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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离人愁 ...

  •   这年夏天午后多暴雨,一日谢琰因故淋了一点雨,当夜即着了风寒发起高热来。
      她原本自小产后身子还未养好,又突然遭风寒侵体,一时高热不退,在诸位太医一番商议斟酌后,奏明萧珩之后,适用了极为药性极为凶猛的汤药,如此高热方才退下。
      谢琰呆在长秋宫将养了半月,那阵子后宫事务接二连三,她方觉得身子妥帖些,便不顾慕容景的劝阻,强打着精神处理事务,如此折腾了许久,而后正值为替萧珩生母扶后祈求冥福,以报慈母恩德所敕建的青龙寺落成,她又陪着萧珩去了趟青龙寺,一归宫人就病倒了。
      谢琰强撑着靠在软枕上,形容枯槁,却不顾休息,低着头仍忙活着绣手里的月白香囊,仙鹤的花纹已然有了大体形状。
      她忽地停下动作,手掌圈在唇边剧烈地咳嗽,香囊的流苏悬在空中摇晃。慕容景忙递上茶盏与龙纹金漱盂,她却摆摆手示意慕容景不必忙活,又低头一针针绣起了香囊。
      “娘娘凤体要紧,这香囊改日再绣也是来得及的。”
      谢琰停下动作,面泛姜色,嘴唇干涸发白如纸。
      她冲着慕容景笑得惨淡——慕容景这时才知,谢琰自小身体孱弱,极不易受孕,她为怀上身孕连续几年暗地里服用虎狼之药,而后接连两次小产,恢复调养不佳,身体的底子已然被掏空了。
      慕容景将视线移向墙上悬挂的瑞鹤图,希冀着那份祥瑞能在此时降临长秋宫,消弭此时满室笼罩的日薄西山的凋亡气息。
      她不曾想到于谢琰而言,子嗣竟是这般重要,值得她拼了性命,宁愿舍弃健康也要放手一搏。
      慕容景握住谢琰的手劝道,“娘娘,歇一会儿吧。”
      “等陛下来了,我把这个交给他,我就歇下了。”
      慕容景松开手,坐在一旁静静凝视着谢琰捻起针线,屋内光线晦暗,花梨木灯架散发的微弱光芒之下,女子的神色憔悴异常,往昔柔顺的乌发散了一背,却如入了秋的枯草一般。
      眼前这个人善于恩威并施,总是利用自己,典雅贤德的名声都是她的,骂名脏水尽由自己背,当日西山冬狩她曾坑害过自己,可为了离开北苑,自己又何尝没有算计于她呢?
      可一码归一码,她待自己还是不错的。
      每次得些稀奇玩意儿,总想着给自己留一份。她行事端庄稳重,时而却会露出点天真无知之态,津津有味地听慕容景讲那些奇异的民俗、精彩的话本。慕容景其实挺喜欢她那个样子的,后宫之中人人皆带着面具,她因而越发怀念人们纯真本质。
      还记得她给谢琰讲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主人公江女长于官宦世家,未想十二岁时家中突遭变故,为人诟陷满门被灭,唯独江女在奶娘的庇护之下逃出家门,幸免于难。而后江女长到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几番打听之后得知当年诟陷其家族的为一藩王。
      时值王庭衰弱,诸王割据,江女费劲心力潜入藩王府邸,冰雪聪明,获得藩王赏识信任,未曾想几经周折她竟爱上了仇人。江女为家族之恨而痛苦不已,几番紧要关头举棋不定,意外被那藩王识破了身份,惨遭屠杀,只是可怜了那个从未见过父母的孩子。
      慕容景初读此故事时,只觉唏嘘,后来便觉得合情合理,自古帝王为江山,美人娇娆哪里比得上江山锦绣
      谢琰原想着这市井故事多有个俗套狗血的结局,听罢后久久不语,复笑道,“咱们都已然呆在宫中享福了,陛下可不用做这般选择。”
      江山情重美人轻,她终是将那故事听入心里去了,不然她为何拼尽全力也要诞下皇子——她怕了,她怕有一日谢家倾覆,届时他亦会毫不留情地将她割舍;她怕这一生她赌上了所有深情,换来的不过是他的逢场作戏……
      “咳咳……”谢琰忽然掩口咳嗽,拉开掌心后,却见了刺眼的红。她尚僵滞着动作,唇边的血率先滴落在那月白的香囊上——素白的面料蓦然染上一滴血红,莫名显得妖娆。
      慕容景掏出手帕,替她去擦唇角血迹,“娘娘先歇会,陛下很快就来了。”
      谢琰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掌,垂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半晌之后望向慕容景时,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点晦暗的光芒。
