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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此切磋非彼切磋 ...


  •   一种莫名的感觉萦上心头,沈离凌正欲细思,就听耳边传来陆飞满是疑惑的问话。

      “陛下对贤弟如此偏爱,难道是有什么别的意图?”

      他倏地盯向陆飞,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陆飞的目光却并没看他,而是眼神发亮地盯着一大盘荔枝若有所思,顿了一会,才爽朗笑道,“贤弟吃东西明明最轻,这宴食分的量却是最足。剩下这么多再过点晨光怕是都得坏了啊。。。嗯。。。你这放着也浪费不如我帮你解决了吧。。。”

      沈离凌心下一松,欣然颔首,就看陆飞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方精致的青铜冰鉴,打开摆好,又拿几上白绢擦净了手,开始埋头剥起了荔枝。

      沈离凌府内常有从宫中冰窖护送而来的美味珍品,所以各式各样的冰鉴也见过不少,却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精思小巧的。再看陆飞一脸认真而欣喜的样子,便也忍不住擦干净手帮起忙来。

      晶莹白润的荔枝被一颗颗放进碎冰包围的鉴皿中,酒壶般大小的冰鉴很快就被填满了。

      “这个冰鉴到是方便。” 沈离凌在侍者送来的盥盆中洗净手,看着陆飞道,“不过随身带着还是不方便吧。陆兄若是喜欢,何不让陛下赐你一些放在随车冰鉴里回去慢吃,也免你这么带着。”

      “啊?我马车里可没那么奢侈的东西。” 陆飞随口答着,宝贝似地把冰鉴又重新放回怀中,“这荔枝和冰块都是稀罕之物,我啊随宴尝尝鲜也就得了,反正我也不爱吃甜的。”

      沈离凌一怔,心中生愧。

      他一是惭愧自己竟已日溺奢侈而不自知,二是惭愧自己竟忘了好友口味的偏好。

      说起来,他遇到过的看起来高大冷峻,却还爱吃甜食的。。。似乎就是赫炎吧。

      沈离凌心神一顿,为自己这没来由的联想感到莫名的羞涩,忙端杯轻酌,状不经意地问道,“那陆兄此番是。。。?”

      “给冷言的,他啊最爱吃甜的了,这么稀罕的东西他能吃到的机会更少,我偷偷给他藏点,让他休息时吃,正可降温解乏。” 陆飞笑盈盈地絮叨着,神色是慈母宠儿般的欢喜满足。

      沈离凌看在眼里,正觉温馨,陆飞已为他斟满了酒,端严沉吟道,“说起来,在陛下身边愈久,愈觉陛下城府颇深,如今我也不得不学着揣摩圣意了。方才我便想问,朝野之上,都言贤弟最受恩宠,可贤弟对陛下这恩宠之后的心思可有过细忖?”

      沈离凌心下一惊,面上依然神色如常,“。。。贤弟愚钝,只觉陛下对臣子一向不吝恩赏,并未细思。陆兄既然相问。。。难不成是悟出了什么深意?”

      “嗯。。。” 陆飞眉头紧锁,半晌,深沉地说出了自己的论断,“陛下雄才大略,又欲振兴赫鸾雄风,诸多国策均显重武之心,朝内文臣难免会寒心不安,此乃朝局隐患。然而陛下无暇面面俱到,却可通过恩宠你一人,显示重文之心,稳定朝局。这样,不仅对贤弟的才能德干有所褒奖,还能借贤弟的君子仁厚恩泽他人,岂不两全其美!”

      言毕,陆飞目光炯炯地看着沈离凌,一向沉稳自持的脸上闪着期待夸奖的光芒。

      沈离凌看着陆飞,唇角轻颤,僵了许久,才缓缓呼出一口长气,颔首称赞,“陆兄见解果然精辟入理。”

      陆飞一听,立刻开怀大笑,“还不是贤弟总劝我,既要为陛下统管武职,则需忌刚易折。又常与我言,兵者凶也,治兵不善,其害不输战事。还教导我。谋兵者,谋事也,即是。。。”

      陆飞拿着腔调,顿住话音,看向沈离凌。

      沈离凌一笑,缓缓接道,“即是谋心。上对君王,下对士卒,皆体察关恤,外对军务,内对袍泽,需审时度势。以心谋心,以情换义,也不失君子之道。”

      “哈哈好一个不失君子之道!”陆飞畅快大笑,“贤弟之语,既可明理推波助澜,亦可通情抚慰人心,正乃君子温润,树人如风。莫说陛下离不开你,为兄亦难离你!咦?难道贤弟名中一离字,即为让人难舍难离之意?”

