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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三两枝 ...

  •   几日后的下午,慕容景与阿绯坐在水榭内乘凉,慕容景对着一只小巧的青瓷花插摆弄着几枝粉蓝色绣球花,阿绯则坐在一旁边吃茶点,边在一盏宫灯上作画,画笔细细雕琢,满树粉樱在风中摇曳生姿。
      清风徐来,纱幔飞舞,檐下挂着的竹制风铃发出声声悦耳的脆响。慕容景拿着银剪修剪多余的枝蔓,歪着头漫不经心道:“阿绯,你喜欢陛下吗?”
      阿绯蓦然抬头,如水的眼眸中盛满惊诧。
      “阿姐是想问,你愿不愿意留在宫里,阿姐是皇后,你可以当贵妃,咱们姐妹作伴……”
      慕容景还未曾说完,“啪”的一声,满杯温热的茶水就已浇头而下,下一瞬,湘妃色的身影夺门而出,风铃乍响,午后炎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慕容景擦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苦涩地一笑,这世上胆敢拿茶水泼她的人也没几个了。
      她从案上的彩绘石榴高足圆盘中捻起一枚阿绯吃剩的五白糕,犹豫了一瞬,尝了一口糕点久违的甜蜜滋味。
      她从小就嫉妒阿绯,嫉妒阿绯能一直长在父母膝下,嫉妒阿绯容貌秀丽,嫉妒阿绯聪慧机敏,嫉妒阿绯知书识礼,嫉妒阿绯顺遂无忧,嫉妒阿绯纯粹无垢。阿绯好像一直都是上苍的宠儿,时常让她自惭形秽,如今就连她的夫君,那样高不可攀的人,都忍不住对阿绯一见倾心。
      可她又那么喜爱阿绯,喜爱阿绯乖巧贴心,喜爱阿绯心地善良,喜爱阿绯活泼率真,喜爱阿绯乐观幽默。不管修炼得如何铁石心肠,心中总是有寸许柔软之地,不知从何时起,她已下定决心要尽全力去守护阿绯,保护那一份未曾沾染世俗的美好,即便拼了性命,也不容许自己有半分退缩。
      烈日之下荷叶轻摆,几只青蛙烦躁地叫唤,她轻轻叹了口气,整理好头发,提衣追了出去。
      抱月楼的房间里,阿绯仰面躺在绣着玉兔月桂花样的秋香色睡帐里,小嘴撅得都可以挂油壶了——和幼时同她吵架后一般的模样。
      见慕容景靠近床边,阿绯果断地将脸扭向另一边,小扇子似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慕容景在床边坐定,她试探性地去拉阿绯圆润的小手,结果被阿绯一把躲开。
      慕容景低头,“阿姐错了。你也知道,阿姐向来口无遮拦,本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别往心里去。”
      “我只知,阿姐原先是心直口快。”
      慕容景滞了一瞬,在深宫浸淫这许多年,谁还能如同昨日一般。“不过是突发奇想,如今仔细想想,的确是个馊主意,你既是不喜欢,阿姐绝对没有勉强你的意思。”
      阿绯咬咬嘴唇,半晌才开口,“我知道阿姐在宫里很难,我也很心疼阿姐,可我真的不喜欢这种拘手拘脚的生活,呆上几个月还行,若是呆上一辈子,我真不知……”
      亦如昔日一般,慕容景道过歉后,懂事贴心的阿绯主动来牵她的手,柔柔的暖意直达心底,先前的不快顷刻间烟消云散。
      慕容景转头望向阿绯,指尖戳了一下阿绯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却心虚地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阿绯不喜欢陛下吗?”
