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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所念了 ...

  •   匆匆乘辇回到长秋宫后,芳若见她坐在床边脸色白得吓人,忙给她端来一碗冒热气的黑糖姜枣茶,慕容景想也没想就一勺勺喝了下去,这下倒好,热辣辣的一碗水喝下去,没多时,脸上越发肿得厉害了,害得以彤一下午给她抹了三、四次消肿散瘀的玉凝散,那红肿才稍稍有消退的迹象。
      月上枝头,雀鸣声声,夜风轻拂庭中花木,映在纱窗之上花摇隐动,越发折腾得慕容景心烦意乱起来,躺在榻上如何也睡不着觉,忽然就很想去抱月楼看看阿绯。
      堂堂皇后遭皇帝掌掴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若是走漏风声难免引旁人遐想,有损她的声誉,她在寝居里头避着旁人躲了一下午就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此时趁着夜黑无人,腿脚又稍稍恢复,于是干脆一下狠心,拔去发簪,散下头发,寻着青石砖铺就的小路往抱月楼走去。
      今夜月光明朗,照在沿路随柔风摇曳的花枝树梢之上,别有一丝恬静淡泊的氛围,还未行至抱月楼前,就隐约见到有人趁着寂夜无言,月洒清辉,着一身羽白色罗裙,在楼前高大繁茂的梧桐树下起舞翩翩。
      远处池塘银波荡漾,时而传来点点蛙声,婆娑树影与明月清辉交替映照在阿绯羽白的衣裙上,清越得宛若月宫仙子,腰间缠绕的宫绦随着清风飘舞盘旋,宫铃声声响的清脆,又为月下独舞的美人勾勒出几分朦胧醉人的美感。
      慕容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远处欣赏阿绯起舞,夜风吹得衣袂飘飞,未梳成发髻的尾发不停相互缠绕交织,月光时而照耀在阿绯的脸颊上,如若羊脂美玉一样的莹白剔透。
      阿绯像是一只月下起舞的蝴蝶,又像是一只在雪中独行的白鹤。
      慕容景不会跳舞。她性子懒惰,不喜动弹,从前在家时,爹爹为官俸禄有限,他为官清廉又喜好接济需要帮助的人,自然也就没必要花这笔开销,后来到了沂川,母亲出自书香世家,倒是真心想要培养出个能歌善舞的女儿,请了个师傅交了一两节课,见她实在不是那块料子,也就未再加勉强。
      后来一道圣旨嫁到沧州,有个人总是在她耳边念叨,谢相嫡女圣前起舞翩跹堪比汉宫飞燕,如翾风回雪,如鸾回凤翥。她心里来了气,偷偷去找先前在燕春楼认识的花魁琳琅学舞,那琳琅姑娘也不是个好说话的,害得她一番软磨硬泡,又割肉似地拿出了一大笔私房钱,琳琅才肯每日抽出半个时辰给她。
      她记得,她学的那支舞叫做《江雪》,拟作雪中鸥鹭缥缈之态,听名字颇有诗意,实际上是支入门的舞蹈,用琳琅的话来说就是,“笨鸭子都能学得会。”
      结果证明,她连只笨鸭子还不如。因她起步晚,不巧又生得一身懒肉,筋骨僵硬,当时费了好大劲拉筋,穿着那脏兮兮的舞裙折腾了俩月,也没学到琳琅半分风姿,愿本想着再狠狠心努力一把,争取等到那个人生辰时跳给他看,可后来……
      她在脑海里幻想了无数次他惊掉下巴的样子,可是雁南城外的桃花还没开,那个人就稀里糊涂地登上了帝王宝座。
      早些年她这个半路出家的,还装模作样地给小昭比划几下动作,一晃眼这么些年过去了,所有动作手势早忘的一干二净,也只能有模有样地充当个评说者了。
      远处池塘上闪着粼粼水光,挂在树上的宫灯微微摇晃,阿绯一舞将止,夜风扬起慕容景披散的头发,在幽处盛开的茉莉弥漫着清雅的香气,她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我们阿绯舞得真好!”
      阿绯的眼睛闪着单纯的光,轻声问:“真的吗,阿姐?”
