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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踏残花 ...

  •   面对青纱窗外高悬的圆月,慕容景端着青玉碗哑然失笑,庭院里斜月徘徊,风摇翠竹,唯不见故人来,好不凄凉,好不凄凉。片刻后,回首遥望条案上那盏孤零零的绿底莲花纹方形宫灯,忽觉颊上一片冰凉,她以手去碰,不觉竟挂了半面残泪。
      年少时自诩虽为女儿身,亦要做风流多情辈,没想到遇见了他。
      这一刻她自承懦弱,做不到将他从心里挖出来。
      在北苑时,她狠下心将他所赠的木簪扔到柜顶摸不到的角落,却又在入夜后,一次次踩着摇摇晃晃的木凳小心翼翼地去摸索,终于踩坏了凳子,跌到地上独自在黑暗里流泪,一遍一遍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忘记他,又在入梦时分,一次次见到他踏月而来,披着满身清霜,站在床边轻轻地唤她“容景”。
      看来她亦是做不了那洒脱率性之人,此生不管是爱是恨,她都再难将他从心里放下。

      那日萧珩走后,慕容景又把他的话细细回忆了一遍,他既是见不得她在宫里跟个交际花似的上窜下跳,她便干脆遂了他的意,反正这月余以来,这宫中那些人有利用价值,哪些没有,她心中已然有数,不若把多余的时间花在正主儿身上,替皇后办几件得力的差事。
      覃月下药一案,以其身边近侍十数人悉数被杖杀作为终结,而去年夏天的那桩案子,慕容景却是没能再发掘出半点有用的线索。对方为何要选择加害在宫中人微言轻的她们,慕容景百思不得其解,但不管背后真相如何,阮凤燕必定难逃干系。
      此人贵为淑妃,与其同住朝阳殿的覃月犯此滔天大罪,她却风光如故,丝毫未受牵连,三千宠爱,由此可见一斑。
      慕容景虽贪恋这簪金戴玉的荣华,亦是做好了随时以命相搏的准备,在罪孽与鲜血点缀的宫廷中,她决心要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当日她去畅春阁看望久病不愈的白蕊君,白蕊君躺在床上面朝墙面,慕容景面前只留下一头杂乱无比的发丝,再不见往昔的缎子一般的柔软光泽。
      炎炎夏日,屋内仍是门窗紧闭,隐隐有一丝霉烂的味道,妆奁半开,尘灰遍地,空荡荡的屋子不见一个侍候的人,只有女子蜷着干瘦的身子,在床榻上咳嗽一声接一声,似乎快要把肺咳出来了。
      慕容景以苏绣黑檀木团扇掩住鼻子,不欲闻到那股屋内沉腐压抑的味道,她穿过一道竹雕山水围屏,抢先入眼的却是被宫人随意扔在床下的漱盂。
      没有再用那致幻的药剂,没有人再于夜晚往她耳际幽幽而语,照理来说白蕊君该好了才是,可她这副模样,反倒有几分油尽灯枯的样子。
      薄汗濡湿了身上的石青色水墨荷花八破长裙,慕容景微微定神,白蕊君虽骨子里胆小怕事,毕竟不是愚笨之人,此时想必已然后知后觉,知道遭慕容景暗中算计,原为求得两字心安,反倒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慕容景在床边坐下,听白蕊君咳得似要背过气去,替她掖掖被角,目光转而盯向墙角那件落满尘埃的狮首悬挂香炉,足足半刻钟后方才轻声道,“白姐姐,没有人在怨你。”
      白蕊君面朝里边丝毫不为所动,慕容景勾了勾唇,白蕊君如今该是怕了她,今日但凡有人守在她身边,她定不会让自己进屋来,可怪就怪在,这宫中之人最善欺软怕硬,主子懦弱无能,宫人自然无礼放肆,玩忽职守不知所踪,白白让自己瞧见了她这副狼狈落魄的样子。
      慕容景的视线瞥向小几上那碗凉掉了的药汁,又望了望那发黄的锦被之下瑟缩的身影,心中平静如湖水,并没有半分愧疚。白蕊君病中糊涂,怕是将昭阳殿那十来个奴才的命,也一股脑儿都怪在了自己身上,想来也是可笑——听闻她如今噩梦连连,设想这梦里猛地一睁眼睛,床头围着十几个白衣长舌鬼,真是热闹得很。
      慕容景把玩着戴在指间的碧玉环,心里想得残忍,在这宫里,要么就好人做到底,干干净净早死早超生,要么就坏得彻彻底底,一条夜路走到黑,切莫学那白蕊君,留着那半颗善心,含着愧疚白白给旁人操纵,倒把自个儿往炼狱里推。
      慕容景生来心肠柔软,可她有一个优点,总能以极快的速度适应周围的环境,在这波云诡谲的宫廷里,草菅人命、落井下石俱是常态,她原本一早打算此生要当个庸碌无为的好人,在地狱里走过一遭后才恍然大悟,过去不光是旁人轻看了她,就连她自己也轻看了自己,铁石心肠她并非不能,尔虞我诈她可以玩得得心应手,欺软怕硬的劣习亦是不能免俗,为何这人上之人的生活,旁人过得她过不得
      不知从何时起,她渐渐享受起这种令他人战战兢兢的滋味,她知道,与其说白蕊君怨恨自己,不如说她畏惧如今的慕容景,一味柔顺怯弱的性情,只怕连憎恨一个人都做不到。
      在慕容景眼里,白蕊君对她和小昭曾经的亏欠,已然在她踏出北苑那一刻悉数偿还,她如今不再怨恨她,而白蕊君从此以后是生是死,也都和她再无半分干系。
      “白姐姐,谢谢你。”
      慕容景起身缓缓离开,头上的金银丝花枝步摇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珠串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暂时驱散了一室沉闷。
      她所说之话皆发自内心,但听在白蕊君耳里想必又是另一番滋味。

