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主春秋之美人相》若水多情

106、君笺藏心

　　沈离凌眉头一紧，这难道是昨夜未来得及交代的紧急公务？

　　身为重臣的责任和荣光，让他那悬空不安的心瞬间找到了平稳降落的温室。

　　整理了一下衣襟，他起身跪拜于榻上，神色凝肃地拿起御匣摆放于正中，郑重地取出里面的信笺。

　　细致叠好的上等信笺被缓缓摊开，上面却只有一行苍劲有力的漂亮文书：“君若长伴不相弃，此生万死建功业。 - 炎 ”

　　落款的炎字旁边，言不尽兴似的还画了两颗小小的、并排在一起的心。

　　沈离凌当场怔住，握着信笺的修长手指微微颤抖，却不知如何反应。

　　“这个陛下啊。。。” 半晌，他才叹息一般，低吟道，“真是胡闹。。。”

　　这样说着，嘴角却还是牵出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昨夜的荒唐似乎被那文字的真诚和豪气所掩盖，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肝胆相照、惺惺相惜的君臣相契。

　　无法自持地，心底涌起一阵满足，以及。。。朦胧的、类似甜蜜的柔软。

　　温热的柔软却很快被理智的规制所冻结。

　　本该严肃庄重的君臣文书，却变成君王向他传情的工具，而他竟心有欣然。。。那之后呢，他们之间僭越的底线会不会越来越低。。。直至。。。

　　“一旦纵之，万劫不复！”

　　久远而熟悉的教诲如巨涛击石，猝然从脑海深处迸出。

　　“啪！”一道戒尺猛然敲击书案的厉声，让沈离凌陷入了陈旧的回忆。

　　小小的他端坐于书案，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笔下疾书的诗文，攥着大笔的手传来阵阵难忍的酸痛，任汗流浃背，饥肠辘辘，他却丝毫不敢停歇。

　　脚底泡在一桶冰凉的井水中用来提神解暑，那凉意却不能真正驱逐夏夜的闷热和困顿，身上额前黏连的感觉依然是摆脱不了的苦闷和无力。

　　扳直的坐姿稍有松懈，那被系成一股掉在高檐处的长发便惩罚似的蔓延出一片针扎般的刺痛，心悸间只能忍住痛楚继续维持着早已僵硬的姿势。腹中的灼烧感化成一阵咕咕声从肚子里传出，他立刻忐忑地瞥向一旁高大的身影。

　　阴暗中的身影却是看也没看他，只有冷冷的威严喝声传来，“抄完这十遍还没背过，今晚就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了！”

　　眼中立刻聚满委屈难过的水雾，但很快又被憋了回去。他知道，若是哭出来，只会被父亲大人罚的更惨。

　　咬紧牙关重新聚神于笔下，耳边却久久回荡起父亲严厉苛责的声音。

　　“饮食之事，旦为果腹；着衣遮暖，亦为礼制。然愈满愈求，欲则越深，沉享溺怠，何以践志！若为人上人，必忍苦中苦，克己抑欲，方能有为！”

　　高大威严的身影在阴暗中逐渐变的更大更高，已是弱冠的沈离凌恭敬地躬身而拜，修长清瘦的身子在巍峨高山的阴影下如不堪一击的轻简泥塑，静默而卑微。

　　“凌儿，你既立志为国为君，那就需正身清心、谨身节用，切忌沉溺七情六欲，耽于红尘俗世！曾有人算你命犯鸾煞，却难参那鸾煞为红还是为孤。爹爹本不信这些，却也不愿看你日后为情所毁，误了沈家多年基业！汝可将其作为律己之警戒，未来婚娶，必遵德守礼，利于汝志！切不可作出有违伦常，损我沈家声望之事！切记，君子常戒，色字首冲，人之常性，欲壑难填。贪嗔痴色，一旦纵之，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沈离凌猛然睁开双眼，胸口微微起伏，盯着信笺的眼神一点点冷却下来。

