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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雪中诉 ...

  •   芳若焦急地扑到栏杆前探望,只见廊桥下方一片陡峭的假山,假山边缘处,黛蓝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趴在积雪的草地上。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芳若心中大骇,三步并做两步,几下跑到桥下草地处。慕容景依然头朝下趴在草地上,不见丝毫动弹,芳若登时掉下几滴泪来,一边惶急地四处张望呼救,一边试图帮慕容景翻个身。
      恰在此时,慕容景缓缓撑起上半身,自草地上抬起头来,发丝微微散乱,颊上新添了几道擦伤。
      慕容景弯起眼睛笑,“芳若,我没事,别唤人。”
      “主子……不行,主子……”
      “快来搀我一把,咱们回承晖殿去。”
      “主子……”
      眼看着慕容景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一个未站稳差点再次栽倒,芳若赶忙伸手搀扶,慕容景于是将一只手臂搭在芳若肩上,二人晃晃悠悠朝着承晖殿的方向走去。
      “主子,不然您还是乘辇吧,您在此处等奴婢一会儿,奴婢这就……”
      “不用,”慕容景拒绝得干脆,缕缕发丝挡着她的侧脸,一时看不出神情,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又听她道,“芳若,辛苦你了。”
      天上风云乍变,雷声大作,雨滴若鼓点一般敲击着宏伟的宫城,很快地面上就积起了一层雨水,瓢泼大雨浸透衣衫,冰凉彻骨,芳若几番恳求慕容景停下来避雨,无一例外都被她拒绝了。
      雨声噼啪,朱殿紫阁都融化在漫天的雨幕中,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巷,眼中似有泪水滚落,温热的触感自颊上淌下,渐渐与早春冰冷的雨水交汇在一起,就如她今生的悲苦,都掩盖在风光得意的表象之下。
      她是皇后啊,万人簇拥、尊贵无比的皇后啊!她拥有了她从前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尊荣地位,拥有了无上的荣耀权势,她应该满足的,她应该得意的,可为什么她却觉得这么难过仿佛心里被挖开了一个口子,任何东西都无法填补那空缺。
      脚底踩到一颗石子,慕容景一个没站稳,向前摔倒在雨中,芳若连忙蹲下去扶她,却发现记忆之中从未哭泣过的皇后娘娘似是在落泪,湿漉的睫毛,微红的眼眶,突如其来的暴雨吞噬了她的呜咽,只有那翕动的鼻翼显露着苦痛。
      “芳若,咱们歇一会儿。”
      在芳若的搀扶下,慕容景顺着墙壁缓缓坐到地上,席地而坐,全然不顾自己皇后的身份。她忍住剧痛抱起双膝,只为在冰冷雨水的冲刷下给自己留住一点温暖。
      暴雨冲散了她头上高耸的凌云髻,她抬手从头上依次取下束发所用发饰:金镶玉花树钗、莲花纹金梳、珍珠排簪、牡丹花簪……
      一枚枚、一件件,她在手中攥了一大把,摊开手心一看,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
      这些都是她天少时梦寐以求的物件,她从前看过那么多话本,听过那么多传奇故事,难免遭到荼毒,纵使心中明知不可能,却也躲在暗夜之中幻想过那么几次,若有一日化身为帝王宠妃,必定享珠翠罗绮,拥宝马香车。
      回想起从前和阿绯争着戴娘亲的牛角簪的日子,如今真的梦想成真了,梦想成真了,雨水浇在颊上裸露的创口上,传来阵阵刺痛,她将手中之物高举,松散的乱发披在肩头,她摇头笑着,眼中泪水不止。
      她曾经看过那么多话本,听过那么多男女痴恋,却找不到一个愿意爱她的人。
      她将华丽精美的发饰堆放在地上,忍着痛站起身来,不顾芳若的呼喊朝雨幕深处走去,她取下耳际不停摇晃的金坠,毫不吝惜地朝身后扔去,仿佛这样,她就得以寻回那个最初的自己。
      她挣脱前来搀扶的芳若,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走着,衣衫凌乱,蓬头垢面,悲戚潦倒得恍若北苑中神志不清的女人。
      意识感官逐渐麻木,记忆忽然回闪到崇宁元年的夏末,那天她又一次瞒过侍从偷偷跑出宜兰殿,她本要去寻萧珩,却被一场忽如其来的大雨拦住了去路,她垂着头在雨中孤零零地游荡,漫天大雨一点点冲淡心中激动,思念之情却是发浓重。
      如今已是崇宁八年,韶华将逝,她才发现自己仍旧是孤零零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思念,一个人老去。
      绝望之情油然而生。
      小时候一同玩耍的阿珍想必已经当了娘亲,领着个小萝卜头上街打酱油,而偌大的宫城之内,她被无数锦绣罗绮簇拥着,实际上却是一无所有,父母手足,郎君儿女,朋友亲人,她一样都没有。
