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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逐月去 ...

  •   封后大典择在秋季举行。
      那是慕容景在谢琰崩逝后第一次严妆打扮,以彤与芳若一齐帮她戴上属于皇后服制的九龙九凤冠,纯金打造的凤冠满缀珍珠与红宝石,形制华丽,闪耀夺目。
      而菱花镜中的女子冷眼瞧着这本不应属于她的奢华物件,心境却似江南连绵数月的阴雨,凄哀得无以言说。
      慕容浚高居三公之一,慕容家一众子弟升官获爵,慕容家的权势如日中天,萧珩选择在此时封她为后,究竟是欲锦上添花,还是挫其于鼎盛,背后用意让她惴惴不安。她听闻太尉如今举止日益骄纵,狩猎出行排场讲究,宴饮奏乐,多效仿谢相昔日举措,慕容氏子弟在燕都街头昂首而行,旁人争相巴结,一切似乎都在往谢氏的老路上走。
      谢琰辞世方不足一年,萧珩便依臣下所请封她为后,说来讽刺,当日萧珩初登大宝迎娶谢氏长女为后,册封慕容漪澜为贤妃,她这昔日的湛王妃便是不可言说的尴尬,如今慕容氏当道,她的身份于是一路水涨船高,又成了“帝王发妻,谦恭和顺,伴君多年,宜立为皇后,使母仪天下,垂范万众”。
      这群大臣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实在叫人钦佩,也不知幕后究竟哪位高人在推波助澜,眼上瞧着是把她往高位上捧,高居凤位,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把她往火坑里推,说到底还是中宫无出替此事埋下了契机。
      接旨那一瞬,慕容景心里仿佛被掏空了似的,当日钟昭媛的预言果真应验,她跪在地上久久挪不动腿,旁人只当她是欢喜得发疯了,争先恐后来搀她。
      只有她能体会到那种满腔赤诚错付的巨大失望,胸腔里莫名泛着苦意——她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了,实际上却是越来越远了,心底因此止不住地往上冒寒气。
      她的那些坦诚相待终是未曾使萧珩心里泛起一抹情意,他现今仍时常望着长秋宫的方向失神,此刻下旨封后,绝非他心底真情所向,那就只能是别有用心了,此举却也恰巧证明在他眼里,她只是一枚棋子,一件用于政治博弈的工具。
      登临凤位,俯瞰苍生,那是她一生的顶点,正是光辉照人的时候,她踩着朝着鸾凤和鸣的地毯缓缓朝萧珩走去,脑子里想得却是去年城门落雪,谢氏子孙带着手铐脚镣,挤在脏污的囚车里朝着西南穷山恶水之地远行的画面。昔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今时车行辘辘,衣衫褴褛,她当时就想,天家无情,那般落魄或许就是她来日的下场,如今可见是不远了。
      沉重的凤冠并繁琐的发髻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脖子,风和日丽,宫门俱开,四处点缀着无数彩色绣球,吉乐响起,随意望去,满目皆是灿烂笑意,独她脸上落泪潸潸,还要装作得偿所愿的欢喜模样。
      无数人艳羡,天下人尊崇,她此时本应该得意的,她本应该欢喜的,可她走得很慢,脚下算不上遥远的距离,却好似要花上一生一世的时光才能走到终点,几番欲要转身逃走,终究知道这大庭广众之下,她非但逃不掉,反倒徒惹人笑话——寂寂人世,郁郁而终,那便是她今生的命。
      她此前从未想过要当皇后,她只盼着与萧珩之间坚冰消融,余生厮守,或许若干年后长秋宫会迎来它的新主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平心而论,慕容景生而胆怯,安分知足,她梦想当他心中的妻子,而非天下的女主人,不想命运波折,六年如同虚梦一场,兜兜装转,她还是来到了那个位置。
      每走一步都是那么艰难,发髻间的花枝树杈步摇催魂铃似地响个不停,她明白前路没有人在等,那里是冰窟,是深渊,从此之后没有人再会爱她,没有再会怜惜她,没有人替她挡去风霜,从此她便日复一日活在风口浪尖之上,会有无数人明里暗里拿她与元后谢琰作比较,她要忍受无穷无尽的流言蜚语、恶意揣测,直到她抱着遗憾远离人世。
      半晌终于走至华美的红毯尽头,萧珩着冕服冕冠,腰系白玉革带,轻轻握起了她的手。
      风声猎猎,珠串摇颤,她未曾听清他于耳际轻语的内容,此刻心里算是凉透了,只盼着妆容尚且妥帖,脸上笑得不算难看。

