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84、不早朝

　　回忆披满尘灰，搁置在老木箱子的底部，时光残忍，她平日里不愿再回忆那些甜蜜过往，因为她明白，当她厌烦眼前富华景象，潦倒到要守着那些回忆度日之时，她便真的老了。
　　宫中有专门记录天子行动的起居录 ，其实谢琰昔年也曾问过她如此话题，她每次皆如实相告，谢琰便总说她性子倔强刚烈，不懂迂回顺从之道。
　　私底下于她而言，她很满意眼下与萧珩的关系——相处表面和睦，从不交心，只当深宫之中的一对陌路人。况且她如今位属后宫第二人，手握协理后宫之权，背后有慕容家，同时深得皇后信赖，贵妃之位稳固，既无心后位，便用不着以子嗣后代相赌。
　　其实她也曾设想过一个孩子的降生是否会为她与萧珩的关系带来些许转机，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的孩子很可能会拥有一个不爱他的父亲以及一个时常闷闷不乐的母亲，他的出世未获祝福，恐怕一生都难以摆脱遮天蔽日的乌云。
　　“阿景，来日方长，你与陛下可不能总这么僵着。”谢琰握住慕容景的手，神色迫切。
　　听谢琰忽地柔声唤起自己闺名，慕容景略微诧异，顿时便明白谢琰心中在作何盘算。
　　她真是疯了，自己眼下无法诞下子嗣，便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确实，谢琰贵为皇后，后宫之主，若他日自己能侥幸诞下皇子，只消谢琰在萧珩面前一句话，孩子便会被留在长秋宫抚养。
　　她对谢琰接下来的劝解之语置若罔闻，失神地盯着腕间一只和田玉绞丝镂空螺旋手镯，那乳白的颜色更衬得自己肌肤胜雪。
　　她任由谢琰拉着她的手臂，始终低垂着脑袋，却在谢琰语罢时，抬眸浅笑着点头。

　　是夜，帝王寝宫含元殿内灯火通明。
　　萧珩方从长秋宫乘辇归来，眸中染了几分醉意，在内侍伺候沐浴更衣洗去身上酒气后，在总管太监苏斐的搀扶下，穿过几层深紫的帷帐，来到床前。
　　片刻之后，内侍撤走夜明珠，吹灭烛火，细微的脚步轻轻退出，室内重新归于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景从被子中微微探出头，待眼睛习惯眼前的黑暗后，轻轻扭头向左边一看，只见萧珩近在咫尺，呼吸声均匀，似是已然熟睡。
　　慕容景盯着帐顶模糊的九龙旋舞图纹发起呆来，她当日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答应了谢琰的想法，或许是厌倦了眼下的生活，希望与萧珩的关系能有所改善；或许是心存贪念，如若她侥幸诞下皇子，来日谢琰将孩子视如己出，她也能母凭子贵；又或许是出于恶意，想知道萧珩明早见着她会作何反应……
　　她不清楚如今萧珩在心里是如何看自己的，究竟是厌恶她，还是已然放下旧事，以平常之心待她。大抵还是不曾忘却吧，他待她冷淡疏离，平日鲜少拿正眼瞧她，始终不似对待其他妃嫔一般温柔体贴。
　　那明日又会如何呢？
　　以他的性子，必定不喜遭人算计，这次她和谢琰一同下手，只怕他明日酒醒后会大发雷霆，而在他心中她与谢琰孰轻孰重，她心里还是有数的，如此一来，八成是自己要倒霉。又或者他心中不悦，嘴上却什么也不说……不对不对，此人锱铢必较，即便嘴上不冷言冷语，回头定会在暗地里给她使绊子——这不还是她倒霉吗？
　　有没有可能，他不曾起疑，反而为她的主动而开心呢……
　　想到此处，慕容景差点儿没给自己脑门上来了一巴掌，意识到动作也许会惊醒身旁之人后，险险地收回了手。
　　燕都贵人大多喜好浓熏被褥，每晚寝时要以镂空香囊球置于被褥之中，炭火于黑暗之中炙烤香料，香烟顺着镂空花纹静静透出，以求衾被浸染香气，睡梦舒适安甜。
　　慕容景此时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没好气地轻踢了一下脚边的香囊球，接着控制着翻身的幅度，侧身望向萧珩的睡颜。
　　睡梦之中的他眉目舒展，不再有白日的深沉之态，反倒愈发温润俊朗。
　　他既然睡着了，她竟也不再如白日般心存畏惧，只当是回到旧时，下午坐在碧纱帐子外等他午睡醒来。
