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95、弦凝霜

　　阿绯入宫的时候已至六月底，慕容景先前并不知道萧珩几月前诏她父母入京，那日她正纱窗底下一边喝茶一边翻闲书，突然间芳若兴冲冲地撩开珠帘跑进屋来。
　　“娘娘，您猜谁来了”
　　慕容景放下手中的玉瓷葵纹茶杯，浅笑着望向珠帘，只当是与她相熟的嫔妃来看她了。
　　只闻串串珠帘轻声摆动，施施然穿过门帘的少女穿着一件杏色半臂，裙摆领口处绣着粉花青藤花样，胸前系着一枚翠绿的平安扣，浓密的发丝绾成灵动婀娜的飞仙髻，戴一支素雅的绿梅小钗，再端其相貌，鼻腻鹅脂，腮凝新荔，眸光流转之间泛起道道涟漪，映得满室生辉。
　　慕容景观其面生，心想约末是萧珩近来新纳的嫔妃，但其穿着打扮又似未曾出阁的少女，正要转向芳若求解，脑子里忽然一道白光闪现。
　　“阿绯，”慕容景面露喜色，忙从茶案上起身迎上去，眼中不觉已然涌上几滴热泪，“阿绯，你怎么来了”
　　阿绯俯身行礼，被慕容景握住双手一把扶起，方才笑意盈盈地唤了声“阿姐”。
　　“阿姐不知道吗？几月前宫中来旨，说是阿姐病了，思念家人，要我们赶快入京，不巧那几日娘亲正犯心口疼的老毛病，爹爹不放心她一人在家，便让我来，我照顾了娘亲几日才启程上路，路上又耽搁了些时日，这才来晚了。”
　　阿绯的官话带着南地口音，久违的亲切让她不禁微微红了眼眶。
　　“我倒还真不知道。”慕容景拉着阿绯往茶案走，“一路走得可还算顺利如今娘亲可是痊愈了”
　　“阿姐放心，宫里专程派了人护送，一路都顺顺利利。娘亲那性子就是闲不下来，如今家中也不是请不起下人仆妇，她却仍要事事亲力亲为。那老毛病只需静养，吃了药卧床休息几日，也就无碍了。”
　　慕容景点头，端详着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妹妹，心中满是喜悦，径自拉过阿绯圆润莹白的小手。
　　“这么多年不见，阿绯都长成大姑娘了，快让阿姐好好看看。”
　　慕容景十一岁离家，此后住在沂川时，偶尔逢节日，父母会带阿绯来城中探她，两家一同团聚，但自她十三岁后奉旨嫁往雁南，姐妹便再无机会相见，唯有每月一两封书信来往，诉说着彼此的思念与转变。
　　自她去年册封皇后，萧珩为光耀皇后门楣，赐她生父与养父国公爵位，又在燕都中选取豪阔宅邸，以作为国公府，然而她的父母安土重迁，并不愿背井离乡，燕都府邸久久空置。
　　两姐妹自小亲密，多年未见，情谊自然深厚，慕容景令人将池塘边伫立的抱月楼收拾妥当，以供阿绯居住，又拨派两名宫人，专程负责伺候阿绯饮食起居。
　　二层的小楼古朴雅致，临水而立，早晨一推开窗户就可看到碧波荡漾，红莲满池，暮时则有斜阳若影，蛙声蝉鸣，别有一番意趣，阿绯素来喜欢诗词歌赋，想来是喜欢的。
　　赤日炎炎，热风灌入，廊下鲛绡卷拂，倒流香炉摆件内燃着玉蕊香，两姐妹坐在置了冰盘的清凉水榭中，一边烹茶弄花，一边谈论着那些未曾相伴岁月中彼此经历的点点滴滴，水榭之中暗香清冽温柔，宛若融融春日，阿绯讲寂阳安谧宁静，她道燕宫琼林玉树，两姐妹心有灵犀，彼此都只挑些欢快的事情来分享。
　　听那些似曾相识的名字一个个从阿绯口中吐出，慕容景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个模糊的轮廓，稍一细想，时而两个身影又混同成了一个，看来即便是日思夜想的家乡，离日久远，终显生疏。
