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2、顾无言 ...

  •   萧珩一贯沉稳从容,慕容景鲜少见他失态,更别说像是这般生气了,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今日说去庙里头住几天,来日等朕去接你时,头发是不是都剃光了”
      慕容景猛地一下被戳中心事,不由得遍体生寒,敛下双眸不置可否。
      “恶果已种,岂是佛前几柱香就能消除的,如若都是这般简单,世人还念什么因果轮回皇后若是诚心悔过,当日在廊桥上,就该冲着假山去跳,何必今日在这里装模作样”
      萧珩说罢拂袖离去,慕容景蓦然睁大双眼,奋力撑起身子就要去抓他的衣袖,不料一下子失去平衡,从床上栽倒下来,双手恰好按在茶盏的碎片上。
      无数的碎片扎进手掌,尖锐的疼痛顷刻蔓延,望着萧珩远去的背影,她茫然失措地向前举起双手,似要试图去抓住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挽留什么,终究只是空张了张嘴。
      亦如他在她生命之中扮演的角色,那道黑色的身影步伐决绝,始终未曾回头。
      他到底是知道了,他到底是知道了。宫中何处不是他的眼线,她怎能奢望凭借一己之力将实情瞒下呢
      可他不信她会断然舍下眼前的尊荣富贵而轻生,料定她此番只是在用苦肉计。
      可她为什么要用苦肉计为了重新获取他的注意力还是挽回那颗凉薄的心贪得无厌,不择手段,原来在他心里,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趴在地上,摇头笑得惨淡,这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坎坷波折,谁又还能是昔日模样
      鲜红的血顺着苍白纤细的手腕流淌,她低头去凝望满手的血腥,受伤的双腿传来剧痛,她试着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半天却只是在做无用功。忽然又想起慕容漪澜曾经所说的一句话。
      “陛下不喜欢手染血腥的女子。”
      她拔下深深扎在掌心的一枚碎片,木然地看着更多的鲜血自伤口处涌出,渐渐流满了整个掌心,接着“吧嗒”“吧嗒”地一滴滴砸在地面上,染了大片刺目的殷红。
      她虽不知萧珩所指“罪孽”究竟为何,可这一路走来,她可不是沾了满手血腥吗?
      心中疼痛地无以复加,她将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悲哀地闭上了双眼。
      长久的梦境之中,熟悉的声音在无尽黑夜中低语,如呓语般诉说着另一片天空下的悲欢离合,安适妥帖的感觉让她得以短暂忘却心底的沉痛,流连在漫无尽头的长桥之上,沉浸在迷雾里久久不愿醒来。

      她这一病足足病了两个多月才痊愈,她在床上躺了月余,方才勉强站得起身,只是腿脚仍旧不利索,每日最多只能在庭院内活动活动。
      她的身体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平时没什么小病小灾,真一病起来,非去了半条性命不可。
      从前听娘亲说起,她自满月时受了风寒,就一直腹泻咳嗽,开了许多药也不见起色,县里的郎中看了不知多少,都断定她养不活。娘亲抱着她日日以泪洗面,万般无奈之下带着她回到乡下外婆家,外婆是个土郎中,天天上山给她采草药回家煎水喝,如此才险险捡回一条性命,而草药一直喝到两三岁方才停。
      外婆心疼她年幼多病,多在饮食方面给她进补,故而她得以渐改幼时面黄肌瘦之态,不想这回却是一般状况,鬼门关走了一遭,病去如抽丝,如今颜色枯槁,形销骨立,难看得很。
      甫入春季,宫内事务纷繁,不可无人主事,因她在病中,萧珩便借口皇后精神不济,令淑妃谢挽湄协理六宫事务,名义上说得好听,替皇后分忧解难,然而这皇后病重连月卧床不起,皇上拢共就去了承晖殿一回,还只呆了不到一刻钟就走了,宫里头是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皇后这下是失宠了。
      慕容氏真是可怜,勤勤恳恳在文惠皇后身旁伺候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挨到文惠皇后走了,这才当了几天皇后,就被一介罪臣之女夺了宠爱。