      沈离凌神色略滞,眸中闪过一丝黯淡,“陆兄说笑了。”

      他的字,是母亲在生他之前便为他取好的。他一出生,母亲就去了,从此,那便是母亲对他唯一的呼唤。

      这一声静默的呼唤,在无数个寂夜中将他唤醒,又在清醒中陷入死寂。他常常瑟缩在一团冷意中,想象着母亲在为他取名时怀着怎样深厚的爱意和期许,然后那冰冷的被子便化作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佑他一夜香甜。

      “凌”字,定是希望他拥有梅花一般凌寒不屈的坚强和高洁。而“离”字。。。他少时未有定论,便常从母亲生前留下的诗文中寻找答案。母亲的诗柔而不弱,温婉凄美中总带着些遗憾和郁结,常让他深思不解。

      后来他经商游走,有了许多世间阅历,渐渐从诗文中体味到一种诉不完的乡愁旅思、道不尽的离情别恨,方有所悟。

      曾经家亲庇佑,恣情恃才的富商之女,一日间痛失家亲无依无靠流落高门为妾。从此万千骄傲付诸东流,生死荣誉皆系他人,所思所为不过附庸,其中怅惘、孤寂又与谁说。

      夜深所念,百般滋味,欲语还休,便只剩一个似哀似怨、似不屈似洒脱的离字。

      母亲将这字给予了他,他便永远都会背负起这字背后的重量。于是,一路为官为相,沈家终也成了他的庇佑和牢笼,也许是还了父亲的期许,也许是对母亲遗恨的一种绝不背叛。

      待他终可参政,所推行的重商之策其实不只为了富国裕民,更是为了提高商籍,从而让那些只能相夫教子,不可抛头露面的女子,增几分涉外从商的底气,也算圆上母亲心底未成的志向。

      只是旧制礼规,习俗偏见如一座不可攀登的高山。纵然他高权在握,也举步维艰,君心民意他更不能无所顾忌。最终所能撼动的也不过零星碎石,而后便是碎石淹没于世俗眼色和长舌后的一片死寂。

      思及此,他的心中便空落出一片凄寒,可下一瞬,凄寒中却忽地开出一朵炽艳胜火的红梅。

      红梅映雪,傲骨凌寒,更显绝世,似乎顷刻便可化作熊熊烈火毁山吞地,清尽尘碍。

      “贤弟?在想什么?” 陆飞一声轻问将他思绪拉回。

      对着那么一张兄长般温柔关切的脸,沈离凌未作思索便随心回道,“在想陛下。。。”

      话音一落他蓦然心惊,原来他心中那朵驱寒之花,不是红的梅,而是红的火。一团王权君授、君臣相契、名为“炎”字的烈火。

      他按捺住心中涌动,缓缓道,“。。。陛下自登位以来,便全力支持我所持之策。对陆兄,更是给予了以文改武、统领武职的十分器重。陛下之厚恩,你我才是真的难舍难离,若不能竭心而报,实在惶恐。。。”

      “说的好!” 陆飞豪爽地一拍几案,端起银杯,“贤弟若只是为此忧心,为兄就不担心了。你我只需恪尽职守,何愁君恩不还。说到这,你我是不是应该好好喝上一杯了?”

      “自然。”

      沈离凌抿嘴浅酌,看陆飞仰头便是倾杯而尽,无奈一笑,随之饮尽。

      酒香如兰,入口甘洌,待他放下银杯,已觉浑身发热,泛起懒意。他强打精神,眸光不经意间,看到卫勇正神色阴晴不定的匆匆离去。

      “陆兄,” 沈离凌略带迟疑地问道,“卫将军今夜是有什么特殊任务吗?”

      “嗯?” 陆飞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卫勇已经快要走出殿外,也是略带疑问,“今夜早已安排妥当,并不需要他再做什么啊。。。”

      沈离凌收回目光,沉吟道,“陆兄有没有觉得今夜席间众人都在追捧何深?”