　　阿绯自小就像娘亲，娴淑乖巧，年仅六岁之时就有乡贤夫人夸赞她婉静知礼，有名门闺秀之风，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宫中规矩琐碎森严，慕容景原本还担心阿绯恐难应对，未曾想到阿绯还是比当日的她要机敏得多，嬷嬷们稍一点拨，她便心领神会，行事举措皆有礼教。
　　阿绯好读书，三岁时便由母亲教她习字，不过五岁，诗歌散文就比她这个姐姐背得流畅通顺得多，慕容景好读话本等市井通俗读物，而阿绯却是喜好史书典籍，父亲书房中那只码得整整齐齐的红木大书架，便是她旧时在家中最喜欢的物件。长大后的阿绯不仅著得好文章，连水墨丹青也绘上几笔，看得慕容景又是羡慕又是欣慰。
　　慕容景心中颇有一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宫阙冷寂人人皆生隔阂，阿绯灵动的眼神却可以让她忽略如今的际遇，自小昭离世以后，她几乎再没有这样不加保留地去喜欢疼爱一个人，阿绯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妹子，她一时恨不得将此生所有都双手奉上。
　　入了七月，难得天气晴好却不见晒人的日头，天地间光亮如新，白云舒卷，微风不燥，入眼皆是碧色。
　　御花园中近湖的绿地上，阿绯着一身玉色翠竹纱裙，手中放着一只蝴蝶纸扎风筝，拂动的清风里，浅粉的蝴蝶高高在云端展翅。
　　慕容景坐在凉亭里，一面轻摇着一把墨兰色缂丝山茶团扇，一面看着在绿野上笑逐颜开的阿绯，旭日和风，湖中清波万顷，耳边笑语声声，她将眉头舒展，心也温柔几分。
　　“阿姐，坐着有什么意思快过来和我一块儿放风筝!”
　　慕容景撅着嘴连连摇头，她如今落魄，原本极不愿出门，挨不过阿绯的软磨硬泡方才一同来了御花园，如此已近极限。
　　她低头从枫叶陶瓷盘中拿起一枚冰镇过的果子，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绽开。阿绯虽知书识礼，终归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带着几分无拘无束的天真，而她可不想也像个疯丫头似的举着个风筝到处乱跑，简直有违她入宫这些年的仪度修养。
　　“阿姐，来嘛，咱们一块儿，就像从前一样。”
　　阿绯偏着头，缕缕青色拢于耳后，素白的耳垂下一双桂花流苏耳坠在风中轻轻晃动，双眸盈盈如水宛若群山环绕下的澄湖。
　　慕容景无奈地叹气，终是拗不过阿绯的几番催促，提着石青色的衣裙不情不愿走到草地上，她从阿绯手里接过风筝，试了几下无奈不得章法，终也只能顺着湖岸疾跑起来，丝线越放越长，腰间丝带编织而成的宫绦飘扬在风中。
　　“阿姐真厉害，风筝飞起来了。”
　　慕容景满脸黑线，觉得此刻提裙飞跑的动作有失皇后仪态，回头一望碧空中高高飞起的蝴蝶，远处翠柳拂白堤，紫薇花开满树，恍若回到寂阳水畔无忧无虑的童稚岁月，蓦然心中一松动，好似万千心绪俱被清风带走，不觉展颜一笑。
　　风筝啊，风筝，你飞得这么高，你能替我去看一看宫墙外头的世界吗？
　　忽然远处一行人影走近，为首之人一身黑纱暗金团龙常服，气势尊贵逼人，身旁的女子头戴
　　一顶光华闪耀的雀华冠，着一袭靛青色卷草暗纹百褶裙，盈盈纤腰，不堪一握，正是风头正劲的淑妃谢挽湄。
　　慕容景动作一滞，细条玉镯冰凉地贴在手腕上，心灵忽地坠入深不见底的湖水。蝴蝶风筝飘飘扬扬自半空跌落，风声沙沙，碧草舞动，慕容景与萧珩隔着满湖涟漪遥遥相望。
