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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楚宫腰 ...

  •   几日后,临近傍晚,慕容景端坐在黑檀雕花梳妆台前,拿着一支细银簪子从青白玉心形胭脂盒中挑出一点暗红的膏体置于掌心,随后指尖轻轻一抹,化为唇瓣之上的几许桃花色。
      慕容景对着菱花镜抿了抿唇,又拿了眉笔画黛眉,忽觉头上梳头的力量较以往轻柔许多,不禁道:“芳若,你中午没吃饭吗”
      话音刚落,梳头的力量蓦然加重几分,直扯得她头皮发疼。她下意识回头一看,只见一身玄色金丝云纹龙袍的萧珩站在她背后,仍将她半截发尾握在手中,面色有些许阴沉。
      他怎么这么早来昨日午间她打发以彤去御书房请他晚间来长秋宫用膳,他着人回话说,昨日没空,只能等今天,不想今日来得这么早,太阳还未下山,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梳妆更衣。
      眼见萧珩面色不善,将手中绿檀木雕花梳往妆台上一撂,转身便要离去。慕容景生怕他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害得她白忙活一场,瞬间豁了出去,双臂往前一钩,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厚着脸皮把脸颊贴向他的身躯。
      萧珩显然被她的动作给弄懵了,滞了一瞬方才低头望向她的臂弯,冷冷道,“皇后这是在唱哪一出呢?”
      “许久不见,臣妾心中想陛下了……”
      萧珩显然是不信,却也被她给逗乐了,戏谑道,“原来皇后心中还有朕啊”
      “臣妾心中……自然装着陛下。”慕容景的声音有些许含糊,一句真心话听起来别扭得倒像是句违心话。
      天际擦黑,晚膳开始,二人相对坐在一张红木小圆桌上,由宫人们躬身一道道呈上肴馔。
      转眼六道菜肴上齐,慕容景摆手示意左右退去,向萧珩笑道:“这些都是臣妾今日亲自下厨做的,陛下可别嫌弃臣妾手艺粗陋。”
      只闻萧珩一声冷哼,“皇后如今越发进益了,撒谎也是脸不红心不跳的。那日的银耳莲子羹是你亲手做的,今日这桌菜也是你亲手做的,旁的嫔妃至少还装模作样去小厨房里沾一点烟火气,皇后倒好,满身的香粉味,朕隔得这么远都觉得呛鼻子。”
      她不过在手腕和颈间抹了一点茉莉与檀香制成的清岚香膏,他如今说话愈发刻薄,慕容景一时心虚,忍住想要去闻腕间香味的冲动,把头往下一低,脸上烫烫的。
      话音刚落,萧珩执起玉箸夹了一片面前的红烧鳝丝,方一放入嘴中,脸色却是一变。
      “朕错怪皇后了,皇后还是花了些心思的。”心思都花在往上好的饭菜里头加盐了。
      慕容景听萧珩阴阳怪气的,不禁眉心微皱,脸上又红了几分,又见萧珩执着玉箸去夹另一道鹌子水晶脍,尝了一口,面色已是黑如锅底,将玉箸狠狠往碟子上一扔。
      “哪一道菜没动手脚”萧珩没好气道。
      慕容景扯出个尴尬的笑,一边擦着额头不存在的冷汗,另一边执着玉箸一道道亲自去试。
      慕容景原本在家中就极少下厨,更不用说入宫以后养尊处优的生活了,厨艺自然谈不上精湛。今日为表诚心,她特地让芳若往小厨房做好的饭菜里加点盐,好充作她自己做的,没想到芳若这丫头心眼子忒实诚,就只剩下她面前搁着的那盘青菜未曾动过手脚。
      她将面前的青菜移到萧珩面前,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脸上通红得快要滴出血来,萧珩给她气的不轻,竟是反怒为笑,“芳若果然忠心。”
      慕容景讪讪地笑,他竟然连她支使哪个宫人动的手脚都准确猜到了。
      她慌忙拿起桌上的绘青鸟牡丹高足酒杯,斟满桂花酿后放在萧珩面前。
      说来也奇,这尊贵如帝后二人,竟也就着一碟水煮青菜凑合着将晚膳用完了。饭桌上慕容景自知理亏,几番犹豫终是不敢开口,晚膳后于是主动留了萧珩喝茶。
      轩窗半敞,凉风习习。
      墙角的玉兰宫灯散发着橙黄色光亮,雕刻梅花鹤舞图案的檀木茶案上摆着一只红木樱花茶盘,里头盛着雪梨陶瓷茶叶罐、墨兰色月桂茶巾、竹节茶勺、茶针等器具,另一旁红泥小炉上提梁茶壶正微微沸腾。
      慕容景提起茶壶斟满面前的玉瓷葵纹茶杯,想了想,还是将茶杯放在萧珩面前,又径自从梅花杯托上取了只干净的青竹品茗杯。
      萧珩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茶盖,摆摆手,示意正欲揭开陶瓷香炉点香的慕容景停下。
      他漫步经心地扫了一眼她,“皇后今日难得殷勤,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骤痛,慕容景放下茶杯,杯案撞击的声音在她心弦上轻轻扣动了一下,声响在空寂的心室间久久回荡。
      “臣妾想向陛下求个恩典,臣妾多年在京中孤身一人,如今还不容易见着妹妹,所以想把她留在燕都作伴,还请陛下广邀京中才俊,替阿绯寻一门好亲事。”
      聪明如萧珩,自然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他闻之并不答话,良久,唇际缓缓浮起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容,看得她心中有些害怕,生怕已然惹怒他,下一瞬就要落个茶水泼身的下场。
      萧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皇后倒是心急,多留妹妹些时日陪在身边,不比隔着宫墙来得要好吗?”
