曾经的心酸和苦楚。
可是，却有人替他想着记着，因他叹息，为他心痛，对他的过去念念不忘，对他的现在关怀备至。
沈离凌心底涌起热流，暖的连指尖都有了酥麻的颤意。
旋即，又感到不安。
这样的赫炎。。。太危险了。
危险到让他只能狼狈地用尽所有残存的理智勉强建起最后一道围墙。
终于，在夜墨浓重的遮蔽下，他坦然回视，隔着水汽弥漫，似是波澜不惊，“谢陛下体恤，微臣当年。。。还好。”
一语轻落，平地生渊，咫尺也是天涯。
昏暗中，赫炎的双眸如灭灯般融入黑暗，沉默半响，却又如星辰般点点发亮。
那星光落在沈离凌眼底深处，像是抚过心尖的暖风。
“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以后的路，都有我赫炎与你同行。也无须要求自己时刻来安慰我，因为你 。。。已经是我最好的安慰。”
风不知何时变得轻柔，扬起两人发丝在空中兀自交缠，亲密无间。
沈离凌呼吸微乱，一时目光凝滞，不知所措。
赫炎仍用星光深深慑住他，语态坚定，“对我而言，天下荣辱不过尔尔，世人毁誉亦无意义。我在乎的，只是如何成为你想要的那个君王。在我心中。。。”
他略微一顿，眸中星光更炽，“只要能守住你护住你，纵被天下人反，那又何妨？”
风劲忽强，一到电闪明光，映出赫炎墨发飞扬下一张平静却仍显霸气的脸。
沉稳笃定的气息不似以往咄咄逼人，却有着温煦轻风般无孔不入的温柔细腻，让人再也无处可逃。
于是一语轻落，却是落地生雷，山河可平，天涯不过咫尺。
沈离凌微微恍惚，只觉电闪雷鸣悠然飘远，唯有眼中星光，耳畔深情，引他步步坠落、声声沉溺。
温泉水般的热熨就这样流遍了全身，而他的心，却仿若被压上了一座山。
一座他根本无力承担的大山。
他还不能看透赫炎那看似云淡风轻的笑意下蕴着怎样风卷残云的狠绝，却本能地觉察到某种失控的先兆。
凉风中雨腥气息渐渐浓郁，几声沉雷闷响，将人彻底拉回风雨欲来的森凉冷意中。
沈离凌垂下眼盯住水中朦胧的幻影，说，“陛下，可否再听微臣讲一个故事？”
许是有些意外，赫炎默了一会才回道，“好。”
沈离凌略一沉息，缓缓道，“从前有一个老人喜欢安静，可他的草屋前总有几个小孩子打闹玩耍吵得他难以安生。有一天，他主动给这几个孩子每人三个铜板，说很喜欢听他们在他门前玩耍，希望他们以后每天都来。小孩子们很开心，拿着铜板就答应了。第二天，他们来了，老人就又给他们每人三个铜版。如此几天后，老人突然只给每人两个铜板，又过了几天，便只给一个。陛下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吗？”
一片寂静中，空气泛起淡淡凉意，赫炎似乎并不想回答。
沈离凌也不强求，继续说，“小孩子们只拿到一个铜板都很生气，便对老人说，你知道我们每天玩的有多辛苦嘛，居然只给这么点，以后再也不在你这玩了。于是，老人的房前终于恢复了安静。”
故事讲完，空气依然沉寂。
沈离凌知道以赫炎的聪明定能明白他的深意，便不再多言，只说，“这个故事有个名字，叫做不要把自己快乐的钥匙交给别人。”
说完便望了望远处云层，淡淡道，“要下雨了，微臣该回了。”
他转身欲走，赫炎却突然叫道，“我不明白！”
那声音有隐隐受伤的怒气，让沈离凌心间一颤，停住了身子。
他默了一会，还是缓缓回道，“陛下若不明白，臣就附缀一番。陛下贵为君王，既归天命，亦承王之重责。所言所行皆担国运之重，所思所想更关王道深远。陛下若将承担君王意志的钥匙交付别人。。。”
“不是别人，是你！是你沈离凌！是当初那个让我动了王位之心的人，是现在让我想要变强想要好好守护的人！”
赫炎哑涩的声音像是在压抑什么，却还是有了嘶吼的狼狈，像极了一个委屈受伤的倔强少年。
沈离凌的心极速震颤，却来不及细思便被一种沉重压的透不过气，“陛下，我不是你奖励自己的铜板。”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赫炎猛地上前，却在沈离凌害怕似的后退下立即止了步。
“我。。。” 他突然没了声音，似乎已经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离凌忍住不去看他，死死撑住一口气，语不停歇，“陛下无须解释，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王道若是以维护一个臣子为目标，那陛下将国家子民放于何处？若是有一天。。。陛下变心了呢？陛下是会再找下一个能让你坚持下去的沈离凌，还是干脆就不做这个君王了？陛下说为我可以反天下人，那如果我是错的呢，陛下就要为我一错再错吗？陛下深知为王不易，若为了他人才坚持，那又能走多远？若有一天臣不在。。。”
“不要说了！”赫炎似被戳中痛处，声音彻底变成嘶哑的哀鸣。
一时空气冷凝，似乎连风都静止了。
沈离凌微微闭目，缓缓沉吸，压制着不断上涌的苦涩和疲倦。
他知道自己在以下犯上，却不能对有那样想法的赫炎放任不管。
