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88、长夜漫

　　明月清辉普照，繁星如棋映满九天。
　　萧珩突发兴致拉她来福海泛舟，冬夜寒冷，水面雾气迷蒙，一叶画舟漂荡在宽阔的水面上。
　　她与萧珩坐在船头，苏斐及两个划舟的内侍挤在舟尾，俱是凝神屏息，显得这月夜格外宁静悠远。
　　月映湖面，水面波光粼粼，顺水行舟，水波澹澹，时而得见岸边亭台楼阁，俱张灯结彩，却又宁静肃穆，宛若广寒宫阙，目光再望向九重云霄，明月高悬，云彩片片如鳞，她轻抚着水蓝色的衣袖，只觉得天地缓缓，心境闲适恬淡。
　　寒意渐渐侵体，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又觉这月夜宁静美好，不忍出言破坏氛围，于是一直抱膝忍着不说，桥下夜泊，萧珩察觉到她身上衣衫单薄，遂解下外衣替她披上，又拿了酒给她喝。
　　酒意晕红了面颊，暖流流淌至四肢百骸，他一边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一边指着湖边所经楼台一一与她相看，难得开口与她谈起儿时的记忆。
　　先帝文贵妃从前最喜游玩，每逢风和日丽，常携二子于福海上泛舟，备齐茶水吃食，顺水而下，遍览湖光山色，观稚子嬉戏玩闹，一出门就是半日，倒有好几次都让往曾成殿去的先帝扑了个空。
　　夜深人静，舟下流水之声潺潺，听他将年少往事娓娓道来，瞧见他的眼里映着漫天繁星，觉得彼此心的距离又近了几分，不知不觉又相信起他年少时所述“要仗剑过燕都，做江湖浮浪子”的人生理想。
　　那夜他来承晖殿寻她时已喝了酒，后来为着驱寒又在舟上饮了不少，一回到含元殿便是醉醺醺的模样。
　　慕容景沐浴更衣之后，方喝了苏斐端来的醒酒汤，正欲拿一碗给萧珩，忽闻萧珩招手唤她，她只得先把玉碗放在桌上。
　　萧珩正襟坐在床前，面无表情显得有些严肃，慕容景略带忐忑地走至他跟前，他忽地一下勾住她的腰肢，下一瞬猛地带着她往身后的床榻倒去，引来她小声惊呼。
　　浓烈的酒气钻入鼻腔，慕容景自他胸前爬起，果真见底下那双漆黑的凤眸之中一片朦胧之色，心道他此番醉得不清。她将手撑在榻上，正打算爬起来，腰肢却仍被他牢牢地箍着。
　　他半闔着眼睛，眉目舒展，白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清隽的容颜蓦地触动她心中情弦，素指情不自禁地抚上他酒后舒展的眼眉。
　　“阿珩……阿珩……”
　　以前萧珩埋怨她总连名带姓地唤他，如此毫无夫妻亲密之感，“夫君”、“官人”此等称呼她自觉别扭，实在叫不出口，便问他该如何唤他。
　　他说，“不如你就唤我兄长吧我只缺一个小妹了。”
　　她自认沂川那三个养兄俱是讨厌可恶之辈，平生再不想多个兄长来管教自己，那时眼瞅着萧珩渐有往那发展的势头，果断连连摇头。
　　忽地脑中灵光乍现，玩笑道：“我倒恰巧缺一个幼弟，不若我唤你阿珩吧”
　　萧珩本就是在同她谈笑，遂往她膝上一躺，捏着嗓子乖巧地唤她“阿姐”。
　　后来两人嬉笑缠闹时，她为着撒娇曾唤过不少别的称呼：阿九，小九哥，小珩哥哥，可心底最喜欢的还是阿珩。
　　指尖描摹着他的眉眼，少时太过精致秀气的五官如今已换上了成年人的凌厉锋芒，她在嘴中情不自禁地唤着那个许多年来只在梦境中萦纡的称呼，心境如同午后喝的那盅桂花秋梨膏一般黏软甜蜜。
　　“自那以后，你还喜欢过我多久”萧珩缓缓睁开双眼，深邃的眼眸之中飘荡着迷蒙的雾气，仿佛今夜泛舟时飘在湖上的白雾。
　　慕容景脸上的笑霎时僵住了，犹记得旧时向萧珩诉说自己此前暗恋往事时，她年少无知，自诩风流多情，曾向萧珩吹嘘自己此前喜欢过许多人：城郊破屋里苦读的书生、街上卖画的年轻画师、茶馆里油嘴滑舌的店小二，衙门手脚勤快的新捕快，又随口说喜欢一个人的热度常常不超过两个月……他还真是听到心里去了!