      阿绯坦然地望着她,“陛下他确实是世间很多女子都会仰慕的男子,有文韬武略,又生得俊朗不凡,可对阿绯来说,这样的人仿佛高高地飘在云端,是五指触不到的虚幻。”
      “阿姐,我可以说心底话吗?我总觉得,将来嫁人以后,也要如同爹爹娘亲一样,我待他一心一意,他也须得待我一心一意才行,不然,我是不嫁的。”
      慕容景莞尔,摸摸阿绯的脑袋,“好,阿姐答应你,一定要帮阿绯挑一个一心一意的郎君。”
      这又何尝不是她幼时的心中所想,只是命运未曾给予她选择的权利,她的郎君不仅不喜爱她,更不可能成全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想。
      眉眼垂落之际心绪翻腾,她已然想好了妻妾成群,子嗣绵延的优点,可阿绯太懂得她心中所思所想,深知她心中的痛处,未再丝毫多言,只是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了她。
      晚膳后,姐妹俩一同坐在池塘边的凉亭里纳凉,晚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夕阳余晖,美不胜收。
      黄铜银杏叶香插盘内置有驱蚊的香料,孤烟几缕,气味清新淡雅,慕容景摇着一把缂丝夹竹桃团扇,正与阿绯说着昔日夏天在寂阳桡小舟采莲的往事,忽然见三个蓝衣内侍向着凉亭而来,为首的正是萧珩身边的总管太监苏斐。
      三人向慕容景行礼,慕容景问苏斐,“苏公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苏斐是历经三朝的元老,原先就是先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年龄可以算作萧珩的祖辈,纵在宫中待了近六十年,见惯了宫妃得宠失势,此时他看向慕容景的神色仍带了几分歉然。
      苏斐躬身,“奴才是来找二小姐的。”
      慕容景这才注意到苏斐身后的两个小太监手中各自捧着一只红漆食盒,原来苏斐是在可怜自己,她转头向阿绯笑着示意,“去吧。”
      阿绯不明就里地上前,苏斐分别揭开两只食盒,“陛下说,二小姐一至燕都便匆匆入了宫,定然还没有好好逛过,所以陛下特地命奴才去宫外的点心铺寻了些地道的燕都小吃,还请二小姐笑纳。”
      “这是弘宾斋的芙蓉酥,这是枣泥酥,这是刘记的桃花山药糕,这是杏花村的云片糕,这是天信楼的青油卷……”
      日头一点点落下,光线逐渐暗下,沿池塘的树上挂起了盏盏宫灯,一轮银月在黯淡的天空中若隐若现。
      灯花点点映在眼睛里,慕容景掩唇凄凉一笑,这些可都是当年萧珩答应要亲自带她去燕都尝的糕点,她等了这么些年,到底是没有等到。
      当日她在天信楼外对萧珩说自己想吃芙蓉酥,其实是想要他带她去吃弘宾斋的芙蓉酥,她本想着,就算他忘了,她记得就好,偶尔提醒一下,总不会让他食言的,可他只是命人去天信楼打包一份芙蓉酥。
      如今看来,原来没忘啊,原来是她不配。这么多年了,骗小姑娘的招数还一模一样,可惜阿绯不大喜欢吃甜食。
      阿绯显然有些诧异,不知所措地望向慕容景,香盘内的熏香熏得人几乎掉眼泪,慕容景浅笑着将下巴微微一扬,“傻丫头,愣什么呢?还不快谢谢陛下。”
      自苏斐往长秋宫送点心以后,阿绯终于后知后觉懂得了先前慕容景所问的问题,她原本自入宫以后每日雷打不动要往御花园去散散心,自那以后也不敢去了,日日闷在长秋宫内,哪日若是提前听闻萧珩晚间要来用膳,更是守着抱月楼一步都不敢出门。
      慕容景看的心疼,便把令牌交给她,又着人挑选了几个身手上乘的侍卫,允阿绯每日出宫去玩。
      就这样,阿绯每日早晨出宫,日落之前准时归宫,两姐妹一边用晚膳,一边听阿绯谈论白日在宫外见闻,不多时候,笑意又重新回到了阿绯的脸上。
      这日太阳已然下山却仍未见阿绯归来,慕容景在长秋宫内等得心急如焚,生恐阿绯有什么闪失,顾不上吃饭,忙派人去宫门处打听消息。
      寻人的侍卫回话道,阿绯今日原本日落前早已归宫,却半道被淑妃截道,带到了月华宫,听闻此刻陛下也在。
      一轮圆月当空,几点星辰闪耀,慕容景独坐在抱月楼一楼的水榭中等待着阿绯归来,满头长发随意拢在脑后,以一支素雅的黑檀雪松簪束起。
      檐下纱帘挽起,面前一片清辉笼罩荷塘,水面波光粼粼,远远望去,一枝红莲孤零零地在夜风中摇曳。
      听闻今夜月华宫传了乐师舞姬,想来此刻必是轻歌曼舞,良辰好景。水榭四周寂然无声,几点萤火在空中飞扬,夜风卷起几分凉意,她枯坐此间等候阿绯,心中半是焦急,半是萧瑟。
      身旁的烛火一寸寸黯淡下去,不多时候,水榭陷入了全然的黑暗里,陶瓷香炉中檀香清韵犹如山岚,缠绕衣襟的香氲将她缓缓带入久违的梦魇。
      那是许久以前与萧珩同床共眠的一个夜晚,那夜他们到外头看杂耍表演,回府之时夜已深沉,萧珩随口留她在距离较近的思永斋过夜。
      灯火熄灭,侍从相继退下,两人一同躺在枕上,萧珩已然困倦,而她还沉迷于夜间的杂耍中,拉着萧珩不停比划着演员们滑稽的表演,好几次在萧珩将要眯眼之际重新把他吵醒。
      “今晚那个瘦高个儿跳舞的样子可真逗,你说,他真是那个小胖墩的爹爹吗?长得不像啊!”
