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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如初见 ...

  •   那日午后,她带着芳若去了一趟宜兰殿,她虽因晋位移去了承晖殿,却一直借着掌宫之权命人扫洒打理此处,只为不使庭院荒废,小昭归来之时魂魄不知所措。
      小昭的秋千仍旧坚固,慕容景坐了上去,伸长了双腿,像儿时一般将秋千荡得很高很高,高耸的发髻在凉风中微微晃动,耳边金镶珠翠耳坠击打在脖侧。她放眼眺望,然而宫墙之外还是宫墙,没有她向往的自由天空。
      她失望地下了秋千,眼前庭院空寂,七年岁月无声淌过,眼前的景象亦如昨日,有什么东西却变了味道,春天迟迟未至,她望着被严寒吹成枯枝的蔷薇花架,轻叹了一声。
      崇宁元年的时候,小昭搬着板凳坐在宫门盼父母,她抱着本书坐在秋千上盼她的郎君,日落西山,人影寥落,而她们最终都没等到要等的人。
      “主子可是在想小昭主子了等日后主子有女儿,一定也会像小昭主子一样叽叽喳喳,活泼可爱。”
      慕容景回头凝望着这个从她入宫时起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丫头,这个在宫人内侍皆欺凌她时,仍在圣前替她出头而遭掌嘴之刑的丫头,往事一一涌现,她心里顿生动容,罕见地泄露了心绪。
      “我不会有孩子了。”以彤烹煮的羹汤喝了那么多,怎么还会有子嗣。
      当日小昭方一辞逝,下一瞬以彤就出现在北苑,一切就像是有人在故意布局。
      那是她最无助的时候,亦是她复仇之心涌现的时候,她急需帮手共谋,以彤极聪慧,极能干,就像是有心人故意用来引她上钩的肥肉,可当时她意图以命相搏,便本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心去笼络以彤,只想着孤注一掷,万一以彤是他人派来的奸细,计划遭败露,死了就死了吧。
      她赌对了,操控白蕊君,下药谢琰,嫁祸覃月,获赦离开北苑,一步步都按照她所设想的进行,其中自少不了以彤的功劳,她是守信之人,许以彤掌宫之位,一直委以重任。
      以彤极善烹饪,这些年她一直吃的是以彤所做饭菜,前年她一次偶发腹痛,因她这些年握有掌宫之权,屡有树敌,疑心他人下毒害她,一时突发奇想偷偷地留下了饭食的一部分,暗中交与信任的太医勘验。太医告诉她,她所食羹汤有异,内含大寒之物,常年服食恐使女子不易有孕。
      以彤纵使聪慧,也因为得她多年信任,渐失警惕,而她既有心寻觅蛛丝马迹,只平日多留了几分心眼,终是发现以彤私下与旁人相交的踪迹。
      她笑,她体寒虚弱,与谢琰的体质如出一辙,本就是极不易受孕的体质,这幕后之人当真滴水不漏。后宫如洪水漩涡,谁身边没几个旁人派来的眼线,她不欲打草惊蛇,以彤仍旧负责她的一日三餐,羹汤粥水她照旧饮,反正她自知命中无子,也不想诞下子嗣。
      萧珩不喜欢她,她护不住自己的孩子,若她生下女儿,难免要遭受和亲联姻之苦,沦为政治游戏的牺牲品;若她生下儿子,他日后要遭父亲猜忌,要与兄弟争夺,即便侥幸得活,亲情空缺,他的一生注定凉薄。
      到头来,他们都会怨她,那么又何必将这一生的悲苦绵延她死之后,她与他的孽缘即尽,奈何桥上,她也好走得无牵无挂。

      回承晖殿的路上,她与芳若一前一后走在廊桥上,前几日下过一场雪,天空灰蒙蒙的,高墙飞檐离得那么远,桥下无人踏足的草地上还积着残雪。
      她停下脚步,遥望着广袤的天空,又一次想起了谢琰。
      那一年窗外雨声沥沥,树木簌簌摇晃,她与谢琰讲民间冥婚的传闻,恰逢一声闷雷响起,她生了坏心思,猛地生出双爪向谢琰作鬼怪状扑去,吓得谢琰花容失色,当即后仰,连连抚着胸口——一贯从容淡定的女子,被她吓得宛若受惊的兔子,现在想来有些可爱。
      谢琰曾向慕容景说起过她初见萧珩的场景。