　　在沧州之时他们也曾亲密无间，然而一入燕宫，他便不知因何缘故突然变脸，弃她于人心诡诈的深宫不顾，任她在乌压压的宫阙下辨不清东南西北，她却仍旧痴心不改，一心幻想着他能在某日午后从宜兰殿门前经过。
　　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她可以装痴作傻，可以虚情假意，可雁南往事一直以来是她小心翼翼不愿轻易触碰的话题，他不提，她就当那是她一个人做的一场梦，一个人的温柔眷念。
　　如今他总算是提起从前了，他问她“还喜欢了多久”
　　她究竟该如何作答
　　陈年伤痛被勾起，丝丝缕缕刺着心尖，慕容景一时语噎，嘴上却满不在乎道：“一两年吧……”
　　他将手掌抚上她的下巴，捧着她的面颊，眼神中似乎含着某种痴迷爱恋，目光温柔而深情。
　　“不必再等了。”他将眼眸闭上，似是在酒力的作用下缓缓滑入了梦乡。
　　慕容景霎时如遭雷击，那轻飘飘的五个字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热泪登时涌上了眼眶，唇瓣难以抑制地轻颤着。
　　崇宁元年到如今，六年过去了，她站在后宫的姹紫嫣红里，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看，心心念念盼着她的阿珩回头。
　　从前他身边站着谢琰，他名正言顺的妻，谢琰待她恩重如山，故而她心中不敢有半分僭越，谢琰的辞世或多或少为她带来一线希望，以为自己终有一日能够填补谢琰遗留的空缺，与他共叙结发之缘，而他站在高台之上，其实一直都明白她心里头在想什么——他让她不必再等了，彼此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他说“不必再等”。
　　“知道了。”她知道了。
　　依照后宫惯例，中宫当居长秋宫，她成为皇后已有些时日，而他却借口长秋宫尚在修缮，迟迟未曾准许她移宫。他心里明明还装着谢琰，却日日要委屈自己同她做戏，可见帝王为了江山社稷，当真是无所不可割舍。后来慕容景回想起来，萧珩此生对她最大的仁慈，莫过于是在她被爱意冲昏头脑之时及时递上解酒药，以痛彻心扉换来一时半刻的清醒，免得让她在酒缸里头彻底醉死过去。
　　言语如刀，当真能伤人，她轻轻地站起身，吹熄了满架烛火，在一片漆黑的殿室中枯站了半刻，在黑暗中盯着桌上前日她带来的两枝白梅，直到周遭不闻人声，继而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她复轻手轻脚地爬入锦被。
　　被褥香炉散发的香气薰得她头脑发昏，床上的萧珩已然熟睡，身朝内侧，拿后背对着她。
　　她将眼眸一闔，凑上前抱住他宽阔的脊背，试图借助他温暖的体温来安度这漫漫冬夜。
　　无论他今夜说了什么，她都下了决心只当作酒后醉语，不往心里去。
　　明知前方是天罗地网，明知他是别有所图，只为了他眼中那点溺得死人的温柔，诱惑在前，她便义无反顾地朝那陷阱走去。

　　那日是个落雪天，天地一片寂静，慕容景自小长在南地，不经常见到下雪，故而飘雪的日子容易心情激动，人也精神得很。
　　午后慕容景用过一盏血燕，毫无倦意，正站在半开的窗子跟前，一面赏雪，一边摆弄着几枝血红的的五味子。
　　忽然一个蓝衣年轻内侍入了屋子，慕容景认出此人常在萧珩跟前伺候，遂停下了手中动作向他看去。
　　那人跪下磕头行礼，慕容景忙问他此来为何，只闻那内侍垂头答道：“请皇后娘娘速速往乐成门去，陛下正候着呢!”