      “容景,你既然睡不着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慕容景不明就里,以往都是她给萧珩讲故事,他平日里也不是个肯讲故事的耐心人,也不知此刻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地点点头,“不要我从前听过的。”
      萧珩点头,有声有色地给她讲了个古宅闹鬼的故事,屋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故事讲完后,他满意地背过身沉沉睡去,留着慕容景清醒无比地躺着。屋外时而电闪雷鸣,她将眼睛睁得大大的,觉得床下、床边到处都站着有人。
      不知躺了多久,睡帐上系着的助眠香囊未起到半分作用,脖子僵硬发酸,几道惊雷劈得她愈发清醒,心知如此下去恐怕得睁眼到天明了,看了一眼枕边之人沉静的睡颜,她一时来了主意,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萧珩的被窝。
      她侧起身轻轻抱住萧珩的胳膊,生怕把他吵醒,眼见他仍熟睡着,方将额头抵在他肩侧,安心地闭上眼睛。
      萧珩这厮似乎有些洁癖,每天都要沐浴,若逢出门,衣服一天能换上三、四身,且从不许别人随意碰他。他们两人时而同眠,一向都是各盖一床被子,他明天起来要是发现她半夜钻了他的被窝,指不定得到澡池子里去洗多久。
      管他呢,谁让他这么坏,存心不让她睡觉。
      梦魇之中仍不乏惊悚的鬼影,时而觉得身处于一个巨大的蒸笼,有一只青面獠牙的大怪物正张牙舞爪地冲她跑来,她不由自主地尖声大叫,下一瞬蓦然从梦中惊醒,寝衣已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她轻轻地喘气,无意识地想要翻身,忽然发觉自己被困在他人的怀抱之中,她的额头抵在萧珩的胸前,黑夜之中,彼此的心跳都是那么清晰。
      她下意识地扭动身子,想要从这个怀抱中挣脱出去,然而萧珩的手紧紧揽在她的背后腰间,哪里是随意几下挣得脱的。
      “容景,别乱动。”萧珩揉着她的后脑勺,迷迷糊糊地说,“乖乖睡觉。”
      “如今好像又胖了,可不能再吃了。”
      时光犹如利刃,刀刀见血,往昔的甜蜜到了如今就成了蚀骨的毒药。
      自从她全然接受从前那个人全系虚构或已然死去的现实,不再对他抱有希望,她便可以纵容自己无限沉湎于过往的欢快,最后又在现实照见梦境的那一刻被伤得体无完肤。
      夜风卷起鬓边垂落的发丝,刺在脸上发痒,她下意识去碰脸颊,指尖却沾了几许冰凉的湿意。她轻轻摩挲着指尖,檐下挂着的竹制风铃发出脆响,转瞬即逝的脆弱湮没在夏夜的清风里。
      “阿姐,我错了。”
      忽然,双手从背后环住她的臂膀,阿绯温暖的脸颊随之贴在了她的肩膀上。
      慕容景舒了口气,心中一软,极浅的一抹笑意隐在暗处,“哪里错了”
      “阿绯不该跟着陌生人到处乱跑,谢淑妃她不是好人,阿绯以后都呆在长秋宫陪阿姐,再也不让她有可乘之机。”
      “你如何知道她不是好人呀”
      “陛下说的,”阿绯闷闷的声音自颈边传来,“陛下让我离她远点。”
      慕容景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他心里头倒是很清楚,谢挽媚这般有心劲儿,忍屈含辱,一门心思要飞上枝头,今晚半道截了阿绯去月华宫,可不就是投其所好,特地为萧珩创造机会亲近佳人吗?
      萧珩肯对阿绯说这些,当真是疼阿绯。
      慕容景掰开阿绯缠住她的双手,慢慢转过身去,只见地上搁着一盏亮着的手提荷花灯,半截烛火在清风中忽明忽灭。
      黯淡的光线下,面前的阿绯仍旧是白日出门时的粉色襦裙装扮,干净温柔,未曾为禁院流毒所侵染的纯粹美好,只是经过一日奔波,难免发髻有些散乱。
      慕容景伸手替阿绯整了整发间的白海棠缠花发簪,又替她归拢了鬓边垂发,眼见暗光底下阿绯明眸善睐,情不自禁地用指尖去戳阿绯圆润的脸颊。
      “阿姐,我今晚向陛下请辞了。”
      慕容景微怔,不自觉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陛下怎么说”
      “陛下准了,陛下说夏日炎热,要我再陪阿姐些时日,待到秋凉再南下。陛下还说,要我把宫里当作家里,把他当作兄长。”
      眼见阿绯脸上浮起释然的笑意,慕容景将视线缓缓移开,眼见纱窗半敞,夜色茫茫,未见半点亮光,贝齿轻轻地磕着下唇,不久舌尖就尝到了血腥味。
      阿绯想得太过简单,萧珩既然对她起了心思,又怎会听她三言两语就轻易放她离去,此言不过是除去她心防的缓兵之计。至于说让阿绯把他当做“兄长”对待,这燕都民俗中,未出阁的女子就常常将情郎称作“兄长”,可怜阿绯傻丫头,被人戏弄了一把,却还光顾着傻乐呵。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阿绯的脸颊,眼中温柔笑意的背后隐着坚定与果决。
      “阿姐不是说过吗,只要阿绯不愿意,这宫中没有人能勉强阿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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