      那日傍晚,她因在姨母家忘了时间,离家时仓促未曾嘱托车马来接,又不欲麻烦姨母府上,最后弄得表姐怨她架子大,她为了敢时间回府,便带着侍女,二人一同壮着胆子抄了近路。
      那时天色擦黑,光线晦暗,她与侍女拐入一条巷子,只见前方暗处有两伙人在打架,二对五,有人骂骂咧咧,市井秽语不绝于耳。
      她自幼养在深闺,每每出行俱是车马仆从相随,何时见过流氓醉鬼打架,一时心生害怕,拽住丫鬟的手,两人俱吓得愣在原地。
      眨眼的功夫,只见那二人将对手四人打倒在地,剩下一人趁乱逃走了。她向前方望去,自巷中深处缓缓走来两个人,一个搀着另一个,竟都还是少年模样。
      她认出了那搀人稳走的黑衣少年,方才他揍人时下手很狠,根本不给对手还击的余地,四人中有三人都是被他以拳打倒在地的,她道此人必是个凶恶之徒,没想到他生得眉清目秀,一身寻常布衣,却隐隐透着贵气。
      半倒在他身上的蓝衣少年嘴里嘟嘟囔囔,喝醉了酒,看不清面容,黑衣少年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暮色中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很是清澈好看。
      忽闻巷子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逃走那人唤来了追兵,黑衣少年于是狠狠摇晃了几下蓝衣少年,欲牵着他逃跑,无奈蓝衣少年醉得失去意识,趴在他肩上不动弹。
      眼看追兵将至,巷子中恰好堆有一些杂物,黑衣少年拽着蓝衣少年,几下将他藏入一只大竹筐,自己则一个闪身,躲在一旁竹竿后面。
      七八个酒气熏天的男子迎面追来,谢琰仍旧傻站在原地,来人见巷中并无所寻之人,相视骂了几句脏话,转身向谢琰寻问那二人的去处。
      谢琰见来人孔武有力,唯恐遭遇不测,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目光四处张望,忽见躲在竹竿后面的少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神色镇定如常,暗淡的光线下,凤眸璀璨如星。
      她慌乱的心于是安定下来,恢复了世家闺秀的仪态,从容地向来人随意指了一处,迈动脚步朝家走去。
      初见之时,她以为萧珩是燕都街头无所事事的浮浪子,未曾想到,那便是她今生的夫婿。再见时,已是半个月后。
      那日十一皇子专程策划了一出英雄救美,她与侍女本是去相国寺还愿,捐完香火钱方迈出寺门,便在佛祖眼皮子底下被一伙黑衣贼人掳上了一辆马车。
      她是疑惑的,那些贼人待她和婢女似乎过于温柔有礼,马车不知朝何方驶去,她猛地一抬头,只见对面坐着个蒙面的黑衣少年,一双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眸露在外头,眉目秀气得宛若江南山水。
      少年注意到她在望他,显得有些局促,抱着双手阖着双目假寐,长长的睫毛比女孩子还要秀气几分。
      她忽然就认出了他。
      相传她未曾出生之时,母亲多次梦见日月入怀,此为显贵之兆,她三岁之时在家中玩耍,有僧人上门托钵化缘意外见到她,当即则对父亲言明:此女命位居中,今后当贵不可言。
      其实这些都是虚的,真正重要的是她的父亲是位高权重的谢相,她身后的家族是除萧姓之外大燕最显赫的姓氏,她自小便被当做帝王之妻来教养。
      万寿佳节她于御前献舞,自此名冠京华。
      那时燕都之中公卿贵族之者追逐她的不少,常有人豪掷千金博她开怀,毕竟人人都想攀上她父亲这层关系,谢家东床比皇家驸马的诱惑来得还要大。她冷眼看着这些人争相取悦她,这些人爱的不是她的容貌,不是她的才艺,不是她的品行,不是她的举止,他们爱的是荣华富贵,逐的是功名利禄,她被这些费心讨好弄得心生烦躁,却还要自持素养,时时谦逊敬谢,以显示世家风范。
      她知道许多人都是白费心机,因为她只会嫁给皇子,命中注定也只能嫁给皇子。谢家会将这位幸运皇子捧上俯瞰苍生的位置,而她会戴上龙凤镯随之遍览河山,垂范万众,她很可能不会在心里爱他,但后世的史书典籍定会歌颂她的贤德。