　　他捏住信笺的中间，深吸口气咬牙欲撕，手却在刚撕开一个小口时停住了。

　　那个弱弱小小的他，那个初及弱冠的他，还有现在成熟持重的他，在脑中转圈般交叉重叠。

　　似乎只过了一瞬，又似乎过去了很久。

　　他的眸光由剧烈闪烁渐渐转为了清明坚定。

　　他不慌不忙地将信仔细叠好，看着那御匣，迟疑了半刻，转手将那小小的信笺藏进了自己的衣襟贴层里。

　　明明无人旁观，他的脸却兀自发热发烫。那信笺连着他脖子上戴的莲花玉坠，一起在胸口燃着。

　　他清了清蓦然发紧的嗓子，心里默念，这毕竟是君王的一片赤诚之心，哪怕只是年轻气盛的一时兴起，也值得留个纪念。。。关键是，若不小心被别人看到，对陛下的威严也不好，毁了的话则是对君上不尊。。。

　　这样想着，又突觉自己可笑。

　　他早已不是需要被人时刻敲打的懵懂稚子，也不是单靠礼制命规而被束手束脚的文弱之臣，他是能支撑起整个赫鸾国稳定前进的国之重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国相，这样的他，何愧之有？何惧之有？

　　君王那虚无缥缈又不甚可靠的爱欲。。。绝难将他收服！纵欲沉沦为情所困之事，也断不会在他身上发生！

　　他的心中顿时杂念全无，只剩一片激荡的衷心。赫炎既然赐他一份君之圣恩，他就用北军还以一片臣之赤诚！

　　如此，他依然是在恪守君臣纲常，自可君子坦荡。

　　如此定论让沈离凌的眸光更加闪亮，脚步更加坚定。他走到自己的官服之前，一脸庄重肃穆。

　　北军。。。他定要在传言的兵变之日前还给赫炎一个绝对忠诚的北军！

　　近日的北军很是热闹。

　　之前的骚动被一纸严谨权威的通报和悬挂示众的四个主犯尸体而宣告结案。上面下了严令不准私议，那些少数在场的官兵也都讳莫如深。

　　因此对军营中的大部分人来说，那只是单调枯燥的军役生活中，一场被新太尉的雷厉手段及时荡平的小小波澜。而随之而来的对北军上下的严查整顿，才是一场真正的动荡。

　　何守一派本就是北军最大的吸血虫。如今儿子何贵挂着国君钦赐的御史头衔来彻查北军，正好可以大力打压敌对派系，既可以保全自己的幕僚门下，又能做出政绩、获得封赏。

　　这边何贵大刀阔斧的排斥异己，另一边何深却突然收到国君的诏令。上书君主体恤何贵办事辛劳，特授何深同级特权，一起办案。又以两位御史同时办案自然能高效快速的理由，苛刻地将办案时间压缩为三日。

　　众人只当这是君王求成心切，却不知这份心切其实来自于君王那份北军一日不平，国相就一日不能回京的哀怨。

　　而何深此时的入局，却给了敌对派系报仇的机会。

　　在以实力和战功为尊的军营中，名门出身、年少为将的何深，在军中的声望地位其实并不低。虽然近年沉寂无功，但私下尊崇他的将士却不乏其人。

　　他一向纪律严明，如今突然被新君如此重视，更加恪尽职守起来。

　　敌对派系的人早就想拉拢这个被自己叔父压制、抑郁不得志的年轻将才。可惜他虽对叔父的作风鄙夷不屑，却不喜结党私营的那一套，一心尚武，任谁都难以结交。

　　他的刚正无私，却正是他们现在需要的。没多久，关于何守派系下作奸犯科的种种罪证，便雪花般飘上了何深的书案。

　　而“谁似乎被谁举报了”的小道消息，不知为何在两方阵营传的飞快，为两大派系的互相起底来了个火上浇油，愈演愈烈。

　　对于杀红了眼的利益博弈双方来说，不让对方赢永远比自己是否会输更加重要。

　　于是一场围绕北军军务财政的大肃清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而这一切沈离凌却没直接参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营帐里忙着和那些公文书信打交道。只是在忙完后，认真审阅何深两人实时报上来的所有案卷，一一总结梳理，偶尔才对何叶辰和叶方有所交代。

