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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不展颜 ...

  •   后来阿绯眠在花树底下,一身缥色墨染树纹裙,背倚着满树樱粉色,天时明媚,清风袭来,柔粉的花瓣在灿烂的阳光下盘旋飞舞,清淡的芬芳模糊了时光岁月。
      几瓣落英洒在阿绯乌丹般的发丝上,与其间隐匿的白玉兰发簪交相辉映,似是一匹隐藏着春天的绣花锦缎,色彩温柔而淡然。
      阿绯歪着头睡着了,手中握着一本书,慕容景淡淡扫过,是本市井读物——她少时最爱的痴男怨女,故作矫情。
      她抱膝坐在满地残花落叶上,背倚轮廓粗糙的大树,满树碧叶簌簌地摇,枯萎凋零的花瓣从素白的指间片片倾泻,花香缥缈,她合眼回忆着前尘旧影,时光悠长复悠长,静静等待着阿绯自睡梦之中醒来。
      很久,很久,慕容景听到身旁轻微的响动,阿绯从地上捧起柔粉的落花,在清风中吹出一片小小的花雨,唇畔的笑意纯粹明媚。
      阿绯捧着脸颊,没有看她,“阿姐,你说世间男子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
      慕容景愣了一瞬,靠着树干,凝望着苍白的日光,良久梦魇一般的声音缓缓响起,“她要有多情似水的眼睛,红润饱满的嘴唇,纤若杨柳的腰肢,干净纯粹的灵魂……”
      慕容景不知道自己描绘的是谁,不是自己,不是阿绯,甚至不是自己遇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也许是年少时读过的话本给予了她灵感,让她得以想象她心里的那个人会爱上什么样的女子。
      她知道自己是看不到他坠入情网的那一天了,不知怎的,她既希望萧珩终有一天会爱上一个女人,也去尝一尝那爱而不得的滋味,同时又希望他一直这样无情无爱,因为无论今后他爱上谁,那个人都不会是她。不会是她。
      “阿绯,你说,如果当年我没有去沂川,如今我是不是已经嫁给小春,现在已经当了娘亲”
      小春是她幼时同伴,与她同龄,寂阳富户家的二少爷,曾经偷了母亲的凤头钗送她,结果被无胆书童告密出卖,被父亲拿着棍子追得满学堂跑。
      阿绯转头诧异地望向她,耳际一双紫色鸢尾耳环荡荡悠悠,显然是被她这一连串的答非所问弄得稀里糊涂。
      她笑了笑,轻轻刮了一下阿绯圆润的鼻尖,“傻丫头,瞎担心什么呢?”
      “我们阿绯是世间最美的姑娘。”
      “我们阿绯会嫁给世上最好的郎君。”

      是夜,萧珩于花萼楼与一众亲贵宴饮,阿绯坐于过道中摆放的一扇五瑞花梨木屏风后,一边静观过往宾客,一边听蓝衣内侍报其姓名出身。
      宴席开始,慕容景的座位依旧被设在下首明黄色的纱帘之后,但萧珩愿今日特地让阿绯于屏风后择婿,足以证明此前她的苦心没有白费,慕容景心中很是欣喜,扭头望着阿绯粲然一笑,阿绯却已然双颊飞霞,眉眼垂落,羞臊得不敢看她。
      这女儿家心事,慕容景胸中了然,不欲再逗阿绯,浅笑着移开视线,无意间却望向了另一席上端坐的鸦青色衣袍的女子。
      鸳鸯海棠玉簪与暗纹织金锦袍像是旁人强加的修饰,浮华空洞,此时满堂欢声笑语,女子却如提线木偶一般,漠然地凝望着眼前的酒杯,灰蓝色的眼睛闪烁着黯淡的光。
      这是日前番邦献上的贡女,萧珩见其有殊色很是宠爱,常命其伴驾左右,奇珍异宝流水似地赏赐,其程度足以盖过此前倍受恩宠的谢挽湄,慕容景倒是从中瞧出了几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势头。