　　慕容景心生疑惑，却又哪敢让萧珩等着，一手招呼了以彤，急急忙忙就要往门外走去，又闻那内侍着急道，“不忙，不忙，陛下特别嘱咐了，还请娘娘临行前换上这个。”
　　慕容景这才注意到这内侍怀中一直抱着个蓝布包袱，她接过内侍双手奉上的包裹，翻开一开，只见里头躺着件烟罗紫的丝绵袍，瞧着形制做工，倒不似宫中之物。
　　她将信将疑地换上棉袍，为了与衣袍相匹配，又拆下头上发髻，命芳若重绾了民间寻常样式，换上一支低调的松枝缠花檀木发簪。
　　待她到了乐成门，只见宫门前停着辆并驾马车，萧珩立在雪地里，一身灰袍，木簪束发，腰间未配坠饰，亦作寻常百姓装扮。
　　宫妃无故不得出宫，约莫自前年去探望生病的文太妃归宫后，慕容景便未曾踏出过这四四方方的天地，不知萧珩今日为何发了善心，竟想着要带她出宫一趟。
　　果不其然，他出宫是为办正事，一头钻进不知哪位大臣的宅院里，把她一个人丢在马车上。
　　慕容景在马车里待的无聊，遂在以彤的搀扶之下下了马车，只见眼前宅院气派，屋外种着一片竹子，想来是哪位要员宅邸。
　　天寒地冻，慕容景捧着只汤婆子，身上披着与衣袍同色的雪披，天上落雪纷纷，却也舍不得去戴那雪帽，任那片片雪花在她发间、眉梢缓缓融化。脚下是皑皑白雪，她百无聊赖，一步步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印脚印玩，时而又弯腰用手指去拨那冰雪，看雪粒在指间慢慢化为水珠。
　　萧珩从那宅子出来时，天色已暗下来，她正摇着那门前那被霜雪压弯的翠竹，弄得雪花四溅，她心里嘀咕着，毕竟是北地，这竹子太过瘦弱纤长，经大雪一压便垮了半边身子。
　　“不冷吗？”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引得她连忙转身，恰逢一片雪花从空中飘到她的睫毛上，眼看着萧珩伸手欲来拨弄，吓得她连忙闭上了眼睛。
　　萧珩的手并未碰上她的脸颊，而是替她轻轻地戴上了雪帽，又重新帮她系紧了雪披。“小心晚上闹头疼。”萧珩如是恐吓道，继而冲着她浅笑，“等了这许久，老远就见着你抱着竹子晃，可是饿了”
　　慕容景脸上挂不住，他这样一说，好似她方才是在埋怨他，听他那描述，倒显得她还是那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一般，她一时不好意思，只顾着连连点头。
　　萧珩唤来苏斐轻语几句，慕容景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到随行的几人一溜烟撤了个干净，整个过程整齐有素，仿佛受过某种训练一样。
　　她侧身一看，萧珩一身雪灰色绵袍，身姿挺拔，已在雪地上走出老远，正回眸朝着她招手，她一惊，连忙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萧珩领着她一路朝西走去，大冷天的天黑得早，一路上行人稀少，天上雪花似鹅毛飞洒，四野寂静，二人并肩冒雪而行，好似一对寻常夫妻，从青丝一路走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