      “哈,追捧的太明显了,我看有的都恨不得要给何深跪下了,啧啧。” 陆飞一脸嘲意。

      “我看不少人似在故意捧杀。”

      “哦?” 陆飞眨着眼睛想了一会,点头道,“是有些不太寻常,有人夸赞之言,似乎是向着功高盖主的方向使劲呢。”

      “那是想让何深在陛下面前难做,想必是不少人拉拢何深吃了闭门羹,欲以此为他埋下祸根。这其中,自然也有人是想让卫勇将军看了气恼,好坐看两将不合的戏码。”

      “对!” 陆飞一脸凛然正气,“我方才听着就纳闷,他们夸何深就夸何深吧,老是旁敲侧击地贬低卫勇是怎么回事?”

      沈离凌一笑,又看向卫勇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道,“以陆兄对卫将军的了解,他是否会有所郁结?”

      “嗯。。。那倒不用担心。”陆飞摇着头,神色很是轻松,“卫勇从不在意这些虚名。”

      沈离凌心下一松,他本无心过问别人私事,但此人是赫炎近臣一举一动都关系着君王安危,迟疑片刻还是问道,“那他这般急着离开会是什么私事吗。。。?”

      “哈,看着是挺心急的,” 陆飞摸着下巴想了会,笑道,“不过看他走时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应该是好事吧。”

      兴。。。高采烈。。。?

      沈离凌艰难地转过头,看陆飞十分的认真笃定,一时哑然。

      卫勇方才那目不斜视一身冷森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兴高采烈。

      陆飞似乎看出了沈离凌的困惑,忍俊不禁道,“哈哈贤弟不用惊讶,我也是跟他相处多年,才能看出些端倪。平素我们也都懒得猜,有不懂就直接问斐安了。”

      说到这,他忽地一顿,继而抚掌大笑,“我知道他去哪了!他肯定是去找斐安了!陛下方才要赏他,可他只替自己和斐安要了几日往后可兑现的假期。说是两人太久没切磋武艺,久已技痒,有此赏赐,日后终可尽兴。我看他是瞅着眼下没事,迫不及待去找斐安邀功了。正好也过去帮帮斐安,他最近忙的我们连影都见不着!”

      沈离凌了然颔首,放下心来。

      斐安明面上是卫鸾司之首,私下掌管着赫炎如今最器重的暗鸾司。暗鸾司直通王命,上能监察百官,下能暗侦百姓,此等日子自是十分繁忙。

      他虽没与其共过事,却对他身上那种武将少有的慈柔气质颇有好感。

      此时酒意微醺,他也来了谈兴,“看来武者竞技之时亦有知音之求。以卫将军的地位,想找个高手比武并不是难事,却偏偏要等斐安一人,看来武艺必是相契。”

      “说起来战场上两人的确是配合密切,然而切磋比武却多是私下,除了团练我还真没见过二人间的比试。但我看啊,主要还是因为卫勇出手太狠,只有斐安愿意跟他比吧哈哈。”

      陆飞笑着,突然想起什么,一脸兴致盎然,“说起来俩人刚开始在边关时还听不对付的 ,卫勇隔三差五就要找斐安麻烦,后来不知怎地就演变成了好兄弟。说道比武过招,我看斐安虽不热衷,却也每次都由着卫勇。不过。。。”

      陆飞口气中多了些长辈似的语重心长,“说实话,斐安看上去还没我强壮呢,每次他俩切磋后,就能看到他难掩腰酸背疼的样子。我当时就觉得卫勇是故意欺负他性子软,还特意叮嘱过卫勇,让他不能专挑一个人欺负,若实在没人愿意陪他练,也可以找我嘛。结果。。。”

      陆飞故作玄虚地叹口气,拿起银杯就要碰杯。沈离凌正听地入味,便与他举杯共饮,饮完问道,“结果怎样?”

      “结果啊,那家伙让我找冷言谈谈。”

      “哦?那是为何?”

      “我开始也不明白,后来一想,多半是他看不上我那点身手,想找冷言。但冷言素来除了陛下就只听我的,我若不同意,两人是没机会私下比拼的。”

      说到此处,陆飞脸上已露出些宠溺自豪的神色, “冷言虽年纪小,身手却是数一数二的。在边关时他可还有个外号叫做武痴呢!”