      珠翠堆叠满头,听闻,她始终不曾对君王展颜。
      慕容景低头笑,男人嘛,得不到的自然是最好的,更何况萧珩这样的男子
      得天独厚的皇子贵胄,从皇子到帝王,这半生他想要什么东西不是唾手可得,偏偏如今遇到这根硬骨头。他是英明神武、杀伐果断的帝王,他攻陷过众多城池,他斩杀过无数政敌,这样的一枝生在寒池中的青莲,只会让他更为斗志昂扬。
      慕容景真诚地希望,她最好永远都这般清傲,莫要让君王失了兴致。
      她默默地转过头,如今满宫俱是这些与阿绯年纪相仿的女子,看着这些鲜嫩清新的脸庞,愈发觉得身躯沉重苍老,回想起当年与自己一同入宫的女子们,死的死,病的病,都是无福与君王同老之人。
      霜雪飘经年,梦里梅花开,梅花落,故事就快要结束了。
      夜晚,慕容景与阿绯一同睡在抱月楼,秋香色睡帐垂下,两人挨头枕着一只绣花软枕,楼外池塘中时而蛙声响起,时光仿佛又回到数年以前。
      她与阿绯自小就是无话不谈,在寂阳漫长而炎热的夏季中,两人总是于夜晚喝过酸甜消暑的酸梅汤后,散着发并肩躺在凉席上,夜风徐徐,萤火点点,慕容景嘴里嚼着甘甜清凉的八仙果,时而向阿绯念起心中爱慕之人,结合着白日书中所述,肆意畅想着两人美好的未来。
      幼小的阿绯却忙着用蔺草扇赶蚊子,好半晌才意识到她到底在叽叽歪歪讲些什么,吐着舌头道:“阿姐羞羞。”
      “阿姐,你整日想这些,郎君以后肯定笑话你。”
      今夜,慕容景在脑海里想象着阿绯凤冠霞帔的样子,不觉咧开了嘴,“阿绯,今夜青年才俊来者众多,你可有钟意的”
      阿绯用衣袖掩面,连连摇头,立马就转移话题。
      慕容景哪能容她这般敷衍,一连试探着问了几个名字,阿绯俱是嘟嘴摇头,嘴里撒娇似地哼哼着,一心想着赶快糊弄过去。
      慕容景瞬间联想起那日阿绯在花树下问她的问题,只道恐怕这小丫头心中已有萧郎,存心瞒着她不肯说呢!
      “我们阿绯如今大了,有心事也瞒着阿姐不肯说,那阿姐以后也都不理她了。”
      空气静默了许久,阿绯在黑暗中开口道:“阿姐,祈允好不好”
      “祈允好不好”

      祈允此人慕容景有几分印象,此人出身贵家,母系宗室云罗郡主,得萧珩知遇拔擢,十六岁即入朝为宦。其行事沉稳老练,善于谋略,先在萧珩即位初年时信王、赵王等人预划谋反一事中有举报献策之功,近来又在查办谢氏一族时屡有功绩,故而如今年仅二十一岁即身居要职,实掌一部大权,是萧珩的心腹肱骨。
      祈允生得眉目清俊,气韵高洁,然而年过二十仍迟迟未曾娶妻,据传闻所言,此人醉心官场权势,恣意洒脱,不愿为家室所累,故而屡屡推辞有心做媒之人,慕容景却认为,这位小祈大人只是还未曾遇到一门既看得上眼又稳赚不赔的买卖。
      祈允此人得萧珩一手拔擢,又常在御前出言献策,慕容景初时匆匆一见,就觉得此人有萧珩四五分风范,生得是温文尔雅,然而眉眼太过凌厉。
      表面上是清越拔俗、温润如玉的浊世佳公子,这官场之上明推暗就、口蜜腹剑者不计其数,骨子里还不定是什么奸佞小人。
      官场如戏,世人为跻身仕途,青年才俊宁愿娶世家无盐老女,如今慕容一族势头正盛,她是慕容家的女儿,阿绯是她唯一的亲妹子,荣辱皆与慕容家系于一体,祈允出自贵家,自不必如同那些毫无根基的青年们一样委屈自己,他有意与阿绯靠近,实为欺阿绯天真,欲从中渔利。
      若论真心,他是萧珩身旁的近臣,为君王多年倚重,又何尝不知慕容家来日下场,他又怎会心甘情愿迎娶阿绯,从而为自己原本一帆风顺的仕途铺下荆棘即便他迫于外力不得不娶了阿绯,待到慕容家的高楼一塌,慕容氏子孙沦为过街老鼠,他又将置孤苦无依的阿绯于何地
