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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大喜至 ...

  •   皇后崩逝,萧珩废朝五日以表哀思,复谥“文惠”。
      谢琰遗言身后之事不欲奢靡,要求薄葬,萧珩从之,依山为陵营建泰陵,开本朝之首,并亲手撰写碑文,同时下令修缮全国五百余座寺庙,为亡妻妻以追冥福。
      萧珩是隐忍内敛之人,他对爱妻的思念并非表现在情绪萎靡或是对朝政的荒废之上,慕容景从前曾一度恶意揣测过萧珩对谢琰的用情,如今瞧见他一直将当日谢琰未曾绣完的月白香囊挂于腰间。
      仙鹤半展,情意未绝,是她心思卑劣。
      慕容景这一年的惴惴不安终于在冬日最冷的时候降临,朝局波云变幻,先是谢家一名远亲自天子脚下强抢民女,女子家人抵死不从闹到京兆府,而后不知怎的,相干一系人等胡乱攀咬,竟然牵连出谢琰堂兄谢垣密谋勾结北凉,欲以颠覆大燕政权的秘闻。
      当夜禁军奉命搜查其府邸,结果搜出兵甲三千及往来书信若干,可谓证据确凿。
      谋反乃十恶之首,按《燕律》当诛其九族,萧珩闻之震怒,将谢氏阖族下狱,令三司详审此案。
      所谓树倒猢狲散,谢氏一族在燕都横行近百年,受其苦者不胜其数,一朝谢氏落难,数不清的冤案、惨闻接连涌现,萧珩念及惠后方逝,思其贤德,不忍其阴灵不安,不欲再深入调查,故命三司点到为止,只赐谢垣一人斩刑,谢氏全族男子流放至西南瘴气之地,未婚女子一律没宫为奴,又念及谢相辅佐三朝,劳苦功高,格外恩准其挂印归乡。
      慕容景得闻此讯时,差点没笑了出来,果真是皇恩浩荡,圣眷隆厚,谢相辛苦经营一生落得如此下场,白发苍苍独归故里,如此羞辱,以其脾性,只怕是走到半路就投江自尽了,哪里用得着萧珩额外嘱人去修缮谢氏祖先那昔年所居的茅草屋
      慕容景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直道萧珩活得清醒,将正事与私情分得太开,正如当日慕容漪澜所述,世家衰亡已成大势所趋,萧珩自登位起即以拔除世家高门毒瘤为重任,对谢琰的爱恋并不影响他对谢氏狠下杀手。
      谢氏在朝得势多年,党羽根系深厚,一朝大厦倾覆,其爪牙纷纷失势落马。慕容景方好奇慕容家以何能安度此次风波,恍觉此次事件谢氏屡屡错失良机、限于被动,举措甚为怪异,似被他人掩住耳目,无法速知信息变动,又闻朝堂之上一众谢氏亲党此次不知何故,非但未曾替谢氏求情辩白,反而急于撇清自身,明里暗里大泼脏水。
      慕容景联系起自去岁起慕容家几名子孙先后登临要位之事,一番思忖,终是明白了慕容家在此次事件幕后扮演的角色。
      她思及此处不由更加可怜谢相,念其与大将军携手几十载,引以为心腹,引以为知己,不曾想到一朝鹰犬逐利逆反,从背后捅的这一刀又狠又深——策反慕容氏,扳倒谢家,替百官指明道路,从中平衡损益,萧珩这一手玩得还真是高明。
      谢相落得个落魄归乡的下场,天家无情,从中可见一斑,慕容景过去思及民间寻常翁婿,当饮酒下棋,笑谈家常,而到了这九重高塔,却是权斗至死方休,也不知谢琰在天之灵,得见此事状,当作如何感想。
      慕容景一笑,在雁南的时候,萧珩待她百依百顺,若他能晚几年当皇帝,没准真能见着翁婿闲谈的景象;慕容景一叹,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慕容家历风雨而不倒,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余生漫漫,她且须自我珍重。
      天色未晚,外头又下起了鹅毛雪,琼粉玉屑将天地描摹成白茫茫的一片,慕容景双手抱着烧着梅花香饼的手炉,倚着门,但见庭中雪上一行孤单的脚印,遥望那天地一色,不知不觉又起了思乡之意……
