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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摇蒹葭 ...

  •   坐在下首的淑妃身着一袭海棠色的香云纱裙,袖口与裙摆处俱绣着素洁的梨花,云鬓雾髻,丹唇皓齿,光彩照人,腕间一串玛瑙色香珠引得周身暗香萦绕,全然是青春绽放的娇艳模样。她本是官宦之女,如今又圣宠隆厚,权柄在握,再不复数月前在文华馆中饱受磋磨的柔弱模样。
      而慕容景着一身暗蓝的锦袍,发丝用一枝黑檀竹节簪束在脑后,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丝光亮,面上未曾施丁点妆粉,她是一枝开到暮时的枯荷,无数的岁月蹉跎在宫墙之内,如今带着腐朽的陈旧气息。
      即便数次遇喜的征兆最终证明都是空欢喜一场,萧珩仍旧未曾对这个与他早逝爱妻拥有相似容颜的女子死心,不仅将大量的滋补品送入月华宫,还特意令御医名手替谢挽湄调理体虚之症,想来淑妃梦熊有兆,诞下皇子,指日可待。
      “汪汪”声不时响着,慕容景不禁揉揉太阳穴,只见谢挽湄怀中抱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白色拂菻狗。这产自疏勒的名犬果真性慧,似是嫌殿中太静,时不时叫唤一两声,闹得慕容景的耳朵暗暗生疼。
      慕容景眉心微微蹙起,因萧珩素来不喜猫犬等宠物,各宫贵人俱不敢饲养,昔日谢琰入宫前在闺中养有一只粉鼻狮猫,极爱之,常置于旁,却也因着萧珩不敢带入宫闱,只能时常依照记忆为小猫绘相聊以慰藉,如今的谢挽湄竟是开了这先河。再观谢挽湄此时的衣着打扮,俱不再如之前一味模仿谢琰,显是依照着自己的喜好施为,萧珩竟也纵许
      她很快就舒了眉,说来也是,哪能一味恋旧,总要在新人身上寻几分新鲜滋味,不然抱着谢琰的画像度日不就行了。
      呵,原来山盟海誓也不过如此。
      慕容景默默地凝眸,淑妃生得额头饱满,下巴小巧圆润,果真是书中所述有福之人的长相。帝王对爱妻的深情不仅在她身上得以寄托,更是得以随同年岁逐渐滋长,十足羡煞旁人——淑妃真是有福。
      若淑妃是正当盛时的艳丽芍药,一旁的钟婕妤显然是稍逊风骚,一张黑黄的面庞流露着几分憨厚的神色,绿豆大小的一双眼睛时而又闪过一缕精光,一身宽松缥缈的丁香色团花流云纱裙穿在那鸡胸驼背的身躯上,着实有些不伦不类,偏她涂浓脂抹厚粉,手上还摇着把翠绿的缂丝团扇,简直比那乡野村姑还要俗气三分。
      钟氏竟然做了谢挽湄的爪牙,也是,勾心斗角、相互攀附永远是后宫生存的游戏规则,即便谢挽湄如今毫无家世背景,但是只要她一日为萧珩所看重,这堂堂三品大员的女儿照样要费心费力去讨好她。
      慕容景暗生饥诮,这若是放在萧珩践祚初年,即便是钟婕妤这副尊荣,他也得拿高位供着,逼着自己隔三差五地去啃上两口。只可惜今非昔比,如今他手揽大权,钟氏入宫半年,也不过才承宠一次。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谢挽湄却是许久未开口,端着只白瓷莲花杯慢悠悠地喝茶,倒显得那点茶沫子掺凉水有多好喝似的。
      一双羊脂玉茉莉耳坠轻轻地晃荡,端的是百媚千娇,好半晌她才开了尊口,“皇后娘娘仍在病中,照理臣妾等不应来烦扰,只是事关封妃大典,二小姐又是娘娘的亲妹妹,臣妾这才……”
      她知道谢挽湄并不把她这徒有其表的皇后之尊放在眼里,对于谢挽湄的傲慢姿态,她已然看开,可谢挽湄蓦然口出的这句话,却让胸腔之内的心脏狠狠一震。
      “你说什么”
      “娘娘还不知道吗?”谢挽湄的眼皮子上搽了浅赤色的眼圈膏,果真灵动增色不少,表情故作无辜歉意状,眼珠子却是别有用心似地转了一圈,“都怪臣妾鲁一时莽,陛下如今还未曾表明圣意,臣妾不当妄加揣测,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钟婕妤翘着兰花指轻触一下头上的翡翠花件金簪,也是掐准了时机开口,“陛下眼下虽还未下旨,可这也是早晚的事情,陛下昨日还在臣妾面前夸奖二小姐秀外慧中,不栉进士……怎么,陛下还未跟皇后娘娘通过气吗?”