      并非只有帝王是孤家寡人,宫声萧萧,谁都可以做孤家寡人。
      当她一瘸一拐地回到承晖殿时,夜幕已然降临,薄雾笼罩天空,看不见星子。她裹着湿淋淋的衣衫走入卧房,头痛欲裂,忽然一眼扫到摆满胭脂香粉、妆奁梳架的妆台。
      “把这些都拿走,都拿走。”她对着侍女吩咐。
      华丽的珠翠被藏入深匣,压在寂静的箱箧底端,她没有一丝半毫的不舍,那些东西原本存在的意义就是消磨漫长而无所事事的时光,如今时光也没有意义了。
      沐浴更衣过后,屋内烛影深深,满室寂静无声,她披着一头湿发靠坐在床前,手中摩挲着昔年萧珩送给她的木簪。因着一直保养收捡得当,木簪之上未见太多岁月的痕迹,她垂眸以指腹轻轻触碰簪头,最后一次再感受那熟悉的粗糙花纹。
      她将木簪递给站立在旁的芳若,不见一丝留念,“一同收起来吧。”
      她从芳若手中接过驱寒的姜汤,“今日的事情,对谁都不许说。以彤也不许说。”

      可惜的是,滚烫的姜汤未能及时驱走严寒,当夜慕容景就发起了高烧,次日摔伤的膝盖与脚踝高高肿起,她痛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一连三日高热不退,她吃什么吐什么,就连太医院所煎汤药,服下不到一刻钟,便又都吐了出来。
      三日水米未尽,又因腿伤剧痛无法安眠,她精神萎靡地盯着帐顶的仙鹤祥云图纹,身上覆着几床厚被子,呼吸渐成累赘,自觉冥路已近。
      她幼时虽体弱多病,但自入宫以来,身子一直算是康健,鲜有灾病,这回的风寒来势汹汹,高热连日不退,大抵是魂归之兆。
      其实这样也好,既然没有曾经,又何谈将来,宫城巍峨本不是她命中的归宿,故乡遥远无可期待,唯有死亡才是最果断的了结。
      面对死亡,她的心中没有慌乱,只有可怕的平静。
      高烧三日,萧珩第一次来看她,也是唯一一次来看她。听闻他近来空闲的时间都在玉华宫,轻歌曼舞,温香软玉,本自崇宁四年阮凤燕死后,宫中久无常宠之妃,谢挽媚年纪轻轻,手段真是厉害。
      萧珩在床边坐定,腰间仍挂着亡妻临终所赠的月白仙鹤香囊,香囊下坠着的玄青色络子似是新打的,慕容景淡漠地移开视线,众人都说新晋的淑妃娘娘有一双巧手。
      她没有力气坐起身,睁着一双泛着死气的眼睛,愣愣地盯着帐顶精美的刺绣花纹,两人几日未见,却是相对无言。
      良久,萧珩方才发语,“怎么这么不小心”
      慕容景的睫毛微微颤动,“雨下得太大,一时没看清楚台阶。”
      空气再度陷入了沉默,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屋外檐下雨珠滴滴,每一声都轻敲在心上,带起沉钝的痛。
      他真的不在乎她的死活,她几日不思饮食,浑身疼痛,就连以彤都背着她偷偷哭了几回,三催四请他好容易来了趟承晖殿,却连问都懒得问候一句。
      他以前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她因在冰天雪地里受冻发烧,归程的渡船之上,他脱下外衣裹住她的身子,一边抱着她,一边喂她喝水;那年刺客袭击时,她替他挡了一刀,夜里头伤口疼得睡不着,他便坐在一旁陪着她,一会儿逗她笑,一会儿给她讲故事。
      她忽然就理解了宫中为何人人都要戴上一副假面具,背后真相太过伤人,总要给彼此留点体面。
      她极轻声地叹了口气,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帐子顶端,“臣妾想家了,自从十一岁那年搬去沂川,臣妾有近十年未曾回过故乡了,这几日不知怎的,梦里头总是梦见从前家门前的池塘,梦见娘亲蹲在池塘边上洗衣服。臣妾想,臣妾若是哪一天去了,便不入地宫,改用火葬,求陛下命人把臣妾的骨灰交给臣妾的父母。”
      故乡,只在梦中得见的故乡,昔年萧珩曾允诺要在春天天暖后带她归宁的故乡。她从前以为萧珩所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她错了,半生走过,她才迟迟懂得,他不是她的亲人。
      无数次躲在黑漆漆的檀木柜中委屈落泪之时,她都自我□□要抛下一切返回故乡,寂阳是温柔港湾,是无忧之所在,可她太明白了,身为宫妃,她只能死,不能逃。
      只要她一日还能呼吸,她就要被囚禁在这金雕玉砌的牢笼之中,唯有死后一了百了,魂魄才得归故土安息。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丧气话,恐惹萧珩不快,面上赶忙堆了几分生硬的笑意,“等臣妾好了,臣妾想到苍梧山去住几天,寺庙清静,有益修养,顺便也能在母妃跟前替陛下尽一点儿孝心……”
      “啪”的一声茶盏砸在地上,萧珩斜睨着她,眸中已是怒火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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