      “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和你一块儿去逛夜市,满街的灯笼,耳边俱是欢声笑语,那天我们吃了红豆圆子汤、桂花糖藕还有梅饼,其实滋味没什么特别的,可心里就是说不出的自在欢喜……后来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连累你受了委屈,一直欠你一声抱歉……”
      谢琰后仰着靠在软枕上,唇际漾起一点笑意,眼神刹那辽远,仿佛在回忆从前,“漪澜走的时候,求我照拂于你,她替你说了很多好话,你是不是没看出来,她这个人外表看起来孤傲,其实骨子里很是柔软善良。”
      慕容景垂着眼睛,在心里乞求着萧珩能够赶快到来。
      “我知道,她是好人。”
      灯架上的一排红烛已燃直底端,谢琰缓缓阖上眼眸,复又做了决定似地睁开,苍白的嘴唇之上血迹妖娆。
      “陛下他勤于政事,忙起来时常常顾不上用膳,你要时时提醒他按时饮食,莫要坏了身子,而今天气日日转冷,底下人心思终究欠缺,你要叮嘱他们及时为陛下更换冬日的被褥衣衫,千万别……你答应我好不好,替我照顾他……”
      “我不答应,”几颗泪珠徒然滑落,慕容景侧过面颊,“说好了你负责贤妻良母,我负责享乐,你喜欢的人,你自己照顾。”
      谢琰笑,右眼缓缓淌下一滴清泪,终究是哭了。
      “我也想一直陪着他呢,可是怎么办,大限已至,我已经没有时间了。”谢琰歪斜着头,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淌到耳朵里,自言自语道,“五年为夫妻,我很满足了,今后的故事就劳你替我我去看了……”
      慕容景用手去抹她脸上的泪,坚决地摇着头,心里升起莫大的恐惧——深宫本就寂寞,身旁的人一个个被巨大的漩涡吞噬,从今往后,能与她共享喜悦,诉说心事的人又少一个。
      这段孤独的旅程,她还要走多久
      “你要代我陪着他,陪在他身旁……你答应我……答应我……”灰白的嘴唇翕动着。
      谢琰紧紧握住慕容景的手,力道之重以致使慕容景的指节泛起青白的指痕,慕容景凝视着她的眼睛,许久不发一语。
      她想起,有一回谢琰突发奇想要煮桂花莲藕粉给萧珩喝,谢琰先前从未下过厨房,估摸不着食材配比,故而一次性炖了十几盅,把慕容景找来长秋宫试毒。她那一天未曾梳高髻,秀发只用一支白玉竹簪固定在后脑勺,青底碎花衣裙,身上系着围裙,撑着下巴,眼里闪着期盼的光芒,宛若天真无忧的少女。
      慕容景当时想,她在私下里,一定也会褪去端庄温婉的皮囊,常常拿这样的眼神看萧珩。
      她真的很爱他。
      谢琰本性并非不慕金玉,却能够为了他力行节俭、节约花销,皇后之尊,每日膳食也不过七八道菜而已。萧珩每在朝堂之上听群臣争辩,时而心情不畅,谢琰深谙其脾性,常能够引据古事,迂回启发劝解,成功疏解萧珩心中愁绪,皇后贤德若此,类似事迹不甚枚举,六宫皆敬效之。
      帝后伉俪情深,那些故事听在她耳朵里,就像曾经爱不释手的话本故事成了真一般,细水长流,只羡鸳鸯,若她能当个纯粹的旁观者,心中大抵会多几分喜悦,少几分酸涩。
      辜负父亲多年养育教导之恩,义无反顾地与母族决裂,屡次劝诫亲友迷途知返,孝忠于今上……慕容景常伴谢琰身侧,知道她为萧珩付出割舍了很多,她以最贤的妻、最忠的臣的标准要求着自己,那些事情每一桩、每一件,慕容景都无法确定若自己身处谢琰之位能否做到同样的地步……
      “咳咳咳……”谢琰咳嗽得弯下了腰,大口鲜血自口内涌出,她下意识用手掌去挡,鲜血顺着指缝滴在绣了鸾凤和鸣图案的锦被之上,慕容景慌忙用帕子去擦拭她唇边血迹,另一手握住谢琰的手,掌心相贴之处一片血腥粘腻。
      回想起崇宁元年第一次见到谢琰的时候,少女头戴一支珍珠螺钿花枝发钗,站在阳光底下,明明极温柔地笑着,周身散发的雍容气度却让慕容景觉得穷尽一生都无法与之比拟——无论是名分地位,还是在爱人心中的位置。而此刻她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颈背纤薄,额头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她哭着笑来着,嘴里说着满足,却是那么凄凉,那么无助。
      活到今天慕容景总算是明白了,百丈宫墙之内活着的皆是可怜之人,谁又不是人前风光,人后凄凉呢?
