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62、浮生尽

　　十三岁时，慕容景在佛前许下心愿，希望能得佛祖保佑，让她与她的夫君永远在一起。
　　二十一岁时，慕容景在佛前忏悔，自知今生罪业深重，来世情愿堕入畜牲道，历经千般磨难，惟愿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萧珩这一生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这个事实曾是慕容景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后来却又是那些漫漫长夜无尽折磨中的一点安慰。
　　他不曾喜欢过她，幸好，他不曾喜欢过她。
　　慕容景年少时喜读话本，暗恋单薄体弱的书生，向往庸碌而安乐的一生。她知道，在她彻底成为老姑娘以前，有一日她会爱上一个行走四方的商人，而她的父母会因她肥胖愚笨，难觅良人，而最终默许这桩婚事。
　　她原本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一心幻想着一个恬淡老去的过程，她会跟着这个商人四海为家，彼此相依为命。她要学着去当一个好妻子，去当一个好母亲，与爱人静看岁月花开，最终变成满头银发、坐在摇椅里晒太阳的老太婆——纵然掉光了牙齿，依旧戒不掉甜食，致力于从小孙女嘴里骗去她最后一颗糖果。
　　老去可以是一个悲惨的过程，也可以是一个甜蜜的过程，但是自从慕容景踏入燕宫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她已然失去平淡老去的机会。
　　那年的春天还没有到来，京城忽然传来皇上重病，宣湛王入京侍疾的密旨。彼时慕容景正因着一点小事和萧珩闹别扭，知道他要北上去燕都，半天撂不下面子前去送行，最后只能隔着将要关闭的大门望着他在无数随从的簇拥之下从眼前打马而去。
　　没想到这一眼，竟是一生，在后来的岁月中，她再也没能将她的少年郎君寻回。
　　再次见面时，他已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明明近在咫尺，彼此间却犹如有千山万水相隔。
　　他封她为九嫔之首的昭仪——这个封号对于昔日的湛王正妃来说，委实算不上抬举。初入宫闱的慕容景没有心思去想昭仪究竟是何份位，少女的心里盛满了重新见到意中人的欣喜，眼拙得以致忽略了萧珩身边站立的女子。
　　元后谢琰，手揽朝政的谢丞相之独女，母亲为襄城郡主，谢琰出身高贵，自小养尊处优，眉目间却温柔和善，无半分倨傲之气。
　　这是慕容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冠京都的谢家小姐，谢琰不过较她年长两岁，目光相交时，慕容景心里不由得一惊，谢琰是天生的皇后，年仅十五岁就有如此雍容的气度，温雅端庄，无怪乎无数公子王孙皆为其裙下之臣。
　　谢琰察觉到慕容景的目光，朝她粲然一笑，望之可亲，那一刻，慕容景真切体会到了少年王孙公子所持的那份迷恋。
　　谢琰为后五年，后宫专宠五年，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她是娴静端庄、威严有度皇后，亦是帝王坦诚相待、携手与共的爱妻。
　　慕容景心想，萧珩此人或许没有心，但他年少时一定是喜欢过谢琰的。
　　一个是倍受忽视冷落的皇子，一个是生来便要成为皇后的权相之女，如何谱写了这一世深情慕容景后来闲来无事时猜测，或许是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桥下少女那惊鸿一瞥，成就了萧珩帝王之路的开端。
　　谢琰生来就该做皇后，慕容景从未想过取代她的位置，即便在慕容景和萧珩最亲密的那段时光，慕容景也知道自己用尽一生也取代不了谢琰在他心里的地位。
　　当慕容景见到萧珩册封的诸多嫔妃时，心中并无太多讶异。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独占萧珩，就算萧珩没有登基，自己一辈子都是湛王正妃，帝王之家总是指望着自私绵延、人丁兴旺的，迎娶侧妃、广纳姬妾，这都是早晚的事情。
　　彼时少女所思所想皆是如何才能与所思之人单独相处，毫无心思去揣摩后宫诸妃的品貌心性，更不用说去提防宫廷的人心险恶。
　　这些都是世间极好的女子，她们大多出自高门，梳着考究的发髻，化着精致的妆容，说话细声细气的，待人接物都分外礼貌客气，只是慕容景发现和她们相处一点儿也不自在——慢慢地，慕容景终于意识到她与这锦绣辉煌宫廷的格格不入。
　　她出身平平，不拘泥于礼节；她生性坦率，憎恨虚伪；她贪恋安逸舒适，不喜欢明争暗斗。
　　她曾尝试过要与这些同龄的女孩子交往相处，却发现她们的所思所想自己并不能懂。在她看来，脸上生了痘、裙子沾了泥点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几支金簪银钗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她偶尔碍着场面回应了几句，竟然使气氛突然转冷。
