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71、相见欢

　　慕容景机械地咀嚼着嘴里的云腿饼，她原先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单纯地以为自己看多了话本，演技一流，能够完美地为萧珩复原曾经那个憨傻的姑娘，消除他心中戒备，没想到真的面对着他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根本做不到勉强自己与他亲昵，就连笑，脸颊也僵硬得半点笑意也挤不出来。
　　她知道萧珩在看她，他漫不经心地晃动着玉杯中的酒液，如夜般深邃的眼睛审视般着她，仿若在瞧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在无形的压迫之下，慕容景垂眸死死盯着眼前的蝶戏牡丹瓷碟，不知不觉把后槽牙咬得紧紧的。
　　“这道炙鸭子不错。”
　　慕容景猛地似从梦中惊醒，见萧珩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脑中下意识地告诉自己要笑，这时嘴角却僵硬得很，最后硬扯出的表情也不知是否狰狞可怖。
　　她不着痕迹地瞥开视线，尽力装出温柔喜悦的声线，“这道蜂蜜炙鸭子是以彤的拿手好菜，今日她碰巧不在，若是亲耳听到陛下的夸奖，那丫头非得乐上好几天。”
　　萧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显然这个名字并未在君王的心中掠起半点波澜。慕容景垂下眼睫，这帝王果真都是凉薄无情之辈，他数月前在朝阳殿随口的几句夸赞即为以彤引来滔天大祸，害得以彤几近身死，他却转头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这小小的插曲忽然提醒了慕容景自己如今的任务，她要让萧珩放心，明白她仍旧是初入宫闱时那个不知世事的孩子，仍是那颗被他稳稳拿捏在掌心的棋子。
　　她几筷子夹干净了碟中剩下的菜肴，拦下为她布菜的宫女，装成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亲自起身去夹在圆桌另一面的羊肉，几点油星溅在了她阔大的袖子上。
　　明明胃里满得塞不下东西了，面上却装着食欲大开的样子，一口接一口，埋头吃得津津有味。油腻刺激着喉咙，厚重的咸味掩盖了其他味道，她演得极辛苦，偷偷以余光瞥向萧珩。
　　他以手指撑着下巴，似是正因她突如其来的好胃口而微微诧异，眼尾上翘的双眼轻轻眨了几下。
　　慕容景正舒了一口气，忽然见到一大块排骨落在碟中。她心道，是哪个宫女不长眼，还要往火上浇油
　　抬眸一望，眼前却是萧珩意味不明的笑容。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来说去都是权势压人，她脸上挂着受宠若惊的笑容，忽然又想恶心萧珩一把，故意扔了玉箸，光着手去拿那排骨，极其夸张地张大嘴啃着。
　　“好吃么？”萧珩放下酒杯，唇角露出浅笑，仿佛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少年，使她在刹那间恍了神。
　　见她点头，他又拿起玉箸，一口气胡乱夹了一大堆放在她碟子里，然后看着她略微勉强的笑容，随口说那些东西都是她爱吃的，说罢，又亲自起身盛了一碗鱼汤摆在她面前。
　　慕容景笑得眼里微微有了泪意，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边扒拉着面前堆成小山似的食物，一边在暗地里庆幸，看来他并未打算与自己撕破脸皮，就此形同陌路。