      次日一早,当阿绯来佛堂想要告别她出宫游玩时,她捻动着手中佛珠,让阿绯留在长秋宫陪她。
      当阿绯试探着询问她可否午后去御花园散步时,她说,把出宫的令牌交还给她,以后都呆在长秋宫不许出去。
      阿绯冰雪聪慧,事到如今,如何还不知道慕容景已然暗中派人将她与祈允之事查的底朝天,她那时初坠情网,正是两相情浓之际,姑娘家家的,虽然一贯乖巧守礼,难免一时心生不忿,结果竟然闹起了绝食。
      慕容景独自坐在佛堂里,眼前白瓷绿彩线插香炉上一缕孤烟缭绕,桌上一本古旧的佛经摊开,心中却是如何也静不下来,耳边尽是这两日与阿绯的对话。
      她说:“阿绯,祈允他不是你的良人,他是陛下的人。如今的慕容家看似煊赫,实际上已经被陛下扼住了喉咙,阿绯你有没有想过,如若咱们倚靠的这棵大树遭人砍伐,咱们又会是什么下场”
      “阿姐希望你能嫁给一个远离权斗中心的男子,至少是个与慕容家没有利益纠葛的人,他可没有才学,可以没有相貌,阿姐只要求他能全心全意待你,能够在外头风浪滔天之时,拼尽全力予你一片安谧。”
      阿绯眼中含着泪,“阿姐,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活了十七岁,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子动心,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你所说的那样的人,我只知道,如若我不能再见到他,无论将来我嫁给什么样的男子,我都势必终身抱憾。”
      “阿姐,我不怕祈允负我。阿姐,我是心甘情愿的……”
      阿绯在地上“咚咚”磕头,“阿姐,你成全我吧。求你成全我……求你成全我……”
      慕容景爱怜地将阿绯拥入怀抱,心中无比动容,眼中亦涌上几滴泪水,“阿绯,你的心情阿姐都明白,可他不是对的人……”
      “阿姐真的明白吗?”阿绯颊上仍旧挂着点点泪珠,神色却忽然变得平静极了,“阿姐,你还要瞒我吗?他们都告诉我,只是我一直都不愿意相信——你其实是想要把我献给陛下,来借此复宠,好巩固你在宫中的地位。你还是我昔日的阿姐吗?”
      那一刹那,仿佛有盆冰水兜头泼下,破碎的冰棱子划在脸上引起阵阵刺痛,刺骨的寒冷冻得慕容景浑然忘记自我辩解,呆滞着听阿绯继续说着那些伤人的话语。
      阿绯说她不懂得何谓喜欢;说她被深宫荼毒,不知何谓真心;说她满心算计,心若铁石,刀枪不入。
      这每句话,每个词,每个字眼,都是一把把利刃直中心脏,汩汩的血流昼夜不曾停歇,即便在睡梦之中亦折磨着她。
      原来不光是旁人,她的亲妹子也是这样看待她的。阿绯从寂阳千里迢迢来到她身边,初长成的小姑娘那么乖巧懂事,一边说着轻松愉悦的轶事奇闻,一边捍卫着她阿姐徒有其表的尊贵荣耀。她从来都不问,为何她的阿姐一直闷在长秋宫不肯出门;她从来都不问,为何陛下几乎从来不往长秋宫来;她从来都不问,为何陛下不顾她阿姐的皇后颜面对她大献殷勤——阿绯太通透,她心里其实早有答案。
      慕容景本以为人人心中皆有片柔软之地,未曾遭世俗浸染,于是她拼命想要在阿绯面前展示出她十一岁时的阿姐,不想有一些偏见一旦种下,再怎么诚心也是一场枉然。
      她纵然不再是她十一岁的阿姐,可待阿绯,她始终如一。她本意并非是要棒打鸳鸯,她只是不想阿绯所爱非人,盲目将真心托付,余生步她的后尘,为何旁人要如此曲解她的用心
      她顿时感到无比的倦乏,她被这所囚笼锁了整整七年,好不容易见到她的亲人,掏心掏肺地想要待阿绯好,可即便是在她亲妹子的眼中,她俨然已是居心叵测的深宫妇人。
      “你还是我昔日的阿姐吗?”