      那日后来的故事便有些好笑了,马车行至郊外时被十一皇子与其侍从拦下,因她与十一皇子萧钺此前是见过面的,十一皇子在相国寺门口“目睹”她遭贼人绑架,当即率命左右奋力追赶。当日英雄救美拢共两伙人,除却黑衣少年和十一皇子,个个都夸张得像是演滑稽戏的演员。
      台上演得是一场好汉恶揍贼人的俗戏。
      十一皇子穿了身白衣扮作翩翩佳公子,耍帅似的凑了十三个太监侍卫扮作护卫,这个护卫轻轻一拳过去,绑架她的贼人当即连连后退,仰面吐出一口血来,看得她的侍婢目瞪口呆。那个护卫一记扫堂腿,另一个贼人翻了个筋斗摔倒在地上,脖子一歪,昏死过去,演技拙劣,谢琰不禁皱起了眉头。
      只见十一皇子和那黑衣少年环视整场,亦是面面相觑,神情都露出几分尴尬,那黑衣少年转身欲走,十一皇子却猛地拔出匕首向他冲了过去,黑衣少年自腰间抽出短刀以对,二人当即缠斗在一处。
      场上其余众人“胜负已分”,只有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仍旧打得难分难舍,忽闻马蹄阵阵,落叶腾飞,一名蓝衣内侍快马赶到。
      “我的小祖宗,快别打了,今天的事万岁爷全知道了,要你速速回曾成殿去见他。”
      “小祖宗快走吧,万岁爷正在气头上,晚一步,大伙儿都遭殃啊!”
      那黑白身影方才停下,十一皇子收回手中匕首,站直身子,尴尬得不好意思拿正眼瞧她。
      “今日出来与殿下一聚很是开心,殿下便不让人送我与婢子回去吗?”谢琰浅笑着打破尴尬。
      萧钺面色羞红,万分嫌弃地朝着黑衣少年一指,“你……你去,你早上才被我扯进来的,老爷子不知道有你的份。”
      黑衣少年抬手扎紧了脸上的黑布,率先朝着马车走去,谢琰谢过十一皇子,接着与婢女跟随其后。
      到达谢家府邸之时,正值黄昏,天上彩霞漫天,金光遍洒。
      蒙面的黑衣少年正欲驾车离去,谢琰复又走到马车下,那一刻,她丢掉了公卿小姐的矜持自重,变作一个情窦初开的莽撞少女。
      “第二次见面了,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日落风声里,黑衣少年愣了一瞬,一把扯下覆面的黑布,露出了清俊的面庞。
      他在夕阳中浅笑,“会再见的。”
      初见之时,谢琰以为自己爱上的是快意恩仇的市井浮浪子,为图一时畅快,酒后与人深巷斗殴,而她以为自己爱上的是从富贵温柔乡里出来的纨绔子,整日不务正业,贪图享乐,对诸事挑剔,时常尖酸刻薄。
      这个嘴损的人有时候却特别温柔体贴,在她为他挡去那刺客袭击后,锁骨下的伤口疼得厉害,他便整夜整夜陪在她身边,喂她吃桂花糖,用北凉语给她讲故事,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觉得少年的声音轻柔舒缓,倦意随之袭来。
      昨日一一重现,慕容景脸上不自觉地挂起笑容,忽然内心深处一个声音想起:你骗了自己太久了。
      慕容景睁着眼睛向远眺望,脸上的笑容霎时僵滞,雁南时期的青葱往事一直都是灵药,在心伤之际用以疗伤,在难寐的夜晚用以安眠,她守着那段美好的记忆苟且活到今日,一厢情愿苦苦寻觅,岁月悄然从指缝溜走,可她其实从崇宁元年的时候就明白——他们根本没有曾经,他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根本就没有曾经,慕容景悲哀地吸了一口气,她和谢琰爱上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恰逢此时天上一只孤雁飞过,芳若侧身去看,只闻廊桥下此时传来一声闷响,回眸时桥上已不见了慕容景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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