　　到了第三日酉时，何贵、何深两人不眠不休的审判终于到达了尾声。

　　而领到最后一份结案卷宗的沈离凌，却没给二人喘息的机会，直接宣布升帐。

　　进入北军后，沈离凌还是第一次正式的升帐议事。

　　明日就是何守父子去宫里交差受赏的日子，此时升帐，让很多人不禁猜测，他这很可能是嫉妒何氏此次的功绩，也想出出风头抢点功劳。

　　随着“太尉大人升帐”的传呼声在北军大营威严地回荡，中军庭帐内三声号角威穆而响，全军将领纷纷肃穆列队而立，而在他们身后快速集结的则是一排排整齐威武的中军主力士兵。

　　军营议事并无繁琐章程，沈离凌更是一切从简。几位高级将领在两侧刚刚坐定，太尉便让人敲响了最后一声代表庭议的鼓声。

　　随着悠长庄重的尾音消散在空中，一双双或恭谨或好奇或别有深意的目光，齐齐望着军台上端正而坐的太尉大人。

　　一身繁琐官服穿戴整齐严谨的沈离凌，似乎丝毫没有炎夏闷热的烦忧。此时正优雅从容地翻看着案几上的卷宗，一身的清爽闲适。

　　骄阳余烬的金色华彩中，一张端正庄严的绝美容颜被柔光晕染了线条，微微垂眸凝神的沉静模样如画中谪仙，带着一种绝尘脱俗、沁人心脾的美感。

　　无风吹过，却又胜似风来。

　　就连一贯不齿男色、觉得风月误人的何深，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灰色调的军营中，一抹绝色，足够让人赏心悦目、神清气爽。

　　三日来被繁琐公文和人情裹挟所激怒的心情，似乎也得到了舒缓。

　　只是这一想法刚一成形，就被他警觉地赶出了脑海。

　　脸色不由自主地有些难堪，他收回自己粘在沈离凌身上的目光，改去观察他的身侧周围。

　　看着看着，不禁扬眉暗揣，沈离凌自从进了军营，一直都是低调谦谨的，今日怎就突变风格？

　　御赐宝剑赫然悬挂在沈离凌身后的随行屏风上，案上明晃晃地摆着北军兵符。身后两侧肃穆挺立的，除了他自己带来的心腹，竟然还有数个甲胃鲜明、威猛彪悍的烈焰军。

　　何深将困惑的目光投向沈离凌，他到底要做什么？真如叔父所说，这几日的安静其实是他在暗中筹谋如何抢功谄媚吗？

　　似乎察觉到什么，沈离凌微微抬眼望向他，眼波如水，却转瞬又落回手中的案卷。

　　没有太尉大人的命令，众人只能不明所以的屏息以待，时间久了，目光便纷纷变得疑惑不安起来。

　　那人兀自地从容淡定，只是脸色愈发冰冷严肃，连带着注视着他的众人也随之凝重紧张起来。

　　只有何深，此时的目光却盛着明显的怒气。

　　刚才沈离凌那转瞬即逝的一瞥，若无意，似不屑，一直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心中翻滚而出的是一种巨大的烦躁和。。。失望！

　　连君王都会私下密信示好、拉拢他这个注定会成为赫鸾国未来名将之星的男人，他，却似乎从没把他放在眼里！

　　回想从沈离凌进入北军的这几日，除了公务和那次送药，他竟与他。。。再无交流。

　　一向只需将靠近献媚的人冷冷推开的何深，却不知该如何靠近一个不会主动向他走来的男人。

　　不是权臣吗？不是善谋吗？难道这几日还看不出陛下对他的重视，军中对他的敬畏？难道不应该私下谄媚他，亲近他吗？！

　　或者是。。。

　　根本就瞧不上他！

　　何深眼光一暗，心中如旧疾复发，隐隐作痛。

　　自从被他们这种文臣辅佐登基的雅王上位后，赫鸾国就休养生息极力躲避各种战事。唯一一场和黑曜国恶战的琴谷之役，他却被叔父安排着只当了个护送粮草的小官。

　　多年来他没有机会再立战功，更无机会在朝堂显赫，曾经跟随父亲征战沙场建立的神话早已被时间尘封的黯淡无光。。。

　　何深心中自嘲地冷笑起来，现在的他，自然不受这种权臣青睐。。。！

　　可偏偏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谋臣，当年却可随君出征，如今又能权倾朝野，风格迥然不同的两代君王，均被他收服。。。这到底是一个怎样心思诡谲的男人，还是单凭他那一身好皮囊。。。？！

　　这样的人。。。他总有一天要将他。。。

　　手中的拳头不自觉的握紧，何深望向台上的眸光变得冷硬。

　　沈离凌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