      沈离凌明眸含笑,“都说边关凄苦,听你说来,倒觉出不少兴味盎然。”

      “哎,还不是苦中作乐,好在人多热闹,倒也没空寂寞。” 陆飞笑着给两人斟满酒,又继续絮语滔滔,“后来啊我就真去找冷言了。想着他也大了,我也不能总怕他受伤而管着他,就对他说,等下次卫勇找斐安切磋,你就替你斐哥去吧,让你斐哥也休息休息。可没想到。。。”

      陆飞压低身子,一边给两人斟满酒一边小声道,“冷言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立马就气哭了。说什么那种切磋怎么能随便陪人做,还说我定是讨厌他、不疼他了。那么大个一少年,抱着我一顿哭,吓地我赶紧安慰他,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过随便问问,哪来这么大委屈啊。。。最后哄了好久才跟我和好的。”

      沈离凌眸光闪动,正好瞥见不远处正默默侍立的冷言。

      他似乎是在陆飞坐过来后,便慢慢游移到那里了。

      看他高大肃穆一副尽职护卫的冷峻模样,实在难以想象陆飞所说的画面。

      陆飞说着还不忘拍拍胸膛,似乎心有余悸,“当时我就想啊,卫勇是不是看我是陛下近臣,所以平时都有所收敛,但我不在时,对着他们说不定有多凶恶呢!想想他战场上凶残的样子,倒也不足为奇!”

      沈离凌略一沉吟,心中反而多了些轻快。

      他也收集过不少赫炎的边关轶事,想来那些暴戾血腥的部分,多半是这位凶残将军所为,与赫炎并无关系。

      “我想既然大家都怕卫勇,找谁代替也不合适,不如亲自去他们比武的地方看看,借个机会当面劝告,不行还能搬出陛下压一压。”

      陆飞顿住,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沈离凌正听地投入,便也跟着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陆飞继续道,“我们那时可以出入的林子太大,这两人还每次都神神秘秘的,搞得我每每落空。后来好不容易寻到了踪迹,隐约都能听见两人声音了,可我人还没到,冷言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沈离凌握住银杯,眉眼态度皆是好奇。

      “说什么卫哥最讨厌这时候被打扰,他之前撞破一次就被狠狠教训了。。。就硬是把我给抗。。。咳咳那个拉走了。当然我也不是立刻就被拉走了,那时都能听见斐安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了,我想肯定是受伤了,我这当大哥的怎么能不去管管。我就教导冷言,咱们做兄弟的,怎么能看着卫勇打伤斐安,就不管了呢!没想到。。。!”

      沈离凌紧紧握住银杯,屏住呼吸。

      “冷言居然呆了半晌就傻笑起来,看我要发火,才支支吾吾解释半天,说什么卫勇绝对不会伤害斐安,让我放心。又说什么。。。什么来着?。。。啊,当两人在做他们爱做的事情时,选择不出现的才是真正的好兄弟。我教了冷言那么久,倒是第一次听他说话能说地那么头头是道的,没办法也只好随他去了。第二天我去问斐安,他就红着个脸吞吞吐吐地,可能输的太惨不好意思说,好在人没什么事。”

      沈离凌略松口气,想想那卫勇虽然看着有些心狠手辣,终归不是会对自家兄弟出手逞凶之人,更为放下心来。

      “之后我看卫勇在斐安面前都表现的很是恭敬顺从,才觉自己担心过度。如今入朝生活不比那时自在,卫勇本就憋坏了,今日又比武引出馋虫,也难怪想找斐安发泄发泄。反正他们都是尽职之人,再怎么闹也懂得分寸,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越打越相惜。”

      陆飞说完,端杯饮尽,笑呼痛快。

      沈离凌听毕,亦觉有理,也一笑饮尽。

      陆飞突发兴致,笑看沈离凌,抛出一句,“虎狼缠斗得同袍。”

      沈离凌眸光流转,顾盼生辉,借古以对,“高山流水遇知音。”

      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一个丰神俊朗,一个温润如玉,举止风度均是端方清正,任谁看上一眼,都会断定二人所谈必是什么清音雅韵,再看一眼,便觉君子之风,清爽而来。

      不少人投来倾慕或艳羡的目光,却只有一人,望着他们,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那人,便是冷言。

      作为一个认真偷听二人对话、并知道真正内情的男人,他此刻的心情实在有些。。。不可描述。

      但有一点是可以笃定的。不擅读书的他,今日终于靠自己顿悟了一个深刻的道理。

      那就是。。。

      “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有时候是因为,君子根本就不懂淤泥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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