      “啪”的一声,玉瓷葵纹茶杯在地上砸的稀碎,连声犬吠随之响起,谢挽湄轻声诱哄着怀里小犬安静,一个没抱稳,拂菻狗如箭矢一般窜出门去,谢挽湄赶忙起身提着宽大的裙摆追去,差点在门槛处绊了一跤。
      慕容景浑身蓦然滞住,冰霜从足尖凝冻到头顶,心中空荡荡的,只剩下彻骨的寒。他骗她的,他骗她的,苍白的日光洒在空荡荡的殿中,刺眼光线照进她向上仰起的眼睛,隐隐有泪花在眼中打转。
      他不是答应她不再对阿绯起意吗?他不是答应要替阿绯择一门好亲事吗?
      不,慕容景默默地摇头,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答应,是她一厢情愿咬着鱼饵上了钩,他只是在戏弄她而已。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在他面前,她却永远都是从前那个傻姑娘,他骗她,她竟然又信了。
      就如他在她十三岁时说要带她去看桃花,说要带她回寂阳,说要带她去燕都,她当时都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可最后他一件都没能做到——他忘了。
      他真的是忘了吗?她希望他只是单纯地忘了。
      可君王不是应当要一诺千金吗?这个人当了这么些年皇帝,怎么有时还是当年那个没正形的样子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要骗她,他竟然还能忍心骗她。
      利刃刀刀划割着肝肠,心中悲恸欲绝。
      她骤然忘却了所处的环境,再也顾不得旁人是否会嘲笑她,漆黑的眼眸骤然失去光采。两日未得安眠,她困倦得很,垂着头在口中喃喃地念:“你骗我,你骗我……”
      自古君王本无情,此句原是她少时所读,看来书里头说的都是真的。
      那日傍晚,两日水米未进的阿绯终于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抱月楼里,慕容景命人传了御医,接着亲自进了小厨房煮羹汤。
      闷热狭小的厨房里,厨娘俱已退居门外,昏黄的红烛下,陶瓷砂锅里煲煮着红枣粥,粉白色的泡沫溢出锅沿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她坐在低矮的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一下下扇动,呛鼻的烟灰深入肺腑,却在泪眼朦胧之际依稀看到了站在灶台旁的外婆——外婆还是旧时模样,花白的头发,半旧却整洁的围裙,手执两把菜刀站在菜板前,低头麻利地切着菜。
      “噔噔噔……”,慕容景用尚且干净的手背揉揉眼睛,外婆却已经先一步藏了起来。
      厨房闷热无比,背脊上已经出了一层汗珠,慕容景眨了眨眼,继续若无其事地扇扇子。
      她好像有好久都没有进过厨房了,可能这还是入宫后第一次吧。想起在雁南时心血来潮学当贤妻良母下厨房,结果三次倒有两次因为坐着看话本入了迷,差点把厨房给烧了,害得最后一次做饭时,萧珩不顾她再三抗议,非得守在她身边才能放心。
      唉,怎么又想起他来了,不想了,不想了。
      她狠狠地晃了晃脑袋。
      抱月楼中,竹节紫铜香炉里焚烧着清越细甜的沉水香,玉兔月桂花样的睡帐里,阿绯满脸苍白,额上浮着细密的汗珠,时而眉心紧锁,像是在做噩梦。
      慕容景一边拿着一方丝帕去拭她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轻轻替阿绯打着扇子。
      许久后,阿绯自睡梦之中缓缓转醒,几缕发丝在额前缠绕。她瞧见坐在床边的慕容景微微诧异,却还是扭过了头,不愿与她说话。
      “喝粥吧。”慕容景默默起身,打开放在床边几案上的螺钿黑漆食盒,端出那碗尚且温热的红枣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也不是这么糟蹋的。”