　　渐渐地，慕容景习惯将自己锁在宫里，终日与书卷为伍，不再与其他妃嫔来往。
　　情窦初开的少女依旧希冀着能与自己的心上人重归于好，即便发现对方似是故意避而不见，即便发现在那些彼此不得不见的隆重场合里对方也是对自己熟视无睹，少女仍旧以为他的冷漠疏离是跟她开的一个玩笑，只为告诫她不可再刁蛮任性。
　　只要他肯来看她，她一定不会再使小性子了。
　　宫里开始流传湛王妃出身乡野，举止粗鄙，陛下向来对其厌恶至极，避之不及。慕容景坐在屋里，外头阳光正好，宫人便坐在廊下嗑着瓜子，将那故事说得有模有样。
　　当日在雁南伺候她的人都不曾北上，是故在宜兰殿环绕在她身边的都是全然的陌生人。
　　那时的慕容景已然见识了宫中人性势利的特点，这些伺候她的人都瞧不起她的出身，见她不受萧珩待见，遭诸妃冷眼，又欺负她性子懦弱，渐渐心慵意懒，光明正大地偷起懒来。
　　小昭把头靠在慕容景的膝盖上，轻声道，姐姐，你别难过，有小昭陪着你呢。
　　慕容景握住小昭温暖柔软的小手喃喃道，他不会不要我的。
　　事到如今，慕容景依旧在自欺欺人，她不愿相信萧珩的心狠无情，一遍遍地在心中为其辩解。
　　小昭本名昭会，被封为美人，居宜兰殿侧位，与慕容景朝夕相伴，是她在这偌大宫廷中仅有的知心人。
　　那时候小昭年仅十二岁，个子长得又慢，明明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也不知她的父母如何狠下心，将她送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中来。
　　小昭虽梳着老成的贵妃髻，却仍是小孩心性，诸日缠着慕容景，要她讲故事；勾着她的手指求慕容景当自己的姐姐；抱怨这深宫寂寞，要和慕容景一辈子呆在一起。
　　小昭说，你当我的姐姐，以后每次我把最喜欢的桂花糕分一半给你。
　　慕容景没好气地白了这小孩一眼，撅着嘴道，你这小孩，哭了要哄，晚上睡觉要陪，我亲妹子阿绯可比你懂事多了。
　　这世上许多东西一旦失去了才觉宝贵，慕容景那时满心惦记着自己心里那个人，许多时候只是敷衍地应着，一直等到小昭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才明白这灰色的宫墙里，她终是也做了孤家寡人。
　　宫里头许许多多人明里暗里都等着看慕容景的笑话，慕容景的性子大抵就是从那时起变得好强起来。她偏不肯让别人看笑话。
　　她们说她不知礼节不懂规矩，她就一遍遍跟着嬷嬷们练习；她们说她言语粗鄙，她便不轻易开口；他们笑她穿着打扮透着股小家子气，她便偷偷地学着他人如何穿戴，如此以求一言一行，合规妥当，万不肯落人口舌。
　　她成功把自己塑造成了人群中最不起眼的角色，永远垂着头沉默不语，平庸乏味之至。人们所有对于这位曾经湛王妃的好奇，都可以在见到她孤僻内敛的模样后顷刻打消。
　　在躲过了旁人审视的目光后，少女会在确认无人继续注视她后偷偷抬起头，悄悄注视着她的心上人，期待着他蓦然回望。
　　然而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往她的方向看过一眼。
　　许久以后慕容景沐尽世态炎凉，才能体会到萧珩对待她的情感。
　　她是他被先帝轻视疏远的见证，是他被人强塞的新娘，是耻辱，是包袱，是这一生为数不多的的败笔之一。他没有在生她的生气，也不是因为新人众多，喜新厌旧，只是因为那一场琴瑟和睦的戏演完了，慕容家送上了出身更为高贵的女儿，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所以他选择把她扔到深宫的一角，任凭尘灰将她掩埋。
　　慕容景年轻时颇有几分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纵然满宫都在传她与萧珩的关系如同寒冬飞雪，她硬还要穿着青色的太监服饰，偷偷地独自藏在萧珩寝宫外头，远远地等候着萧珩归来。
　　她知道萧珩不想见她。
　　之前她学着其他妃嫔的样子带着羹汤去御书房门见他，在毒辣的日头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后，却被贴身内侍告知：陛下正与几位大人议事，无暇见任何人。
　　慕容景恋恋不舍地离去，偶然回眸时，却见在她走后才来的淑妃阮凤燕已然被内侍殷勤地请入了书房。
　　慕容景心里难过的同时却又不争气地给他找着理由，以为他初登大宝，处处受制于外戚，定是有千万种不得已才不能见她。
　　不是不愿，而是情非得已，她这样告诉自己。
　　若避而不见是不得已而为之，那她乔装打扮一番偷偷去见他，是不是就行了呢？
　　慕容景那时傻乎乎的，心想此举定能使彼此重归于好，她有好多好多话等着对他说，她发誓以后再也不随便与他赌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