可他今日也实在是太累了。酌酒赏景所放松来的心神都耗在了抵抗深情的挣扎中。眼下，他已是在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心力。
渐渐升起的晕眩中他微微闭目，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却也只是死死咬牙撑住，绷紧身子，不让自己露出丝毫软弱。
冷谧中，风渐起。赫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也随之波动，而后便能听到赫炎平静到依然柔情的声音。
“我明白了，我会反省的。你今夜。。。先回去好好休息。”
沈离凌蓦地睁开双眼，借着灯火朦胧，依旧看不清赫炎的神色，却能清晰感受到一种令人无比安心的稳重。
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身子也随之放松，心里却不免意外。
也许，赫炎已远比他想象的，要成熟的多。
这样的认知让沈离凌胸口一热，胀满了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情潮，几乎要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不能。。。不能再呆下去了！
他怔然回神，转身便走，却一个眩晕袭来，脚步趔趄。
“小心！” 赫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沈离凌被手腕上的热意一炙，心潮更乱，竟一把将他狠狠甩开。
随即，两人都是一个惊愣，雷声又起，却也掩盖不住气氛冷凝的尴尬。
赫炎缓缓收回僵硬的手臂，高大的身影在晦暗中显得有些无助。
沈离凌看着他动了动唇，却终归什么也没说。
半晌，赫炎开口，声音嘶哑却依旧温和，“你。。。回吧，我再在这呆会。”
沈离凌微怔，旋即平静。
赫炎本来就没有送他出去的义务，自己又这般不知好歹，就算此刻不想再见自己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这样想着，心中却依旧生出异样的酸涩。
不知为何，想到自己要一人穿过这幽暗殿院，竟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此时的赫炎已整个人都隐身于夜色浓墨中，雍容身姿看上去依旧君王风度，“你。。。路上慢点，沿着地毯灯笼很快就能走到殿门，让殿门守卫护你坐辇出宫。回去时不要贪快行小路，要走御道，那不会积水，暴雨时才安全。到府后不仅要等他们打伞还要穿好雨披再下车，身子要被雨水打湿了就要立即沐浴去寒。。。”
沈离凌听着赫炎那略显啰嗦的细碎嘱咐，有点想笑，眼底却涌上了热意。
他这才明白，身体尚可以契约为界，他的心却不能。
也正因为不能，才更要狠下心来。
他缓缓沉息，恭敬而疏离，“谢陛下，微臣告退。”
寂静中赫炎没再言语，似乎只等着他离开。
沈离凌心间又是一颤，深长呼吸，告诉自己，这样就很好。
他和赫炎就该这样。可以有关心，可以有靠近，然后，便止步于此。
慢慢的，赫炎则会慢慢厌烦他的古板无趣对他失去兴趣，他就可以回归成那个除了贤臣之名无欲无求的沈离凌。
这样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就这么回去就好，回到自己的府邸，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
然后。。。
沈离凌心口一阵抽痛，像被什么撕开了口子，瞬间添满了孤寂的寒风。
然后。。。他就躲在黑暗中，听心悸的雷雨，嚼一日的苦涩。
今日发生的事注定让他无法安睡。对雅王的愧疚，对秦阳的痛心，对无辜牺牲者的自责，对隐在暗处不知何时出招的敌人的不安。。。
这些情绪白日都被他掩饰的极好，却不会在深夜轻易放过他。
但这些，他不是不能承受。只是没想到，眼下思及，却会多了些胆怯。
果然。。。一点都不该靠近的。
习惯春光的人，又怎能再受得住孤寂的冷冬。
沈离凌屏息暗叹，旋即绷住神色，盖上帽子，在赫炎隐于夜色的注视下，看似从容的转过身去。
夜风迎面袭来，他身上一颤，立刻紧了紧薄氅，却仍觉凉意透骨。
木然迈步，风声突然有了变化，略失神间，便觉后背一热，有人从后紧紧拥住了他。
“我错了。。。！” 赫炎哑声说着，死死搂着，像是要把他狠狠嵌入他温热的身体里。
沈离凌听着他投降似的紧张哀诉，心中空茫，一时忘记了挣脱。
他不知道，此时的赫炎，正在如何地自责追悔。更不知道，真实的赫炎，远没有今夜表现出来的那般成熟稳重。
赫炎的心早已醉乱一片。醉在沈离凌今夜不顾风雨的主动陪伴，乱在不知如何进退才能胜券在握。
他想运筹帷幄，便更加不动声色。只是看着似倦似慵，慢慢温软了气息的男人，看着挖空心思也要开导他安慰他的男人，一边感动欣喜，极欲珍惜，一边又想入非非，贪得无厌。
