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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袖盈香 ...

  •   只听“啪”地一声,谢琰将手重重拍在案上,“你们都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敢以下犯上,污蔑昭仪。”
      那宫人浑身抖似筛糠,磕头如捣蒜,“奴婢冤枉啊,奴婢冤枉啊,贤妃主子确遭慕容昭仪陷害,昔日慕容昭仪几番以糕饼相赠,暗□□药,主子在病中思及过往便多有此言,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是啊,娘娘,即便您不信我们,那信可是贤妃娘娘亲笔所书,您总是要信的啊。”
      “荒唐,本宫与贤妃义结金兰,她的字迹本宫岂会不认识?”谢琰声音不大,却别有威仪,吓得二女当下噤若寒蝉,“若非本宫在此,这信确实足以乱真,背后仿写者想必是下了一番苦功。”
      慕容景心中讶异,不禁微张了嘴唇,谢琰腕间那镯中所盛之瑶华清露香如细雨清风,缓缓沁入心脾——她竟是与自己站在了一边。
      可她是为了什么呢?
      “你二人今日来此闹这一番,究竟是受何人指使”谢琰偏头以食指理着鬓边发丝,神情自若,不怒自威。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那宫人痛哭流涕。
      谢琰将下巴微微抬起,一双杏眼明亮生辉,倾身以手撑了下巴,神色慵懒道,“是么?那本宫人这便叫人去查,先从你二人所住屋内搜起,再去宫外你们家人处查探,一步一步慢慢来,相信总会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
      “奴婢不敢,便是借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啊……”
      “是沁福宫王婕妤!”约莫是跪疼了膝盖,还不待那宫人辩解完毕,李美人就抢先一步屈服,“都是她以臣妾的身家性命作要挟,臣妾胆小,实在是怕……”
      “呵……”谢琰轻笑,似是在嘲讽这李美人是根软骨头,连推脱的话语都寻不出半点新意,关键时刻竟还比不上个出身低微的奴婢。
      慕容景眸色微深,谢琰想必是早知有人存心加害于她,却不直接点破,隔岸观火任凭她由旁人诬陷,暗自心焦,只为了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从而使自己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地继续替她卖命。
      谢琰捻起置于案上的碧玺手串,侧目望向慕容景,唇边浮起温柔的笑意,“妹妹,跟本宫一道去沁福宫会一会这尊大佛吧。”

      时间回到崇宁二年的夏天。
      萧珩往沁福宫,晚膳罢,王梓茹效仿玄宗江梅妃献惊鸿舞,多日细心筹备,管弦声方歇,今上不为所动,却是看上了在一旁抚七弦琴的绯衣宫人,赞其风姿绰约若卓文君在世,当夜即召幸,次日赐封为采女,赏赐无数。
      一番心血付诸东流,王梓茹本就心怀不忿,没想到次日在御花园撞见那采女时,那采女甫一飞上枝头就忘了本,耀武扬威奚落之语连出,王梓茹一时怒火攻心,命左右制住采女,按着采女的头便往倚翠湖里按,待她回过意识,那采女已然伸直了双腿,趴在地上不再动弹,王梓茹惊慌失措松开手去,只见远处花丛一袭粉衣蓦地掠过——却是小昭提着花篮往远处跑去。
      事到如今覆水难收,王梓茹只得命人将采女尸首抛入倚翠湖内,留下一只绣鞋置于湖岸伪造成失足落水的样子,她方失魂落魄地回到沁福宫,只见阮凤燕焦急等候在殿中,向她告知那狸猫换太子的计划已为谢琰所知,王梓茹心思敏捷,登时计上心来。
      她告诫阮风燕,昭仪慕容景曾是萧珩登基前的正妃,年少夫妻,自是情谊深厚,如今萧珩对其不加宠幸,是忌惮皇后和谢家的势力,名为冷落,实则是不欲其陷入后宫争斗而暗加庇护,朝堂之上谢家与慕容家本就是一派,假以时日慕容景醒悟过来,联手皇后与贤妃,后宫将再无阮凤燕容身之地。
      慕容景一为阮凤燕圣宠不衰的威胁,二为谢琰的潜在帮手,为免夜长梦多,王梓茹借此成功说服阮凤燕以落胎之由嫁祸小昭,再使计拖慕容景下水,费劲心机终是掩盖了倚翠湖畔那桩惨案。
      这便是谢琰给慕容景的真相,亦是她选择相信的真相,谢琰在那陈年往事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自此无人再去追寻,亦无人再能追寻。
      王梓茹聪明绝顶,那日在长秋宫交出阮凤燕秘密勾结朝臣的证据时,已然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真相一一抹除,从而置身事外,事后阮凤燕含泪饮鸠,而她却得以功过相抵,依旧做她的沁福宫贵人。
      慕容景原以为王梓茹与覃月俱是阮的爪牙,这次能够扳倒阮凤燕,王梓茹被自己利用一番算作是戴罪立功,也不欲再往前翻陈年旧账,只当往后相安无事便罢,没想到她却是做贼心虚,利用慕容漪澜之死大作文章,暗中收买李美人,胁迫曾成殿宫人,千算万算却算错了谢琰的立场,终归是玩火自焚。
      原来她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是,宫中等级森严,尊卑有别,出身平平的覃月只能是阮凤燕的一条狗,唯将军之女和尚书千金才可以推心置腹,契若金兰。