      “好,我答应你……”慕容景不忍再看眼前惨状,她知道她这一生终将辜负谢琰的希冀,亦如她已然辜负了当日慕容漪澜的一番嘱托。
      宫廷波云诡谲,而相伴到老是一件太过复杂的事情,她一个人说了不算。而今往后,世上再无愿为她遮风挡雨之人,她将枯守在这一方天地里直到岁月终结。
      她打来温水,细细为谢琰洗去脸上血污,继而捧来妆奁,拿着绿檀木梳轻柔地梳着那失去光泽的头发。
      雀鸦声声夕阳迟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哀伤,谁都没有再哭,慕容景任谢琰抓着自己的手掌,以手中仅存的一些暖意支撑着彼此。
      素指颤颤蘸取象牙口脂圆盒中的胭脂,化为美人唇上一抹桃花殷,慕容景嗫嚅几番,弯腰抱起染了血迹的被子往外头走去,走至紫檀山水围屏时恰逢萧珩领着一群内侍风尘仆仆地进来,慕容景垂眸行礼,极力抑住嘴中的哽咽,“娘娘在等。”
      长秋宫隔壁建有一个小花园,院中一道长廊横贯其中,斜阳晚照密云涌现,枯叶隐去青色石板路,几丛残花落寞地摇曳。
      慕容景撇下随从,独自在此处秋风站了不到半个时辰,渐闻恸哭之声四起,抬头一看,远远见着长秋宫的宫人已纷纷换上缟服素衣,支起的白幡凄凉地飘荡在风中。

      秋风过境,满目萧条,她取下身上钗环,恍惚间想起去年此时在夜市上,谢琰从小摊上拾起一支红果绿叶缠花发簪,戴在发髻上问她好不好看,慕容景摇头称那颜色艳俗,其实她戴着很好看,乌发丛中几颗生动的红果,少有的娇俏艳丽。
      慕容景仿佛感受到了如同小昭离世那夜相似的疼痛,心间涌入莫大的空虚,曾几何时,她以为心肠披上坚甲,余生便不会再那么难过,却还是在不经意间领了旁人的情,念了旁人的好。
      她拔腿欲走,却觉得站了许久腿脚僵硬,差点没跌倒在地上,只好撑着廊下柱子,抬头静望天上鸿雁南飞,泪眼将往事笔触变得模糊。
      萧珩寻到她时,她仍独自立在廊间,微凉的风将她身上的葱色衣裙吹得翩飞,她望着天际色彩斑斓的晚霞神色恍惚,连他的靠近也未曾察觉。
      “她对你说了什么”
      慕容景恍然回眸,霞光漫撒,颊上分明有泪,她却忘了去擦。
      慕容景见萧珩着一身黑纱八宝云龙纹常服,面色如常疏离,停在离她五六步的地方,隐约寻到几分慰藉暖意。
      小花园中并无旁人随侍在侧,慕容景忘了行礼,径自垂下眼眸,恍然意识到指间鲜红的一抹,蓦然摊开手掌一看——她竟是一直将谢琰方才所绣的香囊捏在掌中。
      “娘娘请陛下照顾好自己,按时饮食,睡前记得要喝安神汤,天冷多添衣,朝堂之事纷繁,莫因小事伤神,切忌怒火攻心……”
      慕容景觉得自己一口气说了太多,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于是顿下不言,朝着萧珩缓缓伸出掌心未曾绣完的染血香囊,“娘娘……娘娘求陛下不要忘记她……”
      耳畔哀哭之声四起,几片被风卷起的枯叶在廊间轻飘飘地荡,长睫掩去眼底几缕哀伤,嘴唇在凉风的侵袭下一点点失去了血色。
      萧珩,你要永远记住她,一定要记住她!
      “好。”萧珩答地果决,犹豫了一瞬,才从她掌间拿过那枚香囊,缓缓捏住,神色未曾有变化,唯独将长睫半敛,那素来清亮的凤眸之中光芒黯淡几许。
      日光渐渐隐去,亭台楼阁所镀金芒消散,万物终显本相,世界坠入属于寒冬的长久无言哀伤。
      夜幕垂降,远处哀乐奏起,惨白的纸扎灯笼挂起,香烟在蓝紫的天地里缭绕,似在不舍殿中那个已然长眠的女子,小花园之中时间凝止,唯留两个伤心之人,立在廊间久久不愿离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傻了。昨晚有一部分忘记贴了,弄到前一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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