      她硬着头皮莞尔一笑,“陛下有所不知,这女儿家的青春可是耽误不得的,阿绯如今也确实到了该许人家的年纪。再说这深宫后院规矩繁多,阿绯在此居住多有不便,臣妾平日总担心她自幼长在小地方,生性随意洒脱惯了,一不留神就出了大差错。”
      萧珩轻笑,“这天塌下来了,不还有皇后这个阿姐顶着吗,况且宫中谁敢这般不识趣。至于随意洒脱,朕倒是觉得,皇后这个妹妹机灵懂事,知道进退,可比皇后当年要知变通的多,因此皇后大可不必担心。”
      慕容景笑得苦涩,将眉眼垂落,媚态顿生,“陛下这般谬赞阿绯,便是存心要剜臣妾的心了。”
      萧珩端起茶杯,似笑非笑地望向她,“这求人也要有求人的样子,在长秋宫朕都待了这半晌了,也没见皇后真心笑过一下。”
      慕容景心知有机可寻,冲着萧珩展颜一笑,萧珩却是向她招手,示意她坐到他身边。
      她的衣袍是羊脂玉的颜色,玉色与玄色的衣衫在橙黄的光影下交织相叠,格外生出一番旖旎风情。
      萧珩蓦然勾住她的腰肢,抱着她在膝上坐下,慕容景一时红霞满面,只敢将视线望向地面,只闻萧珩抵在她耳际轻轻道,“朕原本以为淑妃多年习舞练就楚腰纤细,已经是人间极品,今日才知道世间更有甚者。”
      慕容景在心中连连冷笑,他总是这般出言贬损,说她不如谢琰贤淑典雅,她认了;说她不比阿绯机敏聪慧,她也认了;如今又拉出个侍宠骄纵的谢挽湄来同她作比较,还开恩似地让她赢了这并不光彩的一局。
      萧珩见她垂眸不语,又寻着她的右手与她十指相扣,待见到她腕间所带的一只细条玉镯后,拉着她的手腕冲着光亮轻轻晃动了几下,倒像是在摆弄小猫小狗一般。
      “皇后如今的打扮越发素净了,朕记得你以前最喜欢那些笨重的金器,金光闪闪的嵌宝镯子就有好几只……”
      萧珩话音未落,慕容景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抬头覆住了萧珩的唇瓣,双臂紧紧勾住他的脖颈,自以为凶狠地碾磨着柔软的嘴唇。
      她完全是凭着直觉随意动作,几番吮咬皆是不得章法,萧珩终于回过神来,扣着她的后脑勺,循循善诱,无奈孺子不可教,终是要他反客为主。
      宁静的空气中,一棵桃树霎时绽出满树玫粉色的花朵,眼看他动作渐渐放肆,慕容景下意识就想逃,却被他扣住腰肢囚禁在一方狭小的天地里,结果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终落得个丢盔弃甲的下场。
      良久,他方才放过她,慕容景圆眸中隐隐泪光闪烁,颊上桃花飞霞,嘴唇鲜艳欲滴,眉眼低垂不敢看他。
      萧珩眸色幽深如墨,却是重新将她揽入怀中,让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前,接着一把抽掉她束发所用的金丝楠木如意云纹簪,柔顺的乌发在肩头缓缓滑落,不动声色地替她卸下几许防备。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指尖撩着几缕青丝,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际,“以后都要用这种香。”

      这一夜,萧珩终究是未曾在长秋宫宿下。
      夏夜潮热,绮窗开启,香汤沐浴后,萧珩坐在茶案前翻阅奏章,宵衣旰食、朝乾夕惕是他的一贯作风。
      慕容景跪坐在他身旁,默默替他斟茶,抬首时望见他以一枚竹节玉簪束发,垂眸沉然的姿态美如冠玉,不见白日杀伐果断的帝王威仪,倒似清俊风流的贵家公子。
      心潮渐趋平静,她淡淡将视线移开,与他相处难免有几分局促。
      看这架势,今夜他是准备要在长秋宫宿下了,这固然是件好事,但也是件麻烦事,因他几乎从不留宿妃嫔寝宫,入宫多年,两人共枕而眠的夜晚一只手数了还有剩的,她对他入寝的习惯知之甚少,从前是因为心里怄着一口气,如今却是痴梦成空,身居其位必须恭顺体贴。