      轩敞的宫车内,慕容景漠然将额头抵在车架上。黄杨木竹节香炉之上流烟缓缓如云,凛冽空灵的香气直入心扉,耳际一双金累丝灯笼耳坠随着车行有规律地晃动着,她的脑中思绪纷飞。
      近日,她命人偷偷在宫外寻得一处福地,以招魂的方式将小昭落葬。
      小昭离家前,她母亲骗她,会在月底来燕都看她。后来每逢月底,她就会梳上贵妃髻,在脸颊抹上从慕容景处蹭来的胭脂,搬着一张板凳托腮坐在宫门前,从日出等到日落,就为了告诉母亲,她已经变成了母亲一心期盼的知书达礼的大姑娘。
      小昭走时不过十二岁,她还来不及去见识人世的繁华,还来不及了解世界的广博,甚至还来不及去爱上一个人,这枚花骨朵便过早地夭折在深宫的晦暗里。
      临死前,她半吊着一口气就为了吃一口桂花糕,一口桂花糕便成就她对人世最后的眷念。
      转念又想到阮凤燕,有的人生来就是天神的宠儿,丹唇皓齿,秀色珪璋,在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大小姐,入宫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淑妃。慕容景入宫一年,她的心上人不曾主动与她说过一句,不曾拿正眼瞧过她一眼,却把所有的温柔爱意都给予这个无时无刻不让她自惭形秽的女人——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承认,如斯美人,我见犹怜。
      只是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等到她容颜不再之时,帝王就不再登临那曾经金玉丝帛堆砌的昭阳殿,再到她敛财事发,决绝诏书一旨赐死。她在昭阳殿饮下鸠酒之时,不知是否曾回望那八宝架上金盆珍珠花树,昔日的浓情蜜意实是一场梦幻泡影。
      再想到如今的自己,尔虞我诈,机关算尽,镜中之人面目全非,从前慕容景心中纯真质朴的那一面悄然死去,而对于尊荣日益的渴望又使她枯萎的灵魂变得充盈,情随事迁,她甚至不能确定她曾经一心执着的爱恋是否还真切。
      今日的一切俱是她自己的选择,即便误入歧途,陷落烟海孤舟,亦不容她心生半分后悔。万事万物皆有两张面孔,她的生命从未如此生气勃勃,亦从未如此贴近死亡,日复一日好似在刀锋行走,死生皆在一念之间,一侧是繁花似锦,一侧是灰烬遍地。
      这几日她甚至开始预想她的死期——那会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天空下着茫茫大雪……但转头望见屋内谢琰不久前遣人送来的那座青白玉江南山水雕屏,轻抚颈间挂着的璎珞项圈,意识瞬间恢复清明,死生事大,容不得她有丝毫动摇。
      彤云蔽日,宫车停在沁福宫外,等候的宫人带她径直来到如今王梓茹居住的凝香阁。
      王梓茹残害宫妃,蓄意掩盖的陈年旧事被翻出后,谢琰勒令将王梓茹禁足于凝香阁,衣食用度一律减半,留候他日圣驾回宫裁决。
      入门只见一只青瓷大缸,水面上漂着几朵白莲与点点荷叶,穿过一道绘桃花竹帘,半开的绮窗之前置了一张花梨木茶案,王梓茹端正跪坐于前,面泛姜色,一身荼白不佩丝毫点缀。
      如果放在小昭刚死那会儿,慕容景一定恨不得亲手将这背后始作俑者生生扼死,可时至如今真相大白,心里却平静得可怕。
      慕容景轻扫一眼王梓茹缠着纱布的十指,心想谢琰当真厉害,王梓茹贵为尚书千金,她说动刑就动了刑。
      慕容景髻间倒插着一只凤鸟花卉步摇,金箔所制的花枝花叶随步伐震颤,随侍在旁的宫人闻声退出,慕容景自王梓茹对面缓缓坐下,浅笑道,“姐姐这是算准我要来呢。”
      对面的王梓茹未曾擦粉施朱,却依然眉如墨画,神若秋水,隔着自如意银錾香炉球缓缓升起的朦胧烟雾,女子垂首蹙眉的样子散发着淡淡媚态,着实让人心生怜惜。
      慕容景在心底冷笑,果然这坏人脸上没有写字,看似温婉的女子亦可能是心如蛇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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