      慕容景远远朝她招手,“过来,阿姐替你梳妆。”
      侧殿中,屹立于墙角的玉兰宫灯投洒满室橙光,慕容景拿着细笔从胭脂匣子里蘸取玫红与橙红的颜色,在阿绯眉间轻轻绘上三瓣纤细的花瓣,再用一点金粉勾勒出轮廓。清澈明亮的眼睛无须过多缀饰,她只往阿绯眼下各贴了一点金黄的花子,称托出娇憨甜美之态,再往颊上略施浅粉的胭脂增添几分柔媚,最后取了银烧蓝鸳鸯口脂盒,在阿绯的唇上勾勒出娇小浓艳的一点樱唇。
      阿绯头上的发饰尚是少女清淡素雅的装扮,慕容景翻箱倒柜寻出首饰盒,摘下阿绯发间原本的山茶缠花簪,改戴上一支华丽的飘绿梅花錾金步摇,细看尚觉不够,于是又添上一双粉玉珍珠发梳,由此更添几分成熟的韵味。
      轻柔的夜风从半启的轩窗悄悄溜入,花丝嵌珠耳饰迎风而动,摇曳生姿,越发显得一身绛色卷草纹纱裙的阿绯温婉柔美,垂眸启唇,皆生潋滟。
      散发遮住半边微肿的脸颊,慕容景浅浅笑,“我们阿绯真好看。”
      阿绯眼睛微睁,带着少女特有的矜持羞涩,“真的吗?”
      阿绯微微低头,发髻梅花步摇微微震颤,发出一阵悦耳的碎响。
      “阿姐,他会喜欢吗?”
      慕容景“扑哧”一笑,唤了声“傻丫头”,忽然间目光触及一旁贵妃榻上放着的琵琶,她蓦然沉眸,嘴唇微微翕动。
      她几番想告诉阿绯,她也曾有过心上人,他们从前在一起时很开心,她如今还时常想着他,可她开不了口。因为她没有办法向阿绯解释,其实她这么多年来一直陪在这个人身边,可他从来都没有回眸看过她。
      她极其轻微地叹息一声,抚着阿绯额头绒绒的碎发,“阿绯,阿姐真的……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你献给陛下。”
      阿绯忽地将额头往她肩上一趴,不多时,单薄的衣衫传来湿热之感,阿绯的身躯随之轻轻抖动着。
      慕容景边笑边摸着阿绯的后脑勺,“傻丫头,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呢?方才我算是白忙活了,小心你的祈郎知道了笑话你。”
      “对不起,阿姐,对不起……”阿绯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音,“当时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心里不是那里想的,真的不是。”
      慕容景一笑置之,她是过来人,知道这些初初堕入情网的小姑娘们都笨得很,不管平日里多么机灵,免不了要钻牛角尖。
      “即便情势变迁,可待我,阿姐永远都是以前的阿姐,那个为了帮我抢回酸梅糖,和隔壁家二虎打了一架,结果被爹娘没收了话本的阿姐。”
      阿绯提起往事,慕容景不自觉地笑起来,当时阿绯为了犒劳她两拳就将二虎打趴下的英勇战绩,特地拿出攒了几个月的零花钱,悄悄去市集上替她买了几本话本充当安慰。
      “阿姐和爹爹娘亲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一家人是不会相互算计谋求的,阿姐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阿姐是不会那样待我的。”
      慕容景轻轻拍着阿绯的背,狡黠的夜风卷起缕缕发丝,她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
      良久,阿绯停止了低泣,自她肩上爬了起来,在看到她容貌时,顿时怔了一下,清亮的眼中盛满了不敢置信。
      阿绯伸出指尖,轻轻地抚上她脸上的红肿,慕容景这才意识到阿绯已知她悉心隐藏的秘密,下意识拂开阿绯的掌,拨弄发丝掩住半边脸颊。
      阿绯通透机敏,见她脸上红肿,哪里还猜不出是谁打的她呢。
      “为……为什么?”阿绯喃喃道。
      “在我面前,阿姐可以不用那么坚强的,如果阿姐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慕容景鼻尖一酸,条件反射性地扯出一点笑容,方欲出口扮作洒脱状。
      “阿姐不要这样笑了,明明心里很难过还要笑着,我看着心疼。”