      自与谢琰攀上关系之后,她渐渐不再去曾成殿,倒也不是她为人势利,而是慕容漪澜不喜与人故作亲热,她便也不欲前去打扰。
      这年中秋佳节将至,慕容景为帮谢琰筹划赏桂宴席,连月来劳心劳力,这日好容易得空休息,倚在窗下瞧见庭院之中枯叶遍扫空阶,忽然间便起了去曾成殿的念头。
      空着双手过去总也不像样子,本欲随意挑上几件司珍房悄悄送来讨好她的首饰,忽然想到慕容漪澜并不喜这些俗物,想来想去,提了一盏以彤所制的一盏银杏绣花白底方形宫灯。
      她踏入月仙榭之时,脚下不远处正躺着一卷摊开的画作,画上檀衣仕女眉间一朵四瓣梅花开得娇艳,隔着一扇半透明的紫竹绣屏,只见慕容漪澜的背影坐在檐下,抬头默默向着庭院之中那池塘之上落满的黄叶。
      秋意浓重,女子仍着轻薄的罗衣,发如乌丹若瀑布般披散在背后,身旁地上搁着一只陶瓷倒流薰炉,青烟寂静缭绕。女子手执青梅酒壶仰头饮下,酒液顺着纤细的脖子流淌,地上散满了字迹潦草的纸张。
      透过慕容漪澜这般寥落的身影,慕容景隐隐约约看到这燕都才女在十二岁时飞蛾扑火的痴狂模样。
      那是慕容家一桩秘而不宣的丑闻,金尊玉贵的嫡出小姐十二岁时竟爱上了自己自小跟随学画的先生,纵然先生年长她十余岁,为她父亲挚友,且有妻妾数人,慕容小姐亦欲在父母面前以死明志,宁为区区侍妾,不做帝王御妻,父亲闻之勃然大怒,下令将她锁入绣楼,整整三天不给她饭食。
      三天后,小姐在侍婢搀扶之下方走出牢笼,收到的却是那皇叔恃才放旷,与人合谋埋伏击杀权相谢大人,计划不幸遭人泄露,皇叔被胡乱安上谋反的罪名,于严刑逼迫之下投环自缢的消息。
      慕容小姐自此心灰意冷,醉心书画,余生宁为孤舟翁,不做人间红尘客,直到几月前皇叔原配病逝于湖州,临终前特地着人捎来一箱诗画。
      慕容景劝她,“陛下若知道你日日抄这些诗,心里会不高兴的。”
      她答,“我自小与九殿下、十一殿下一起在老师府邸学绘丹青,九殿下对那些旧事清楚得很,况且殿下心中无我,也不会在意的。”如今萧珩已为新君,她却仍然活在旧时,唤他为“殿下”。
      脚步细碎的声音引得女子回眸,眉间四瓣梅花花钿依旧鲜艳,怎奈伊人面色如纸,眼下殷红如血。
      “今日这身打扮倒是鲜亮。”
      慕容景一时不好意思,微垂了眉眼,女孩子总是爱俏的,在以彤的一番用心调理下,她现今终是胖了一些,穿衣裳也好看了一些,近日忽然又迷上了梳洗打扮,原本多在寝宫里和以彤自娱自乐,出门前再换上素洁低调的装扮,今日因来的是曾成殿,倒未曾像去长秋宫时存那许多顾虑。
      头发盘拧成随云髻,簪一朵粉色海棠绢花,斜插一支嵌宝花瓣纹金簪,额前坠着花芯金制华胜,身着一袭银红八瓣团花立雁纹蜀锦长裙,腰配一枚花鸟纹银镂空香囊球,唇瓣点成鲜艳的石榴红。
      慕容漪澜伸手接过那盏宫灯,细细打量了一阵,笑道,“手艺不错,不是你自己制的吧”
      “我要有那功夫,还不如做些有用的事。”慕容景怎会轻易承认自己做不来那些考验手头功夫的活计。
      慕容漪澜笑得凄凉,将宫灯搁在楠木矮几上,举起酒壶仰头又饮,秋风吹入屋内,引得满地纸张飒飒飞舞,轻纱帐幔翩飞,她空举着酒壶,睁着醉目痴痴望着纸页一张张复又跌落在地,好似在看什么了不得的场面。
      慕容景提起长裙跪坐在她身旁,“你这样,便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
      “不过是个会写几首酸诗歌,画得几扇破画的臭男人,也犯得着你这样”
      慕容漪澜“噗嗤”一声笑了,“怎的突然心直口快起来,倒不像你了。也是,这才像是当日那个,即便当着心上人的面,也能不管不顾,拎着拳头就上去揍人的姑娘。”
      慕容景亦笑,随即垂眸道,“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可我瞅着,陛下,他可是很喜欢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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