      半月后的一个秋夜,月似银盆,繁星如棋,慕容景独自坐在长廊下,身旁点了一盏莲花酥油灯,她歪着脖子,抱着琵琶轻轻地弹。
      慕容景许多乐器都会上一点儿,旧时住在寂阳,城北沿水一带多有青楼妓馆,她与伙伴偶尔从那街巷经过,常见到脏兮兮的木头房子里有女子抱着琵琶声声弹,鬓发微垂,胭脂泪薄,娓娓倾诉,忧郁又缠绵,却又害怕长辈责骂,不敢驻足停留。
      年少懵懂,她时而有了心事,学着大人一般强装愁怨,便寻个没人之处模仿那些女子,抱着琵琶戚戚艾艾,嫁人之后偏又作贼心虚,觉得琵琶风尘气重,怕夫君心生厌恶,便瞒着会琵琶的事实。
      幽幽清夜,风摇修竹,一点灯花忽明忽灭,她在腕间抹了茉莉油,琵琶弦响,丝丝缕缕暗香浮动,她随口唱了几句,只觉声音嘶哑,曲不成调,只得继续抱着琵琶,曲调婉转哀怨,似水边妓馆随着风尘沦落的女子,红颜渐老,孤苦无依,满腹说不完的离愁别绪。
      一曲未完,许是偏头太久,发髻间一枚花蓝玉片金簪松动坠地,一头秀发登时散落在肩头,琵琶声戛然而止,甫一抬头,月光如水一般倾泻在她额头上,倒似整个人都沐浴在了月华里。
      她抬头轻轻叹了一声,寒凉逐渐侵身,低头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取了莲花灯正要转身回屋添衣,忽见前方廊下的黑暗里似是立着个人。
      她惊讶得顿在原地,开始以为是个刺客,正要开口唤人,只见那人一袭暗蓝锦袍,长身玉立,容颜俊美无俦。身旁未见内侍跟随,他独自立在廊下暗隐影里,脸上挂着盈盈笑意,如清风霁月,霞姿月韵。
      她知道那笑容之后或许隐藏着一张密网,但终究难忍心中悸动,不加迟疑地向他走去。
      许久之后,她终是没能忍住告诉了萧珩,“陛下,您站在那里笑着,您望着臣妾的眼神,就好像您真的爱过臣妾一样。”

      而后的一段日子,她和他之间约莫是很好很好了,时光仿佛涂了一层蜜一样,面上虽仍作着矜持的模样,浅淡的笑意却是在心里漾起了甜蜜。
      她本不善女红,却费力说服自己,又一次拿起针线悄悄缝起那象征着夫妻情谊的荷包,见那针脚歪歪扭扭,又宽慰自己未必当真要送给他,这一回先做好再说。
      时过经年,慕容景始终未曾放弃找寻当年她在雁南遇见的那个少年,抬首垂眸之时,时时刻刻试图在面前清冷帝王的身上寻觅昔日顽劣、随和、开朗的影子,而回到燕宫的他却好似换了一个人,冷淡疏远得仿佛先前在雁南的岁月只是她一个人做的一场梦,她有时坐在他的身边,却觉得气息都是陌生的。
      这一回,慕容景觉得,她仿佛寻回了从前的那个人。
      时逢万寿节,萧珩宴百官于明辉楼,大陈歌舞,群臣皆献甘露醇酎,上万岁寿酒。
      那日她与萧珩同坐一张案前,底下教坊艺人歌舞不绝,大臣祝酒献诗不断,萧珩正襟危坐,面含笑意,实际上却是兴味索然,偷偷自案底拉过她的一只手,随意□□,细细摩挲。
      大庭广众之下,她脸色微红却不敢挣扎,于是偷偷睨了他一眼,他轻轻勾起她的手指,笑得得意,接着将十指缓缓相扣起来。
      她瞥见那笑容的那一刻,时光仿佛退回了数年之前,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听他的哄骗,日日将头发梳成垂挂髻,又懒于梳妆打扮,总是素面朝天的。
      一日,遇燕心血来潮给她抹了点胭脂,她便觉得自己一下子美成了九天玄女,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心里微微有些得意。
      她去找萧珩之时,他方坐在紫檀书桌前练字,手里拿着毛笔,目光沉沉地瞧了她一眼,勾着手指唤她走近。
      她依言走近几步,他却还是勾着手指叫她再近些,当慕容景弯腰将脸凑过去时,说时迟那时快,他拿起笔在她脸上飞快画了两笔,笔触冰凉,九天玄女顷刻就多了两撇浓黑的胡子。
      她怒目相视,没好气地往他胸口推了一把,他却是靠着椅背,奸计得逞似的笑了,一侧唇角漾着梨窝,那笑意就如同眼前一样——两个身影渐渐融合在一起,他就是她从前的那个人。
      慕容景满心欢喜,如同冬天在风雪里行走了半天后饮了热腾腾的姜米茶一般的暖,即便前路明摆着是万丈深渊,她为了眼前的那丁点儿甜头,也如飞蛾扑火一般心甘情愿地跳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你那样看着我,就像你真的爱着我一样。” 《长夜》by Agatha Christ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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