      阿绯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了那只柿柿如意青花碗,却又不动那瓷勺,只将碗捧在手心里空发呆。
      “吃吧,吃吧。”慕容景摸了摸阿绯满头蓬松柔软的头发,就像对待小时候那个与她为了只布娃娃争吵,两天不理她的小女孩。
      窗外传来几声蝉鸣,雀鸦纷纷自树梢腾空飞起,阿绯终是低头小口小口地吃起了粥。
      “吃完了,再好好睡上一觉,等明天午后就去御花园把那两卷书还给你的祈郎。他该是等的着急了。”
      窗子上的梧桐树影斑斑驳驳,她从袖中取出那只石青底绣文鸳的荷包,递还给阿绯,“傻丫头,既然都已经做好了,就抓紧时间赶快送出去吧。”

      后来的一些日子,虽然得到了慕容景的默许,阿绯却不再如此前一样经常出门,多时自愿陪在慕容景身边,可无论是下棋还是绣宫灯,面上少不了罩着层浅浅的愁云。
      所以慕容景倒是一改从前心态,反倒希望阿绯时常出门去见见她的情郎,因为在这样的日子里,阿绯在归来时总会给她捎上一点儿小点心,眼睛眉梢有藏不住的笑容。
      慕容景喜欢看阿绯笑,这才是她那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样子。
      这日午后,微风吹得垂帷飞舞,慕容景正在伏在案前聚精会神地打香篆,方要把铜制的篆模从青瓷镂花薰炉中提起来,只见芳若从垂挂的水晶帘后走了进来。
      “娘娘,今日外头阳光倒还温和,奴婢听说御花园里好些花开得正盛,不如咱们去采些花瓣,回来制了香膏,也好让二小姐见识见识宫里的手艺。”
      慕容景正静心凝神,蓦地被她的声音吓得手中一抖,薰炉中原本小巧的一朵祥云已散了一半,慕容景叹叹气,把篆模往香具匣子里一放,还来不及应芳若的话,只见以彤闻声而入。
      “娘娘今日是要去御花园吗?”以彤脸上挂笑,径直往寝居里头走去,“娘娘好久没梳过髻了,今日好不容易愿意出门,可得精心梳洗一番。”
      转眼之间,以彤已然利索地寻了新制的纱裙与妆奁出来,彤色凤羽纹香云纱裙与镂刻宝相花红木妆奁看在她眼里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她不忍心辜负以彤的好意,只得低头应承了。
      燕都的夏天燥热不已,那终日刺眼的日头使原本就不大愿意出门的慕容景更生了几分退意,难得今天日光和煦,身上的香云纱裙轻盈柔软,触及肌肤之时倍感凉爽,倒令人生出几分尚在春日的错觉。
      天时宜人,微风不燥,慕容景挎着一只藤篮走在御花园中石子铺就的小径上,腰间绛色的宫绦在风里轻轻扬起,一路上见着合欢、蔷薇等好些花都在盛放,却只把藤篮递给芳若,并未亲自去采摘——她哪里又不知道,芳若哄她出门,无非是担心她一日日呆在长秋宫里闷出病来,哪还真指望她来采花制香膏。
      眼前一丛茉莉开得正盛,满树的小花莹白如珠,隐在碧绿的枝叶里,清幽飘逸的气息老远就能闻到,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去了精心配置的香囊的风采。驻足间,恍然见到远处一行人向此处走来。
      慕容景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想也不想就急忙转身带着芳若与以彤离去,好似没看到那些人一样,提起裙摆,另抄了一条小路急急往倚翠湖边走去。
      行走在柔软的碧草地上,湖边清风徐徐,鬓边几缕发丝轻轻飞舞,不知不觉中胸中些许沉闷悄然散去,抬眼只见倚翠湖上柔波轻漾,清光熠熠,她放缓脚步,情不自禁看得入神,回首时却见萧珩带着几名内侍迎面走来。
      走哪儿都能撞上,当真是巧的很。那金丝织成的暗色云纹在日光之下闪着光华,刺得她眼睛一疼,不由自主地咬住了下唇。
      这一回终归是躲不掉了,她连忙俯身行礼,萧珩却是一反往常的冷淡之态,脸上挂着暖如春阳的笑容,纡尊降贵地拉了她的手,说着许久未见皇后,邀她去附近的水月亭内一同饮茶。
