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4、桃花落 ...

  •   她陷在万千心绪之中,未曾察觉萧珩摘下拇指上所戴的碧玉刻诗扳指递给她,空举了片刻,见她眼神空茫,拉过她的右手,便要亲自与她戴上。
      无意识之时,如同上次一般,她不自觉便要往后抽回右手,却被他抢先一步紧紧扣住手指,下一瞬,温润的指环已然戴在了她的拇指上。
      她缓缓拉开沉重的弓箭,手心里满是冷汗,右手勾弦,恍若有千斤巨石压在她心上,心口处紧绷几乎难以呼吸,双腿虚浮,若非萧珩轻扶着她的腰肢,她或许会因失去平衡而跌倒在地上。
      “别怕,他逃不掉。”萧珩附在她耳边轻声道。
      拇指上的扳指仍然带着他残留的体温,温热的触感贴着冰冷的肌肤,时时提醒着她尊卑荣辱 。
      刺眼的阳光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闭上眼睛,找寻着昔日弯弓搭箭的感觉,旧时与父兄往城郊山林深处骑马射猎,父亲无数次用骄傲的目光看着她,夸赞她得天独厚,骑射一流,若非女儿身,当入行伍,于紧要关头,为家国效力。
      哨声一响,马蹄疾飞,慕容景睁开双眼,三支利箭划破空气,“嗖嗖”冲着前方穿着囚服的身影疾驰而去。
      她停下动作,立在原地未曾继续拿箭,只一瞬,三支利箭箭无虚发,索绪应声跌落马背,其中一箭正中胸口——就如同曾经那些在草丛中没命逃窜的小动物,一旦她硬下心肠,没有能躲过她手中弓箭的。
      耳边传来阵阵叫好喝彩之声,大燕国威弘扬,苍越使团群臣的脸色霎时灰败,无人再去注意那具躺在长街上的死尸。
      慕容景遮住眼底的如隆冬时节般的冷寂,未施铅粉的脸颊如纸般苍白,她方才亲手杀了个人,与她无冤无仇,素未蒙面的人——索续不是她杀的,他是萧珩杀的,她给了他一个痛快,一箭穿心总比千刀万剐来得强。
      远处,身着宝蓝色缀宝石花笼裙的琉古公主脸色煞白,晶莹的泪珠已落在颊上,如同新雨后绿叶上沾着的雨珠,死死望着她的眼神带着怨毒,颈前以朱砂绘成的蝴蝶花钿宛若一枚染血的诅咒。
      一阵干燥的风吹过,因冷汗濡湿的暗蓝色衣袍紧紧黏在身上,背脊上升起的寒意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方才亲手杀了个人,手无寸铁的人,他的爱人会在她还活着的每一天,用琥珀般的眼睛无声地提醒着她——她是个杀人凶手。
      慕容景轻轻咬住失去颜色的下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臣妾鲁莽,一时失手……”
      “皇后何罪之有不愧是朕看中的人。”萧珩双手扶她起来,他脸上带着如同三月暖阳一般的笑意,一侧唇角的梨窝若隐若现,与昔日阿珩如出一辙的笑容,却令站在当空烈日下的她感到遍体生寒。
      帝王谈笑间横尸遍野,这一回慕容景没有笑,仓促地逃避着萧珩灼灼的目光。
      他一定知道她最在乎自己的颜面,她喜好华服珠翠,就是因为她要让那些在暗地里嘲笑她的人知道,她其实一点都不可怜,她每天都过得很好,很风光,从前在人前,他还算是予她体面,可到了如今,他偏要选在人前折磨羞辱她。
      她将事情想得简单了,体面不是光凭她一个人就能假装出来的。
      她勉力维持的尊严体面在他眼里就如同一个笑话,他心情好时,能允她几分体面,心情不好时,便收回这些恩赐。她妄想用色相博取几分好感,然而他深谙人性,毒辣的目光从未停留于外在的矫饰。
      新知又撕开旧恨,从未彻底愈合的伤口鲜血淋漓,在她初入宫闱的那段艰难岁月中,她原以为在背后嘲笑她的都是那些翘着兰花指的公卿小姐,原来其中还有她日思夜想的郎君啊。只是他一直都掩饰得很好,叫她空存着一腔希望,一次次往石头上撞得头破血流。
      萧珩轻轻将她带入怀中,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她未佩珠饰的尾髻,一遍一遍动作轻柔,似在提醒她方才犯下的杀孽。