      多年的深宫生活,她已经习惯了时时隐藏自己的情绪,在胸中竖起高墙以捍卫意识的自由,她不愿去吐露真心,一来,她不喜欢在嘴上矫情,二来,一旦泄露心绪,就如同抽去棉絮的布娃娃,显得软弱可怜。
      她怕别人笑话她,也不要别人可怜她。
      可阿绯是她的亲妹子。
      慕容景再也忍不住,以手掌掩着面低低地哭着,似要把岁月中所有压抑着的心伤、遗憾、煎熬、苦痛、悲哀全数倾诉,温热的泪水染得领口湿润,夜风徐徐,湿衣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
      良久,阿绯起身合上半开的窗户,宫灯渐渐变得黯淡,没有了微冷的夜风,宁静悠长的檀香无声安抚着心灵,房间里酝酿着温馨。
      阿绯弯腰帮她擦拭脸上残泪,“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阿绯望着她粲然一笑,“阿姐,你饿不饿咱们去煮面吃”
      慕容景眨了眨眼,睫毛上仍旧挂着一滴水珠,“你揉面,我来炒臊子”
      “对,还跟从前一样。”

      慕容景出宫去见了祈允。所谓的宫妃不得随意出宫,限制的只是无权无势的低等妃嫔,即便后宫如今谢挽湄当道,慕容景今时不如往日,但她在后宫经营日久,自谢琰旧年体弱时就已实权在握,爪牙耳目遍布禁院,也非谢挽湄即其党羽一朝一夕就能够彻底拔除的。
      下午祈允方出皇城,还没来得及回家,中途马车就被人拦下,随后被单独请到了附近的一家茶楼。
      茶楼的静室内,鹅梨帐中香清甜淡雅,丝丝温润,慕容景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碗冰镇酸梅汤。这酸梅汤以乌梅、酸梅、山楂、桂花等九味原料配制而成,以热水炖煮半个时辰,添少许冰块,盛于鸭蛋青釉荷叶碗中,酷暑时饮用,最为消暑解热。
      屋里传来木门开合的声音,水晶帘“铃铃”响动,她轻轻放下瓷勺,揭下照在头上的深褐色的斗篷,平静地向门边看去。
      祈允立在门边,着一身荼白色墨染衣袍,头发以玉冠束起,身姿挺拔,若峻岩之中挺立的松柏,俊眉修眼,端的是风流俊赏。他见到静室中端坐的慕容景,并未流露出任何诧异,拱手俯身一礼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慕容景手中把玩着一串翡翠手串,指了指茶案对面的坐席,“祈大人请坐。”
      祈允并未依言落座,站在原地。慕容景以为他心怀疑虑,和声道:“祈大人不必担心,今日你我相见,不会传到陛下耳朵里的。”
      祈允却是毫无反应,顿了良久才拱手道:“祈某一腔赤诚,愿与令妹百年携手,结两姓之好,还望皇后娘娘成全。”
      慕容景捻动翡翠手串的动作蓦地一滞,冷笑道:“祈大人如此爽快,也省得本宫多费口舌。都说祈大人深谋远虑,如今本宫心有疑虑,不知大人愿否替本宫解惑”
      “还请皇后娘娘明言。”
      慕容景含笑道:“本宫且问祈大人,执意求娶阿绯,仕途不要了门楣不要了君恩不要了”
      祈允凝思片刻道,“微臣从前以为,男儿欲遂青云志,须信人间红粉空,直到与令妹相见,才明白,卿即为朝朝暮暮。”
      “臣与陛下相识日久,臣自追随起,即左辅右弼,赤心奉国,问心无愧,所谓世间难得两全之法,若陛下怪罪,微臣愿意上书请求致仕,携令妹归隐,游山玩水,又是另一番活法。”
      “至于家族门楣,微臣的父亲原本为妾室所出,母亲云罗郡主昔年执意下嫁,足以证明家族光耀于二老眼中犹若浮云,且臣为家中独子,家母屡屡有言,若得臣一人喜乐安好,早觅贤妻,二老余生亦可安乐无忧。”
      慕容景心中有些许动容,顿了顿道:“如今信誓旦旦,若是日后反言,误了你,也误了阿绯。”
      “不知娘娘如何才愿意相信祈某”祈允正色道。
      慕容景直直地望着祈允的眼睛,那一双深邃的眸子犹如墨玉,透着真诚执着的亮光。她低低叹了一声,“你以你父母的名义发个毒誓,说你这一生都要以真心对待阿绯,永不相欺,永不相负。”
      慕容景垂眸,低声自言自语,“其他的事情,就都交给本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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