      萧珩向来勤于政事,照理不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御花园内,慕容景不着痕迹地抽回被萧珩握住的手,思来想去,只能推测出他约莫是方才与谢挽湄在月华宫用过午膳,打算从御花园取道回御书房与近臣议事,又或是忙里偷闲,正准备往贤妃宫里头去——听说王家那位月前才入宫的小美人甚得圣心。
      水月亭内,轻柔的风吹拂着,拖着长长蓝尾巴的鸟雀在梧桐树上不停叫唤着,慕容景无意间一直拿着那只如意柄竹制茶勺在茶锅里划来划去,先是从天上挂着的太阳谈到了桌上摆着的茶点,又从御花园里的合欢花说到了倚翠湖里的小鱼小虾,萧珩慢悠悠地饮茶,始终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她一时江郎才尽,转念又夸起了眼下莲花高脚盘里盛着的桂花糕软糯适口,话音未落,却见萧珩蓦地起身,走到栏杆旁。
      后来的事情发生地很快,她还未曾反应过来,就生生受了萧珩极重的一掌,眼冒金星地摔倒在坚硬的地砖,以彤精心梳就的发髻霎时歪堕,少许鲜血顺着唇角流下。
      她方才究竟做错了什么,竟然换来他的无情掌掴
      纵使她出身于小门小户,可自小也是在爹娘娇宠下长大的,她长到十一岁,她爹爹都没舍得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他竟然打她。
      萧珩随之拂袖而去。她跪在地上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胸中委屈之至,抬头之时,刺目的日光直直照进眼睛里,顷刻之间许多虚浮幻影在眼前波动,倒像是要把这半生走过的点点滴滴都一一道尽。
      她从前生得矮胖却又贪嘴,萧珩担心她终日胡吃海塞,坏了牙齿,于是故意收起糕点不让她吃,她却还是那样圆滚滚的样子。入宫后,在北苑的凄苦岁月使她拥有了与其他妃嫔一致的纤细身姿,后来她出落成了大姑娘,身穿石榴裙面化桃花妆,很多人都称赞她好看,可她最爱的人的目光却从来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过半刻。
      她的心上人是万人之上的人,初入宫墙时,她常常站在人群中偷偷看他,心里想着,要是能近些就好了,所以她至少要成为这一群人中稍微出挑的一个,这样他就能看到她了。她于是慢慢地一路向前走着,一路走着,直到她登上后位时她才明白,即便她就站在他身旁,他也懒得转过头来看她。
      她真是个傻子,等了这么多年,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等到。
      随行的宫人早已领命退远,此刻四下无人,伤腿疼痛万分,她伏在地上低声哭了一会儿,心中万分委屈之余却又莫名其妙地升起几分痛快。
      萧珩啊,萧珩,这世上有些东西即便贵是为天子亦是无法勉强的,诸如天命,诸如真情。阿绯不爱他,即便他再权势滔天、再诡计多端,到头来也都是白费心思。
      她忽然感到有些舒心,他可以折辱她,他可以戏弄她,但若非她身死,她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将阿绯纳入深宫的。
      除非她死!
      以彤与芳若迟迟赶来时,风已停,雀鸣已静。
      入目的是散落在地上的几支珠花,慕容景抱膝靠坐在石桌前,一身彤色纱裙,脸是白的,发是散的,唇角凝固的血迹触目惊心,唯有一双半敛着的眼睛如同此刻风平浪静的倚翠湖一般静谧安然。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挽湄就是传说中的恶毒女配……挑拨离间……
    以彤是男主的人,女主会去御花园,是因为男主想媳妇了……
    他打她,是因为她突然像旧时一样的笑,露出一颗虎牙,对应着远处阿绯祈允的你侬我侬,像是在斥责他的薄情,他于是就恼羞成怒了……渣的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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