      慕容景将一切归咎于斗志不再,心肠脆弱,将额头抵在他肩侧,龙袍上精美繁复的十二章刺绣刻得脸颊生疼,寒意顺着后颈缓慢攀升,眸中已是泪光点点。

      几日后慕容景才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日她箭下亡魂名为索绪,出自苍越浮北一带的官宦世家,于去岁上京城举行的比武大赛中击败天下群雄拔得头筹,自此扬名塞外诸国。此人师从无忧道人黄京,文武兼备,相传有治世之才,然而为人洒脱放旷,天生的风流多情种子,宁愿牡丹花下风流死,不做公卿贵族座上宾,上京城各位皇子为争夺皇位积蓄势力,争相邀他为入幕之宾,他倒好,对高官厚禄不屑一顾,日日在秦楼楚馆里同歌姬醉生梦死。
      较之从小被礼教束缚的燕女,苍越女子更为直爽率性,琉古公主为王后所出之嫡女,貌美如花,自小被苍越国主引为掌上明珠,裙下之臣多如过江之鲫,作风一向风流豪放。
      不知由何人暗中引荐,索绪对琉古公主一见钟情,当即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此后数月二人形影不离,而后公主奉命入燕都和亲,索绪自愿同行,大抵是出于笼络人才之心,又或是对自家妹妹的一贯作风见怪不怪,淳懿太子一直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日前萧珩往沁福宫,恰巧撞见二人行不轨之事,时逢淳懿太子暗中与燕都城内的北凉暗探秘密接触,萧珩帝王之尊怎容肆意欺瞒,太子母族虽出自大燕,但上京城内夺嫡之争激烈,派系林立 ,难免太子为保储君之位而生不轨之心,萧珩有意敲打,既知淳懿太子求贤若渴,因而故意拿索绪开刀。
      其实萧珩从未想过要网开一面,索绪囚禁于天牢时便被人挖去双眼,再以水银灌入双耳,一代英雄好汉落得个又盲又哑的下场,即便是再差劲的箭手,也不愁射不中。
      萧珩选她射箭,一举两得,既挫了淳懿太子的锐气,又提点了她要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
      那天过后,萧珩终于准许她搬入修缮完毕的长秋宫,在众人俱以为她已失圣心之时恩准她移宫,许久未曾见到的各司账册又一次堆叠在她的书桌上,慕容景的心里没有丝毫欢喜——他只是要她更加明白,在这偌大的燕宫之中她命若漂萍,今生所有的荣耀地位都是由他赐予的,若他不想给,不管她怎般筹谋,也是白费心机。
      她忽然间非常讨厌“恩赐”这个词,就好像他是高高在上的主人,而她是一只咬着骨头就高兴得摇尾巴的小狗,嘴里“汪汪”感谢着皇恩浩荡。
      眼前朱楼紫殿三四重,重檐叠瓦,雕梁画栋,中庭一池菡萏含苞待放,成群的锦鲤隐在荷叶下游弋,灵动飘逸的亭子里似乎还演着旧时的歌舞丝竹。
      失去了对余生的期盼,独属皇后的华美宫室不过是囚禁她的另一座金丝囚笼,表面的生机勃勃掩饰着背后的死气沉沉。
      她要在这里等,等尘埃落定,等一旨废后诏书。
      她回想起慕容漪澜第一次在此向谢琰引荐她的场景,故人的一笑一叹似在眼前,隔着水榭下新挂着的一层鹅黄色的蝶影绣花轻纱,如今骄阳炽烈,满院子的海棠花开到了暮时,柔粉与朱红的花朵在碧叶间蔫头耷脑,春来春又去,岁月四季递次轮回,眼前物是人非,难免伤怀,这座她曾经常至的华丽的宫殿见证着她一步步走向鼎盛,亦将注视她渐渐步向覆灭。
      长秋宫中的画屏与烛架还残余着它前任主人的气息,三色鱼尾瓶中插着沾着晨露的雪白花卉,仿佛此间主人只是短暂外出散心。
      这曾是一座宠后的宫殿,金瓶珍珠花树、仙鹤云雾织金睡帐,无一不承载着君王昔日的眷顾与恩宠,慕容景摸了一把绮窗下的镂雕如意纹玫瑰椅,素白的指尖未见一缕尘灰。她不欲破坏这份温柔情意,将此处镂空雕花的朱门轻掩,命人打扫干净了侧殿搬了进去,其余各殿的陈设都尽力维持原貌。