      如今时常看着阿绯纯粹明媚的模样,她明明记得,她从前也是时常开心活泼的。她从前爱读话本,爱吃糕点,胖乎乎的,傻呵呵的。她从前心思简单,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她从前也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她的心上人,与人谈起他时,眉眼弯弯,有说不完的傻话——她从前也爱做梦的。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会变成一个连自己都厌恶的人
      这深宫是喜好吞噬人血肉的怪物,多少人稍不留神就沦落为口中亡魂。
      她还记得在她还是贵妃时,有一位周美人,与一位姓孙的才人一同住在承晖殿西边的淳安堂,二人总是形影不离,穿着打扮也十分相似,好的就像是一个人。
      突然有一天,她们同时从宫中消失了,没有人再提起她们,就好像她二人从未来过。直至今日慕容景都还记得,她们消失之前的一日,王美人替她更衣,烛光摇曳下的一双桃花眸,单纯又妩媚,自动让人联想起媚眼如丝这个词。那样如花朵般绚烂的年纪,她们就这样无声地凋堕在高高的宫墙之下,沦为怪物嘴里的祭品。
      而在慕容景这里,这庞然巨物并非吞噬她的躯体,而是蚕食她原本的灵魂。
      这么些年,她好像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她从前一心想要变成世家之女,当一个合格的妃嫔,学着谢琰的端庄得体,谨守妃嫔的礼数仪制;她为萧珩多年所冷落,在宫墙之内性子日益孤僻,却执着于往昔常年与萧珩怄气,在心里不肯有丝毫迁就,这一点倒是挺像慕容漪澜的;她掌摄六宫之事,多年历练手段纯熟,必要之时,并不介意去使用些毒辣迂回的手段,如此一来,与当年的王梓茹、覃月等人有何分别?她的身上带着这些往生故人的影子,她好像只是独独把原本的自己丢了。
      她是谁呢?她还是她吗?如果当年不曾代替阿绯去沂川,她如今又会是什么样的人
      仿若有一道刺目的白光劈过她的世界,多年精心构筑的坚固城墙如同齑粉一般四处流泄,然而泪水还未曾来得及落下,守在佛堂外的宫女就扣门禀告,“启禀皇后娘娘,淑妃娘娘与钟婕妤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女主唱的歌是《越人歌》by Kaiser真的超好听喔。对了,第一卷就叫越人歌,在“脱樊笼”里头唱的那个是《夜宴》的版本。
    正文基本已经完成,小修即可,所以每天两更啦!我预计写两到三个番外,补充一些男主视角和以后的生活,但番外不准备立马写,应该会等到以后假期留校的时候写。
    继续帮男主洗白一下,因为为了第三卷的效果,男主的某些视角可能得等到番外里头去说了。
    “顾无言”里面男主想去拉女主的手,是因为上次他们见面的时候,她把手给扎了……
    写了几次男主直接用女主的茶杯喝茶,楚宫腰里面女主想讨好男主,主动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嘿嘿,但下一章女主把那个杯子摔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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