　　萧珩素来冷漠的眼睛里分明停着半刻痴迷，然而他没有在看她，他看的分明是她身后站着的阿绯。
　　那夜，萧珩久违地来长秋宫陪她用膳，二人照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没什么油盐的话，膳罢，萧珩却仍是赖着不走，正坐着喝茶，慕容景察觉到萧珩似在寻找什么，心里自是跟明镜似的。
　　“陛下体恤臣妾，特地召臣妾的家人来京，臣妾还未曾谢过陛下。今日不巧，阿绯白日放风筝时受了风，这会儿正犯头疼，不然照理该叫她出来亲自拜见陛下的。”
　　萧珩点头，神色间浮现些许失望，放下茶杯道：“皇后如今不理六宫之事，妃嫔每日的请安也减到月初一次，就不担心大权旁落，多年的用心付之东流吗？”
　　“谢淑妃是陛下看重的人，臣妾自然放心，正如陛下所说，臣妾帮着掌宫这么多年，时而难免觉得有些乏累，如今正好趁病多躲几日懒，倒是辛苦淑妃了，陛下可得帮着宽慰几许。”
　　萧珩轻笑，“你倒是宽心。”
　　慕容景端起盛着甜汤的豆绿瓷碗，转动汤勺以缓解着此时无人出语的尴尬。
　　如今谢挽媚奉命协理六宫，慕容景这边不加过问，她那边便也一概全由自己做主，无论事情大小，过后连知会也不知会一声，慕容景心知谢挽媚是笃定自己已遭萧珩厌弃，此生永无翻身之日，故根本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归根结底，还不是萧珩暗中纵容。
　　如今的局面不就是他一意促成的吗？他倒是虚伪。
　　罢了罢了，她也就由谢挽湄去了，反正她如今也没几日在这宫里头待了，何必忤逆萧珩另外树敌，只要谢挽媚不短她吃穿用度，她缩在长秋宫里得过且过，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了。
　　碧纱窗外，夏蝉寂寥地哭嚎，时辰不早，萧珩拿起搁在茶几上的九龙白玉佩，撩起袍子离去，慕容景连忙放下瓷碗，起身相送。
　　行至门边，萧珩忽然回头，似是恍然想起了什么，“皇后，朕记得你曾说过，当年你是代替妹妹过继到沂川的。”
　　此言既出，哪还容她不领会其中深意，心中不禁苦笑连连。
　　可不是嘛，萧珩一直坚信当年他们的婚姻是慕容家在背后一手策划，照此而言，嫁给他的只需是慕容家旁系之女，若当年她不曾心血来潮代替阿绯出继，当日嫁到雁南成为九皇子妃的就是阿绯。
　　他这是真的瞧上阿绯了，照他这一番逻辑，执意纳娶妻妹，便就成了挽回失而复得的珍宝了。
　　失而复得的珍宝，阿绯固然是未经雕琢的无暇美玉，无疑会使拥有他的男子感到无比幸运。那她算是什么鸠占鹊巢吗？
　　他第一次主动向她提起往事，竟然问的是他们阴差阳错的婚姻，原是她不配，无论如何矫饰，终究是不尽人意。
　　慕容景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冻僵了，心尖就像被刀剜似的疼，她寻不到一个得体的方式来回应萧珩的问题，呼吸一下比一下沉痛，索性将心中所想表露出来。
　　她苦笑着点头道，“是啊。”
　　她爱了他这么多年，想象过一千遍一万遍以后和他在一起时的样子，可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他亲口告诉她，他对她的亲妹子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