      谢琰生前虔诚信佛,长秋宫内供有佛像,常与高僧大德谈论佛法。慕容景丢下宫务卷册,继续免去各宫早晨时的请安,每日在长秋宫的佛堂内消磨了大量的时光,暮去朝来,檀香弥荡,经咒声声,她的心境罕有的平静,即便当日萧珩笑她虚伪,即便她未尝不知道自己痴心太重看不破红尘,佛祖救不了她,都无碍于她在此地寻求片刻的宁和。
      闲时她也会想想,她这一生忙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初时约莫只是想要不被人轻鄙,不在后宫一众名门闺秀之间拙劣得那般刺眼;后来遭人算计陷害落入北苑,庭院深锁之时痛失挚友,一系列变故致使仇恨的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她想要报仇雪恨,想要做人上之人,她只身扎进没有星月的黑夜里,这显然是一条不归路,踽踽独行到最后,她逐渐觉得自己的举措与当日的阮、覃等人的所作所为并无二致。
      她站在故事的尽头,回望前尘往事时,才清楚地意识到几经浮沉,她真正想要的还是他的情意。她曾以为自己谨守本分不算贪心,此刻才深刻地明白,她想要帝王的真心,可帝王有真心吗?
      欲得子虚乌有之物,这才是世间最贪心的。
      其实从另一种程度而言,萧珩待她属实不错,他赐她荣耀光辉,予她锦衣华服,她能有今日的权位悉数需叩谢萧珩的恩赐抬举,只要她及时看清楚自己的位置,早早承认他主人的身份,面对如今的际遇也许就没有这许多烦恼了。
      可现在太迟了。她长久守着痴梦将萧珩想像成她的郎君,她自小的成长经历告诉她,夫妻应当彼此尊重,相互扶持,不当是单纯施舍与谢恩的关系,从前她或多或少留存着一点希望,告诉自己现状不会是最终的结局,未来值得静心期待,如今再无转寰的余地,在不断近逼的死亡阴影面前,今生无可奈何的缺憾显得异样刺目,心里绞肉似的疼。
      昔日替她绾发簪花的少年郎,她爱慕奢望了半生的人,到头来只把她当做一枚棋子,她自以为是的磨砺修炼不过是蜉蝣撼大树,到头来只是他眼里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敌人安插在宫禁中的一只小狗,有用之时,他拿来逗逗骗骗,哄她去反咬自己的主人,无用之时,就威胁折磨她,让她为多年苦心孤诣终归得非所愿而痛心疾首。
      夕阳迟暮,屋里点着清静凝神的檀香,慕容景举着墨绿釉茶杯,望着墙角孑立的一盏玉兰画灯空叹,都不是她想要的,都不是她想要的,浅碧色的茶水卷起心尖几缕苦涩,她好像从来就没有过选择的机会,又或是自以为英明地走了岔路。
      当年她嫁得草率,年少懵懂,还未曾弄明白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十里红妆就已将她送至雁南,如今反反复复在心里叩问何为所求,她本为乡间采桑女,郎君的才学相貌、家世出身于她而言都不重要,唯有二人能和衷共济、坦诚相待才是真正要紧的——这还是她少时在话本中看到的两个词,亦如书中故事,终究与现实生隔阂。
      回头看去,她这半生是一场缺了温情的富丽繁华梦,萧珩给了她锦衣玉食,给了她成群仆从,却独独忘了爱护与尊重,她在这雕栏玉砌的宫阙里迷失自我,几番沉溺于权欲漩涡,直到繁华片片凋零时方才走出重重迷雾,金碧辉煌只是她生命中漫长的一站,而非终点,亦如天之骄子的他,在她心里住了许多年,终归只是一介过客。
      她孤身一人来,她在此间住,终将在这场盛世烟花于夜空绽放之前脱掉锦袍提前落幕,怀抱缺憾孑然独归。
      她安慰自己她并不算特殊,毕竟燕宫之中哪段故事的结尾不氤氲着相似的悲哀,她今生富贵过,显耀过,她还没有子嗣,用不着经历骨肉分离,她的逝去不过是为这一连串悲剧添上不轻不重的一笔,岁月在橙黄灯光下渐渐朦胧,多年以后凝为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两句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