　　慕容景撑着脑袋痴痴地笑了半刻，忍住了没去碰他的眉眼，半晌挪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唤道，“陛下，陛下……”
　　确定他已陷入深睡，慕容景犹豫着又仰躺了片刻，心里终于做好了决定。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顺着宽阔的床榻爬到床边，过程中不时回眸留意着萧珩的动作，确定他不曾受到惊扰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床沿上。
　　她将赤足荡在空中，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一室清寒裹身，正在思考此时该去何处唤人更衣，今夜之事又该如何收尾，忽地被人从身后一下子抱住，温暖的触感紧贴着脊背。
　　“去哪里”萧珩贴在她耳边小声道。
　　那沉水香的清冽气息瞬时袭来，细细一嗅，香气中又隐隐含着些许兰花酒的味道。
　　慕容景浑身霎时一僵，丝毫不敢乱动，同时不禁把眉头一皱，只想着以萧珩的性子，若是此刻清醒，断然是不会来抱她的，现在八成是酒醉把她当做了旁人。
　　看他搂她这动作驾轻就熟，看来这宫中大半夜不睡觉，偷摸着跑来钻他被窝的还不少啊。
　　慕容景想了一会，捏着嗓子道，“臣妾口渴……”
　　慕容景原本想着，只要待会儿萧珩松开她，脚一沾地她撒腿就跑，此生又不是没丢过脸，大不了回头躲在承晖殿里猫几天不出门。
　　可身后的萧珩将头埋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含糊着说了几个字，反正慕容景心跳加速，啥都没听进去。
　　他一边抱着她，一边随手撩着她披散在背后的头发玩，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侧，姿态悠闲散漫，独不见有丝毫放她离开之意。
　　在这微凉的夏夜里，体温相互熨藉，本是温存缱绻，奈何慕容景心里存了悔意，只想着如何尽快脱身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景奋力在嘴边挤出一点笑，细着嗓音道，“臣妾……”
　　话还没说完，萧珩忽然低头开始啃她的耳朵，滑腻的触感在耳廓处缓缓游走，慕容景猛地给这一激，立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哪见过这架势，眼神直直地望着透过掀开的一角床帘可以瞧见的几块地砖，幻想着能踩在那上头奔向自由的美好。
　　她唇瓣嗫嚅几下，狠下心来了句，“我没洗澡。”
　　“不嫌弃你。”萧珩的语气带着些许慵懒。
　　他松开她的耳朵，又慢条斯理地探头去啃她的脖子，湿濡的印子在她下巴、右颈处层层相叠。
　　这一头，慕容简直快要哭出来了，情不自禁地蜷起了十个脚趾头，只当他是在梦里吃够了猪耳，现在又要来啃鸭脖。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哭丧着一张脸，又不敢大力挣扎，一来怕惊醒萧珩惹下大祸，二来怕招来外头值夜的内侍，最后闹得面子上不好看。
　　趁他啃完一侧又欲去换另一侧啃咬的空当，慕容景扒开他挟在她腰上的手就想逃跑，奈何脚尖还没沾地，整个人就给抱了起来扔在床榻上，那一扔砸得她头脑发懵，下一瞬萧珩就压了上来，吓得她立马死死地闭上眼睛，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萧珩似乎察觉了自己动作粗暴，开始用手揉她的额头，这酒醉之人手劲儿忒大，直搓得她皱眉头，散乱的鬓发登时将脸都给盖住了。
　　萧珩似乎是良心发现了，在空中停了几瞬，接着松开对她双腿的钳制，扯过丝被轻轻替她盖上。
　　察觉到他翻身在床的内侧躺下，她暗暗抓紧了身下的床单，闭着眼睛躺着一动不动继续装死，充分发扬起无胆鼠辈的优良品质，暗道今晚怕是活着出不了这含元殿了。
　　夏夜屋外时而传来几声蝉鸣，萧珩只是静静地躺在她身侧，许久不见别的动作。