      一载又一载,故乡迷糊得仿佛只剩下纸上那两个字,对了,阿绯说她长高了……
      模糊间见那人踏雪而来,眼前灯笼簇拥行近,檐下风铃飘飘荡荡,她站直身子轻轻地笑了……
      后来慕容景回想起来,方觉得那段时光才是入宫后她与萧珩最好的岁月,彼此相处舒适自然,远比后来那些虚情假意的日子要来得好。
      谢琰新丧,萧珩数月不入后宫,慕容景有时便让以彤煮了羹汤往御书房去看他。
      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她自知无法替代谢琰在萧珩心中的地位,无法削减其心伤,况且崇宁元年时,萧珩于御书房避而不见,她仗着小女子记仇,对此深以为耻,自那以后便发誓此生不登御书房,可她此番还是违了誓言。
      临行前非得给自己寻个正当的理由,只当是当日谢琰临终前嘱托她照料萧珩,她既应允,虽不知还能在深宫存活几刻,总要尽几分真心才不负谢琰昔年苦心栽培。
      她往御书房走动一多,萧珩心领神会,时而得了空便来承晖殿用晚膳,二人对坐话语不多,杯盏轻碰,岁月沉淀,颇有些洗尽铅华、细水长流的温馨美好。
      有一回慕容景心血来潮下厨烧了一碟青菜,偏被芳若献宝似地拿来说道,萧珩淡淡一笑,倒是很给面子地吃了不少。
      慕容景趁夹菜的空当偷偷抬头看他,见他一侧唇边梨窝若隐若现,暗自期盼岁月能够一直这般温柔下去。如今年岁渐长,她慢慢觉得爱意并非仅是少时相处的亲密无间,彼此相敬如宾未尝不美好。
      年后萧珩下旨封慕容将军谢浚为太尉,又晋封一众慕容氏子弟,这太尉一职虽名义上掌天下兵马,实质上水分不少,而慕容家子弟所升职位多为虚职,但终究慕容家在朝堂之上一时风头无两,慕容景在宫中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春季,萧珩下令在漱玉台上修建层观,以期借楼观高耸得望泰陵,时常登楼悼念,得解思忆之苦,同月又命工匠继续营建泰陵,修造地宫栈道,言明百年之后,欲与爱妻同眠此处。
      宫中有女眷听闻萧珩思念元后若此,故作谢琰昔时妆扮,悄悄候在往含元殿的必经之路上,彼时谢琰虽已故去几月,阖宫女眷念其贤明,俱衣素服,薄妆粉,以示哀思。
      萧珩见此女艳妆锦衣故而大怒,罚以鞭笞四十,关入掖庭服苦役。
      萧珩素来驭下宽和,此女若单单艳妆以攀高枝,本不至于落到那般下场,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心思动到谢琰身上,如此一来便触了萧珩心中未愈的伤口,惹得龙颜大怒。
      斯人已逝,追思若此,慕容景对此并非无动于衷,可她觉得谢琰昔日所为值得这些,况且她与萧珩还拥有漫长的岁月携手相伴,一同去修补过往的残缺,一同去面对前路的风雨——约莫是时日安逸,春风和煦,她有时昏昏欲睡又开始做梦。
      睡前躺在床上将从前破碎的念想一片片从灰烬中拾起,午夜难寐之际,在脑海中重新拼凑成半面闪光的镜子,接而却选择对镜面呈现的渔网似的裂纹视而不见。
      春来百花盛开,她自花园中采来桃花与芍药,粉粉嫩嫩的摆满了八宝架上瓷瓶。
      那段令人怀念的时日里,她当真做了不少傻事,仿佛十三岁的慕容景从压抑封闭的死海中喘上气一口气,猛然又活了过来,继续掏心掏肺地对待心上人。只要他不再遥远得似天上的月亮,愿意同她说话,时而肯对她笑一笑,在她眼里,前路光明乍现,余生俱有了盼头——至于他心里装着别人,她想,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某日午后,萧珩正在御书房内间小憩,她本欲收拾一番便回承晖殿去,无意间瞧见萧珩挂在屏风上的衣裳,袖口似是被花枝刮破了个口子。