      她轻轻叹息,待会儿少不得要看苏斐的眼神指示行事。
      “皇后可愿意弹琵琶给朕听”
      慕容景原本盯着墙角的玉兰宫灯出神,萧珩话音刚落,她蓦然回眸,只见萧珩合上奏章,促狭的目光向她迎来,看向的却是她的颈子。
      她脸上一热,慌忙拽过衣衫掩住颈间红印,青丝垂散,却成了欲盖弥彰。萧珩笑得暧昧,手中把玩着她先前拿来束发的如意云纹簪,姿态很是悠闲。他亲手递了一枚龙井茶糕给她,语气却是凉凉的,“若不是那夜亲眼见到,朕倒不知皇后还有这般才情。”
      慕容景极自然地接过茶糕,未加思考便往嘴中送去,因她一直最讨厌在人前卖弄,更别说是对着他,下意识地想要婉言推辞。
      萧珩显然预见了她的心事,“皇后方才所求,朕还没有答应呢。”
      慕容景吃东西的动作瞬间一顿,唇边粘着几许茶糕的白屑,如水般迷惘温柔的眼睛霎时注入几分清明,抬眸时分换上了柔柔的笑意,眼底却飘荡着寒冰般的冷然。
      她方才入了魔障,竟然差点忘记,今夜本是一场交易。他们在做交易呢。
      “皇后待会儿可要边弹边唱才行。”
      “陛下莫要再捉弄臣妾了。”她自小五音不全,一首曲子若非认认真真练了百十遍,都是免不了要跑调的——萧珩是知道的。
      她凑过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唇边绽放出如同谢挽湄一般清妩娇羞的笑容,沉重收紧的胸腔深处却传来银针刺痛之感,“陛下且等等,臣妾这就取了琵琶来。”
      几日前与阿绯玩闹时,将琵琶丢在了抱月楼,她不愿在萧珩面前提起关乎阿绯的一切,这下亲自步行去取,衣袍轻盈单薄,也好乘着夜风顺道冷静几许。
      平静后的心境是薄雾缠绕的湖水,待她抱着琵琶回来时,廊下飘着一盏昏暗的四面绣荷宫灯,屋内已经重归空寂,绮窗尽数开启,夜风灌入,凉意侵骨,吹得素色的垂幔四处飞舞。墙角的玉兰宫灯凄然孑立,在黄晕笼罩的墙上映出一个纤长寂寥的黑影。屏风背后,檀木茶案上只剩下两只品茗瓷杯,在曳动的烛火下泛着莹润透亮的光,彼此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原来是方才玉华宫派人来禀,淑妃在寝宫中突然晕厥,许是遇喜之兆,萧珩顾不上与她道别,即命人更衣,匆匆乘辇离去。
      先帝十四岁为皇子时,就有宫人王氏替他诞下长子韩王,而萧珩践祚七载,膝下尚未有子嗣,纵使他铁腕手段,英察睿智,然而帝王一日未有子息,这皇位终归是未曾真正坐稳,群臣纳谏,叫他如何夜能安寝
      她此时很能体谅他,真的。
      风声缠绕寂室,松懈之后的身躯无比疲惫,慕容景靠着墙壁缓缓坐下,失去发簪的束缚,满头青丝垂散在惨白的衣袍上。
      回想起去年秋夜她在廊下弹琵琶,他一直站在暗处看她,在她回头时脸上笑意盈盈,就好像他真的爱过她一样。
      她低头拨动琴弦,弹唱了一曲自始至终无人聆听的《越人歌》。
      “……生命如烟花短暂如昙花,幸与你共度年华,似一场酒醉梦醒即梦碎,放你去追什么荣华富贵……芳草萋萋诉梦中旧时戏,阴阳相隔死别亦无期,你早知结局却不曾叹息,人世苍茫浮沉而去……”
      他早知结局,劳燕分飞、阴阳相隔是他为他们选定的结局,他为着国祚绵延、鸿图霸业这一生未曾想过要回头,丢下她抱着陈旧的婚服苦守这一方天地,在漫长无声的岁月中缅怀着雁南如同幻影般的前尘旧梦,故事的尽头只剩下一声声叹息。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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