　　两人的头几乎紧挨着彼此，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他一下下均匀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她隔着覆盖的发丝猛地将眼睛一睁，静了片刻后，偷偷将发丝扒开来。
　　这是又睡着了
　　她悄悄侧过身子，伸出手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睡颜，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紧接着嘴唇传来的痛感使她蓦地一惊，她下意识用指尖去碰那创口，心里莫名染上几分落寞。
　　这一回，她没有再去试探他是否已然睡实，轻巧地翻了个身，接着姿势稳当地坐在床沿上。床沿颇高，她赤足在空中荡了几下，忽地抓在床沿上的左腕传来温热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抽动几下手腕，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死死从身后拽住。
　　她动作僵硬地回头，不出意料地对上了一双眼睛，她眯着眼睛远远地望着，那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清亮的光，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他这是没醉么？谢琰到底有没有把他灌醉
　　萧珩的眼中似是织了一张网，蛊惑着她前去一探究竟。
　　慕容景咽了下口水，鬼使神差地趴下身子，缓缓凑近去看那双眼睛，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被褥之中沉水香的味道让人感到莫名的宁静，鼻尖相触，她的眼睛几乎要贴上他的眼睛——他躺在枕头上，睁着一双眼望着她，动作眨也不眨，似是清醒，又似是沉醉。
　　她舔了一下唇上的伤口，刺痛之感传来，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此来的初衷，迟疑了一会儿，低头缓缓将唇瓣印上他的下巴……

　　慕容景是被冻醒的，一睁眼，只见床边坐着个人——萧珩已然穿戴整齐，着赭黄文绫袍，腰白玉革带，一双凤眸隔着冕冠珠帘无声地打量着她，也不知坐着琢磨多久了。
　　慕容景猛地坐起身子，昨夜的记忆宛若潮水般复现。
　　那人默不作声地盯着她，她有些紧张，有些畏惧，偏着头皱着眉毛装作头疼的样子，用手指揉着太阳穴，二人一个沉然凝视，一个装聋作哑，皆不说话。
　　她正眯着眼睛窥探萧珩的面色，恍惚间竟觉那珠帘后的眼睛似是存了几分温柔痴迷，不由得动作一滞，魔怔似地勾住他的脖子，凑近了去吻萧珩的侧脸，却在嘴唇即将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刻，被他偏头躲开了。
　　慕容景讪讪地松开双臂，心里头虚的不行，偏要扮作婉媚的样子佯装嗔怪，望着他目光如炬，嘴上说的几句话没一个字进到脑子里，只等着萧珩出言责罚，他却是起身走了。
　　帐外纷乱的脚步散去，冷风灌入，吹散昨夜温存，慕容景颓然倒在锦被之上，神经松弛略微之后，眉眼映着衾被，缓缓浮上几分落寞。

　　初夏的黎明忽然下起暴雨来，眼前雨落倾盆，猛烈地冲刷着大地，望着殿前积起的半尺雨水，慕容景缩着脖子情绪沮丧，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坏的事情，就像幼时不小心打碎了厨房里的糖罐一样，面色煞白，心里头又畏惧又自责，只想缩在衣柜里头藏上半日，谁都别来找她才好。
　　身上荼白的轻纱被狂飞吹拂得向后飞扬，头上坠了银铃的发钗狂乱地响着，思及昨夜之事，她觉得自己仿若跳梁小丑，四肢百骸冷意徒生，眼角忽然跑出来一滴浊泪，被她抬手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