      她生平鲜少拿起针线,那日贤妻良母的魂魄上了身,坐在案前随着心思缝补,果不其然,结果在袖口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大蜈蚣。她猛地一拍后脑勺,恍然意识到皇帝怎么会穿破衣服,御书房内定然还有备用衣衫。
      她正想把那衣裳藏好悄悄带走,才发现头顶遮着一片阴影,略微尴尬地抬头,萧珩的目光不无疑惑,半晌,却是温声让她替他把衣裳穿上。
      后来她才得知,萧珩又穿着那件破衣裳见了几波大臣,如今大燕国力强盛、经济繁荣,海内博物俱纳于此,燕都权贵骄奢淫逸之风盛行,萧珩即位一贯倡导节俭,此举用意实在明显。慕容景觉得自己无意间算是立了件小功,连着高兴了半日。
      晚间萧珩来了承晖殿,膳罢,那日政务繁多,萧珩便坐在乌木书桌前看折子。一盏青花折枝灯,昏黄的暖光打在他的侧脸上,灯下的男子手执朱笔,神情专注,眸色深沉如海,越发显得清贵逼人,慕容景假意抱着本厚厚的书坐在远处贵妃榻上,时不时偷偷抬头去瞧他,心思没半分花在书卷上,萧珩察觉到她的举动,抬头向着她的方向挑眉,她却佯装正经之态,正襟危坐,先一步竖起书本将脸遮了起来。
      他于是抱着案卷坐到她的身边,一边翻阅,一边好性子地听她在一旁碎碎念,时而也搭上几句话。
      萧珩临走之时无意间将白玉佩落在了书桌上,那九龙佩是他惯常佩戴之物,传闻是当年先帝所赐,慕容景一瞧间书桌上所躺之物,心知此物意义非凡,赶忙拿起玉佩追出门去。
      萧珩本已走出殿门,身后跟随的一众内侍听闻脚步声纷纷停住回头。她连忙加紧脚步,朝萧珩行过礼后,双手将玉佩递给他,他站着却不接。
      慕容景伸出的一双手僵在了半空中,当下尴尬不已,她绞尽脑汁不知萧珩用意,低着头只觉太阳穴一阵抽疼,忽闻萧珩身旁的总管太监苏斐一声低咳,连忙抬头一瞧,只见苏斐正拼了命地给她使眼色。
      她方才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凑近将那玉佩往萧珩腰间挂去,众目睽睽之下彼此这般贴近,慕容景心里头一慌,指尖一抖,不觉将那玉佩与旁边香囊的细绳缠搅到了一处。
      “你真笨。”萧珩的声音很轻,替她在人前留了面子,却足以让她的脸烧红到了耳根子。
      她一边奋力去解那些缠绕成茧的丝线,一边抬头无所谓地冲萧珩笑笑,垂眸之际心里却起了几分委屈。
      她自知不如谢琰贤淑,如今尽心尽力地做这些,也不过是希冀她将来身死骨枯之后,他回想起她生前往事,也不尽是些惹人恨的坏处。
      这一转眼,又到了夏天。
      往年盛夏时分,萧珩都会携谢琰往行宫避暑,帝后闲情逸致屡传佳话,无数人艳羡,而今谢琰辞世,萧珩不欲届时触景伤情,便索性留在了宫中。
      这半年来,宫中又陆陆续续添了几位新人,其间不乏秀丽窈窕者,而萧珩却都是兴致缺缺,反倒往承晖殿走得越来越勤。
      盛夏骄阳炽热,慕容景与一众女眷方坐在廊下消暑乘凉,香云纱隔去几分灼烤炎热,众人围坐一处,团扇冰盆,凉茶点心,倒也十分舒适惬意。
      忽然,不知是谁说了句:恭喜贵妃娘娘,得偿所愿,大喜将至!
      慕容景猛地将手一抖,盛着酸梅汤的玉碗“砰”地一下摔得稀碎,未曾点染口脂的嘴唇霎时变得苍白。
      和春转酷暑,好时光总是抓不住,她抬头望去,远处日光炙烤正烈,她的一方天地里却忽然乌云密布,一场瓢泼大雨将至。
      几日后,萧珩依朝臣所请,下旨封她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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