他想要重新给予沈离凌一个完美的第一次，还要让日后两人之间有无数个一次次。那么，他就必须要等沈离凌自愿。
原本是这么谋划的，可真的和沈离凌在一起时，他的那些龌蹉心思就渐渐失去了声音。连同最初那个关于惹他怜爱还是让他亲赖的抉择，也变得不再纠结。
跟沈离凌相处，似乎并不需要那么多刻意的伪装。那些他发自真心的自然表现，就已经可以得到他温柔的对待。
这样轻松真实的相处，让他迷醉沉溺，欲罢不能。却又贪心纠结，沈离凌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出于对他的关爱，还是出于。。。因为担心他今日受挫而王道有失的臣子职责。
他对沈离凌占有的欲望，早已不只是身体，还有心。
所以，他不能允许沈离凌只是出于臣子责任才这般待他。
这样的想法让他痛苦烦躁，恨不得狠狠逼他给出答案。可是。。。一触到沈离凌那难掩倦容的眉宇，他却心疼了。
今日最累的，最该被安慰的，明明是沈离凌自己。可他，除了给予沈离凌想要的自由和权力外，还能做些什么？
予取予求的本能就这样在一片愧疚怜惜的温软中，融化成一种想要讨好他安慰他的心思。
但他也知道，沈离凌有自己的骄傲和执着，所有的讨好和安慰都必须要按照他喜欢的方式才行。
所以他努力做到细腻温和，润物无声，让沈离凌不知不觉开怀放松，顺理成章受他抚慰。
原本进行的都很顺利，直到沈离凌说他想要回去。
一切努力似乎都化为泡影，赫炎在几近暴怒的冲动下想要不顾一切地强留下他。
可是。。。思及沈离凌凝滞倦怠的神色，他却还是忍住了。
他的离凌累了，他又怎么忍心不让他休息。
他便风度十足，伴他同行，却又有心拖延，想尽量多享受一会两人独处的时光。
是留是放的纠结让他郁郁难欢，一个失神，便被沈离凌寻出了端倪。
可是他可爱的沈离凌啊，居然还以为他是在忧愁那些无关痛痒的人言碎语，温柔地给他讲起了故事。
他并不在意故事本身，他在意的是一向端肃持重的沈离凌，居然为他现出几分调皮狡黠，给他讲起了民间故事。
他的沈离凌总有办法让他立刻开心，也总有办法让他瞬间暴躁。
明明他都说出了他能想到的最有力的告白，沈离凌却依然不为所动，所忧所想仍是君心王道，所言所表都是劝谏约束。
他已经开始酝酿要以权压人，可看着沈离凌那夜色朦胧下更显苍白虚弱的脸，滚滚怒涛便也只能汇成潺潺细流。
他不想再伪装，却依然要在沈离凌面前表现的像是一个已经足够成熟稳重的君王。
因为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让沈离凌信任他，爱上他。
故而他依然大度，却转瞬便险被沈离凌一个几近厌恶的甩手，打回了原型。
他怕他再难控制的怒气真的会伤害到他，他怕他会在这诱人放肆的暗夜中借着愤怒和委屈，将他按倒在漆黑林间宣泄自己压抑已久的欲望和不甘。
所以，他只能放他一人离开，给他想要的自由和清净。
可是，当他看到沈离凌转身时的神情，他就知道，他错了。
怒气霎时消散，只剩下心疼不已的自责。
他的沈离凌，根本就不懂得爱惜自己，更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怎么能放任这样的他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回去呢？
“我错了！我以为你只想要远离我，只想自己好好呆着，只想让我什么也不提假装一切安好。可我忘了，你也会累，你也会难受，你也会想要安慰想要发泄。。。都是我的错！是我悟性太低，是我成长太慢，是我。。。没用！不能让你全然信任，全然放松。。。”
沈离凌身子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君王，在对他认错，而所认之下，却全是对他的。。。
一腔深情。
他想笑，却先湿了眼。
“你。。。再等等。。。” 赫炎认真说着，郑重诺着，所有风声雷声都似为他沉寂。
“虽然我还不是一个真正强大的君王，但是我会不停努力，虽然你可能觉得我只是在说空话，但我总有一天会向你证明。到那一天，我会让你想高飞时，便有海阔天空，想休息时，便有磐石可依。最重要的是。。。我不会变心，也不会迷失，我赫炎人生的钥匙就要留在你沈离凌的手上，你不想要可以抛弃，但却不能阻止我坚持去给。你也不用有负担，不用有愧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自己的人生。你。。。还是沈离凌，永远只属于你自己。”
温柔而坚决的声音徐徐飘落，一句句地击中沈离凌灵魂深处的渴望，从心底发出甜蜜的震颤，点点地击碎他残存的理智和防护。
心口滚烫，眼泪簌簌纷落，一时寒意尽消，意志飘散，最后一道心墙也轰然崩塌。
他，再也没有气力推开赫炎了。
作者有话说
第202章 美人守心节节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