　　结束了那顿漫长而痛苦的晚膳，月亮已经爬上枝头，夏夜院中蝉鸣声声，吵得她心中愈加烦躁。
　　慕容景听闻，除了长秋宫外，萧珩从不在妃嫔宫中留宿，天色也不早了，可萧珩今日却还赖着不走，拉着一张大黑脸坐在贵妃椅上。
　　他如今的性子似乎是愈发阴晴不定了，方才在膳桌上还同她谈笑了几句，顷刻又变了脸色，也不接她端过的茶水，只顾沉着脸一言不发。
　　慕容景抱着一碟蜂蜜桂花糕，一枚接一枚往嘴中塞，心想着桂花酱再拌上蜂蜜，小昭这丫头怎么喜欢吃这种甜腻得要命的东西，真是奇怪的口味。
　　她此时全然清醒过来，萧珩可以不同她说话，可她得将戏做全套——愚笨懒惰、聒噪贪嘴，一样都不能少。
　　面对萧珩的沉默，她熟视不睹，犹倚着小桌面朝着他，自顾自絮絮叨叨地念着，近日在这个姐姐宫里见到的会说话的鹦鹉，在那个姐姐屋里听到的绝妙琴声，这个姐姐又新制了一身香云纱裙，似有神仙风姿，那个妹妹又学了一支舞蹈，翩若惊鸿……
　　她所说的事实并未有丝毫参假，只是其中惊叹之语多有夸张，事实上如今再新奇的事物都难以拨动她的心弦，她已感受不到何为惊喜，何为雀跃，只能有样学样，模仿着脑海中昔日小昭的旧影。
　　萧珩懒懒地斜靠在软枕上，在她语到激动时，偶尔微微点头，半闔着眼眸，始终惜字如金。
　　实在到语穷时，慕容景就低头咬一阵儿桂花糕，在心里催促着萧珩赶快离开。食物慢慢已经塞到了嗓子眼，恶心感阵阵袭来，她的眼中不禁泛起薄薄泪意……
　　她知道萧珩根本就没在听她扯这些闲话，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一生离青丝霜白还太远，她一日不死，便一日要身心俱疲地继续这场荒诞不经的戏，就要一日默默承受着他无声的轻蔑嘲讽。
　　不过，这巍巍宫墙之内，几人又得善终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感到一丝安慰。
　　慕容景将手中的碟子放回小桌上，指尖飞快地拭去眼角蔓延的湿润，浑然不觉方才的一切都被萧珩看在眼里。
　　“好吃么？”不知何时，萧珩已直起身来。
　　慕容景抿着唇，小鸡琢米似地点头，扮成乖巧柔顺的模样。
　　“过来。”萧珩轻拍着身侧靠小桌的一小块地方，示意慕容景越过小桌，坐到他身边去。
　　她心里是拒绝的，那么一小块地方，两个人非得挤到一块儿去不可，这大夏天的，多热啊!然而面对萧珩的眼睛，她还是低眉顺眼地坐了过去。
　　果然很挤!她的腿紧挨着他的身子，近的可以闻到他衣上佳楠香的味道，一股压迫之感油然而生，紧张得她不敢有丝毫动弹，第一次暗自埋怨自己为何不干脆再瘦一点。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手臂就牢牢环在了她的后背，隔着一层纱裙，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前一曲身，两人的脸一下子挨得极近，接着她猛地一抬眸，几乎可以清晰地望见他脸上的绒毛。
　　那双宛若墨玉的眼睛牢牢地摄住她的双眸。
　　“啊……”慕容景小声惊呼，下一瞬便发现自己坐在了萧珩的腿上，他一手环住她的肩背，另一只手仍环抱在她一双小腿下，丝毫不给她逃窜的空间，一时羞得她无所遁形。
　　眼睛对着眼睛，他似乎又在她脸上搜寻着某些印迹，意图剖开她的灵魂来细细探查，这般探究的神色抹去了她心里那瞬间的悸动，滚烫的温度稍稍冷却，她将手指藏入衣袖，五指捏成拳。
　　她的身体逃窜不得，视线则试图将懦弱贯彻到底，然而还没将头低下去便被提前察觉了意图，他捏着她的下巴，强迫着她仰头与他对视。
　　眼睛不自觉地眨动着，忽然间庆幸自己如今消瘦了许多，不然猛地被他这样捏着下巴，两颊非得鼓成包子不可。
　　她的眸子里泛起朦胧的雾气，脸颊绯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地眨着，尽力凸显其中的纯真与羞怯。也是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寻求的那个答案，松开了她的下巴，指尖顺着脸颊往她颈后伸去。
　　慕容景松了一口气，她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萧珩，僵直着身子坐在他腿上，设想着萧珩或许打算在下一瞬狠狠揪住她的头发，又或是张开满嘴獠牙，一口咬住她的脖子。
　　冰凉的手指捏、弄着她圆润的耳垂，她惊得暗暗攥紧了手指，耳际的花丝镂空宫灯耳坠摇曳作响，他忽然又将头埋在她颈间，似在留念她发间的香气。
　　“许久不见，你如今胃口似乎越发好了。”闷闷的声音响起。
　　她浑身蓦地一颤，鸡皮疙瘩瞬间起了满身，虽然室内放了许多冰块用以降温，汗水仍是缓缓爬了出来，煎熬万分却又丝毫不敢乱动。
　　“何必把自己折腾得这么辛苦，不撑得难受吗？爱妃”他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有那么一瞬，慕容景觉得那塞到嗓子眼的食物就快要吐出来了。
　　原来他早就看得明明白白。他之所以迟迟不来宜兰殿，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来抚慰探望她，他的心中自始至终就没有半分愧疚，今日突然来只是为了给她一个警告，告诫她莫要试图伪装，她心里的那些盘算，他都洞悉。
　　事实证明，她真是天真的可笑，天真的以为自己将戏演得滴水不漏；天真的以为自己暗地里将在各宫收买人心、安插眼线之事做得天衣无缝；天真的以为自己将算盘打到谢琰身上，他仍能坐视不理。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话里直言她“胃口大”，本意则是指她将手伸得太长。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原来他一早就知道。
　　萧珩的手从她发际落下，复勾起她的下巴，饶有兴致地欣赏这脸色失了油彩，面色苍白如鬼的戏子。他将脸缓缓贴近，似要低头吻她，慕容景害怕地闭上了眼睛，汗湿的衣衫紧贴在背脊之上。
　　彼此额头相贴，温暖的触感让人后背发麻，预料的亲吻迟迟未曾落下，他将指尖于她唇瓣细细流连，描绘一朵妖娆浓艳的花朵。
　　他以指腹轻轻擦去她唇角晕起的口脂，“瞧瞧你，还像从前那般没个吃相。”
　　她闻言轻轻地勾起唇角，长睫掩去眼底黯然心伤，芒茫然欲去辩驳，又觉喉中干涩，哑然无声。
　　他其实是想说，不管怎般顽固挣扎，你慕容景始终都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活该躺在地上一生任人践踏。
　　他不愧是演戏的高手，奚落嘲讽之语也能说得这般暧昧缠绵，二人额头相触，情意缱绻，旁人看来，还当他们在调情。
　　他成功了，她勉力维持的尊严在这一刻碎裂成齑粉，达到目的之后，他一把将她推开，任凭她的肩膀砸在贵妃椅坚硬的装饰玉石上，印出一大片红迹。
　　视线再无遮挡，她终于望见御前总管苏斐端着一只托盘，垂首站在绢绫书画围屏处，她顿时飞快端坐起身，维持她残存的些许尊严，抬眸的瞬间默默将指甲嵌入掌心。
　　“把消食茶端给昭仪。”萧珩如是命令道，黑色身影起身阔步离去，不曾回眸再看伏跪在地的她一眼。

---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还有一点女主心理描写，太长了，留到下一章吧。
其实男主是想亲女主来着，但他心里也挺别扭的。（渣的明明白白）占便宜估计也是真想一亲芳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