      春日气温渐暖,慕容景因着如今无事可理,诸妃早晨的请安也被免除,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醒后就坐在庭院里晒太阳。
      一日闲来无事,她坐在亭子中拿着短竹签子堆小竹塔玩,忽然就猜到了萧珩的真正用意。
      慕容一族在拔除谢氏毒瘤的过程中立有大功,如今慕容浚官至太尉,慕容家的女儿登上凤位,一众子弟纷纷升官封爵,自此慕容家的权势已至顶点,看样子萧珩是在玩火自焚,亲手培育出又一个谢家,而事实上这却是他使出的障眼法。
      当日谢氏在燕都盘桓近百年,因诸多因素与不同世家结成党系,背后牵扯的势力错综复杂,萧珩之所以暗中策反谢氏亲党慕容一族,一为节省己力,轻而易举推翻谢氏;二来则为警示谢氏身后大大小小盘根错节的势力,给予重新站队的机会,从而避免滥杀无辜,以昭帝王仁慈。
      而至于慕容一族,不过是他施展帝王之术的工具,如今的萧珩大权在握,再非崇宁元年那个看似毫无根基的皇子;反观慕容家,虽也是百年望族,然而长久仅据军中一系,远不如谢氏全盛之时。萧珩自登基起就有心培植他姓将才,先有阮氏父子,后有宣王萧钺,如今慕容家对于军中的把控实际大不如从前,今年慕容家虽有意使子弟为文臣,却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眼下慕容家恩赐不断,鸡犬升天,风光无限,事实上也就是看着风光而已。
      慕容景指尖轻轻一触小塔的顶端,看似稳当的七层竹塔顷刻散落掉,沦为一片废墟。
      她开始默默思索自己将来的命运,一直以来,她都猜不透萧珩心中对她的真实看法,于是盲目地给予自己希望,直到日前亲耳听到萧珩来探她时所说的那些话,她方才明白,原来在他心里,她就是那样的人。
      她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萧珩之所以不喜欢她,是因为谢琰太好、太耀眼,所以萧珩看不到她,如今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多年待她冷淡,之所以多年与她疏远,是因为他心中对她存着深深的厌恶与鄙夷,回想起一路走过的那些日子,他定是鄙夷她出身低微,定是恨她贪得无厌,定是厌她不择手段,而这些年表面的和睦不过是他帝王贵胄、自持素养,就如同当日在雁南他骗她一样——她该谢他的。谢他留的体面,谢他存的善心。
      他既然是这样看她的,那么她的来日也就好猜了,不管是正中喉咙的一柄利刃,还是大厦倾倒后的一曲挽歌,她的下场都注定十分悲凉。
      还记得当年与慕容漪澜对话时,她曾说谢琰可能“退居长门”,不想谢琰因病早逝,她却是无意间言中了自己的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或许还是最幸运的一种。
      春日里来百花盛开,承晖殿中庭院虽不如御花园占地广阔,却也五颜六色开满了花朵。
      她原先习惯了处理宫务的忙碌状态,如今宫内大大小小事务都呈报月华宫,诸日来闲得发慌,她跛着右脚,一头钻进了花坛里,弯着腰干起了“辣手摧花”的事,正沉浸在沁心的花香之中,一抬头竟然瞧见萧珩站在院门边。
      近两月未曾相见,他的到访令人猝不及防,她捧着一束花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终还是硬着头皮,远远朝他挤出了满脸的笑。
      每一回她因他而伤心时,她都恨不得余生永远不要见到他,这一回也是一样,只是从前她下定的决心都会因境况的迁移而渐渐淡忘,接着在他暧昧的态度下又一次被情丝束缚,这一回却是不一样了,他已然替她规划好了来日,她又怎能一味心软,重蹈覆辙
      她此时穿着件玉色的裙子,因着方才席地而坐,裙衫沾了不少尘灰泥土,脸上素淡,未施丝毫粉黛。她从前总想把自己装扮得动人些,好像只要这样萧珩就会多看她几眼,即便在谢琰丧期时,六宫为示哀思不得理妆,她犹会在脸上扑一层轻薄通透的粉,只为略微遮掩颊上瑕疵,如今却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容颜了。
      她拖着伤腿走出花坛,萧珩已然甩下内侍走至她身边,月前萧珩怒然而去,此后再未驾临承晖殿,今日来此不知为何,她心中惶惑不安,但见他今日的面色未见与往日有任何不同,心中安稳几许,朝着萧珩屈身行礼,萧珩摆手
      称罢,二人于是在花坛边的石桌坐下。
