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7、无妄灾

　　回宫的路上，虽有建寺时专门修筑的御道，抬轿的轿夫也尽力维持平衡，但毕竟山路蜿蜒陡峭，鸾轿中的王芍仍不免时不时摇摇晃晃一阵。
　　晃着晃着，她回想起了往事，慕容皇后实则爱慕先帝，可先帝呢？他真的爱过谁么？
　　先帝挚爱原后谢琰，那是史书工笔所载，乐曲戏词传唱的，年少夫妻，总是纯粹珍贵些。原后早逝，先帝依照其临终所请为其修建泰陵墓，作为死后共眠之所，准重臣陪葬；为能在宫中望见皇后陵寝，不顾群臣劝解，耗费资费，修建层观，时常独自凭栏追忆。
　　可若当真珍爱非常，又怎能容忍淑妃沐猴而冠呢？旁观者若她，也能察觉淑妃仅有容貌与原后相似，实则无才无德，只晓阿谀奉承，而英察睿智若先帝，难道分辨不出来么？抑或先帝是爱之入骨，即便赝品只得其形，他亦照单全收？
　　当日先帝后宫佳丽众多，其中不乏宠爱者，自己也算是其中一个，大多时相处和睦，虽有浓情蜜意的时刻，实质上都是雨露均撒，心系前朝。他爱权势远甚过男女情爱，这宫中的女子，他真的喜欢过谁么？
　　王芍猛地想起几年前那个晴朗的午后。
　　那一日天气晴朗合适，含元殿苏总管正打算晒书，当时她正当宠爱，忙着在先帝跟前献殷勤，于是闻讯赶去帮忙。
　　院子里箱箧堆积，书本摆了一摞又一摞，书画纸扇到处都是，可先帝却是还未归来。她看着许多内侍穿梭忙活，烟尘飞扬，拿拂尘的，搬桌子的，也不想开口打扰，径自走到一张桌前，随手打开面前的一只黑檀镂花书画盒，里头只放了一卷画。
　　纸张缓缓展开，那画上绘的是一个女子的背影，一袭绛色纱裙，发作随云髻，一双广袖甩荡，裙摆翩飞，正朝着亭台上方跑去。那是极为灵动活泼的姿态，线条自然流畅，用色合宜，她似乎可以听到画中女子银铃般的笑声。虽只绘背影，却风姿尽现，不见回眸浅笑，已识倾国之姿。
　　她见画间笔触颇有前朝书画大家白符的影子，下意识去看题字落款，惊觉此画并无任何印拓文字，这画卷所用乃是南方贡纸，且并不见太多岁月痕迹，莫非是先帝的习作？
　　可先帝师从皇叔，听闻向来只绘山水，不绘人物。
　　她端着画卷还没回过神，一只修长的手已然伸到眼前，她一紧张，同时双手一松，画卷就已落到不知何时归来的先帝手中。
　　眼见先帝神色冷峻，素来与她温柔随和的人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心中到底惧怕他，急忙摆出天真灿烂的笑容，欣喜地抱住他的手臂，“陛下回来了!”
　　先帝“嗯”了一声，神色略有松动，将画卷递给跟随其后的苏斐，带她往殿内走去。
　　她的心中于是有了答案，那画上的女子定是某个对于先帝极为重要的人，为何只绘背影不绘真容呢？
　　无论如何，那画卷显然是先帝不愿他人知晓之物，一笔一墨爱意尽现，她本不该再问以免触及逆鳞，可当日她扮的就是天真莽撞的性格，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倒显得有了心机，前后不一。
　　她捏了捏已然汗湿的掌心，思考片刻，娇笑道：“方才那相画得真好，陛下可否也为臣妾绘一幅？”
　　先帝应的爽快，她面露欢喜地抬头望他，只见先帝已然恢复了往常浅笑的模样。

　　起初她猜想那画卷女子应当是原后谢琰，因其故去，先帝藏之于箱箧，不忍见之伤怀，可这似乎与先帝宠爱淑妃的举措相悖，后来她又听闻谢琰从前多爱雍容华贵的凌云髻，鲜有人记得其何时梳过随云髻，于是便推翻了这个猜测。
　　后来又拿宫中旧人作过许多猜测，而后一一推翻，记忆渐渐淡去，她也慢慢忘了那画上的女子，只当也许并非宫中女子，今日往事重现，才又想起了那卷画。
　　难道是那个安南来的贡女？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倾国倾城，神情时常幽怨哀伤，那真是后宫头一份的宠爱，即便她当日中秋意欲行刺，害得慕容皇后身受重伤，自己最终惨遭处死，先帝也未能彻底从心里放下她么？
　　又或者是慕容皇后的胞妹，那个即便淑妃暗中费心撮合，致使帝后相争，先帝终究也未曾得到的女子？
　　只是故人西辞，答案好像并不那么重要了。
　　后来他当真亲自替她作了一幅画，却是她手执莲花，泫然欲泣的样子，他说，他最喜欢她梨花带雨的柔弱姿态。
　　年少无知时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希冀的，以为她在他心中终归与别人有几分不同，那一刻恍然惊醒，古今君王皆薄情，明明她在他面前笑得最多，他竟然说喜欢她哭的样子。
　　水月亭内，他握着她的手腕，姿态亲昵，在白皙的皮肤上绘了一朵绽放的红莲；他执着她的双手，深情款款地说着誓言，目光却不时瞥向远处——虚情假意信手拈来，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在看谁？王芍猛地一惊，他那时在看谁，他是演给谁看的？
　　白得刺眼的日光下，远处石桥上只有一个朦胧的影子，那是……

　　忽然，鸾轿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她几次被砸到轿壁上，直撞得眼冒金星，梳理整齐的发髻散落几缕发丝，在鬓边晃晃荡荡。王芍听到轿子外一片混乱，有宫女的尖叫，有侍卫的惊吼，有厮杀声还有兵器相鸣的声音。
　　新帝此次还愿的用意，看来真的并非表面那样单纯，连日的不安揣测终于明朗了。
　　“有刺客！”“是天御宫！”嘈杂声中，有人大喊着。
　　天御宫是昔日端王余党，由于端王先前与当今陛下争夺皇位，不仅明里痛斥宣王萧钺不顾骨肉之情，弑君杀兄，背后更是屡次派杀手行暗杀之事。因而萧钺登基后，赐其死罪，流放其一众党羽。端王身死，但其长子与少数余党仓皇逃脱，他们勾结异邦，建立天御宫，饲养杀手，指责今上谋朝篡位，多次派刺客进行行刺，萧钺为之头疼不已。
　　王芍脸色煞白地蜷缩在轿子里头，浑身颤抖着，她对鸾轿外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能在心里念叨菩萨保佑，此事快快过去。
　　很快外面的打斗声逐渐停歇下来，看来天御宫的杀手们不敌禁卫军，已被尽数剿灭。
　　“快保护慕容皇后！”安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惊吼。
　　“救驾，快来救驾，慕容皇后掉下去了……”又是一声吼叫。
　　而后脚步纷杂，人语交错，外头开始了新一轮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