      二人相对而坐,又一次陷入漫长的沉默,慕容景不敢期待萧珩,心知自己必须找些话题来打破尴尬,苦思一番,依旧寻不到一个话题。除却那段虚假的甜蜜时光,从前她与他在一起时,多是谈论些宫中琐事,报告一番宫务安排处理情况,如今她不再操持后宫事务,自然没甚么了解,而她独处的这些时日,苦闷乏味,也实在无甚么有趣的可供分享。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对他的喜好所爱知之甚少,他从不对她吐露心中所想,遑论兴趣爱好,她对他仅有的了解,也多是他人口中传闻,难辨其真伪。
      她低垂着眉眼,石桌上摆着以彤先前呈上的几盘瓜果点心,她从竹编檀木果盘里拿起一颗瓜子,用手指将壳剥开,露出白色的果肉,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今日天气真好,日头暖洋洋的。”她在脸上露出明媚的笑意。
      萧珩并不接话,神态悠闲自若,日光打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漾起一层金色的光影,容颜如玉一般无暇俊朗。他径自取过放在她面前的玉瓷葵纹茶杯,呷了一口剩下的半盏白梅茶,继续无声地打量着她。
      如今她失宠的事实后宫人尽皆知,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此来承晖殿总不是来叙夫妻之情的,他却又这般沉得住气,耐着性子一个字也不说,默默地先看她反应,着实让人佩服,若是换了她,对面坐着的是自己厌恶鄙夷之人,她只觉得每多坐一刻都是煎熬。
      对方目光沉沉,好似要灼破她勉力维持的伪装,她心中十分不自在,垂着眼睛,有意忽视那道视线,忽然想到萧珩或许也知道她此刻不自在,只是宁愿他自己一时不快,也要多折磨她一会儿。
      她为自己荒谬的猜测感到好笑,将面前未动过的一碗银耳莲子羹端到萧珩面前,谎言脱口而出,“这是臣妾自己煮的,陛下尝一尝。”
      见萧珩拿起调羹,她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只盼以彤的莲子羹能拖久一点时间,他喝完就走,好让她不用再受他目光的折磨。
      她悄悄移开视线去看花坛中的花朵,午后阳光温暖舒适,远处两只蓝色的蝴蝶正在一簇花上嘻戏盘旋,慕容景其实并没看那蝴蝶,只是发着呆,忽然感觉到搁在石桌上的一只手背传来微凉的触感,她素来不习惯他人随意碰她,更别说是在此时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下意识用力一挣,竟是摆脱了萧珩的手。
      她回过神来,见萧珩面色一沉,眼神宛若寒夜里的星辰般闪着冷光,她恍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蠢事。在他人看来,她究竟是有多么傲慢自大,萧珩纡尊降贵来握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她竟然拒绝了萧珩的温柔抚慰,竟然拒绝了帝王的抬举,竟然拒绝了重新获宠的机会。
      可她却又在一瞬间增添了几分新知,原来他与世间其他男子并无不同,于她而言,都是陌生人,全然陌生的气息,全然陌生的触碰,全然陌生的怀抱。
      她嫁给他已然七载,曾经她以为他是她的亲人,此刻却悲凉地意识到彼此仍是陌生人,他不是她的枕边人,他只是个偶尔在黄昏时分来访的客人。她像个酒肆的老板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堆着满脸笑容陪客人举杯闲谈,暗地里却对客人存着些许非分之想,可这客人是个无情人,家中已有贤妻,不过十天半个月来此地换换口味,一面在心里嘲笑她脂粉浓重、举止做作,一面不停替她夹菜,只盼她能少说两句,稍微让他消停会儿,从来都是吃完就走,不给她留半分念想——她这样想着,心中渐渐生出几分释然。
      忽然又想起了彼此最初并不相配的出身,他们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可他皇子贵胄生来就在那里,而她虽是攀了高枝,不管怎么努力,到底是变不成凤凰,她从未真正走近过他,所幸她尚知适可而止,撞了几回南墙于是就此放弃。
      阳光照得她眼睛微微刺痛,她将眉眼一弯,露出柔顺温婉的笑意,讨好似地倾着身子去握萧珩置于膝上的手,她曾说过要永远陪着他,就让彼此的体面延续到最后别离的那一刻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