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63、帝王燕

　　慕容景特地带上了以前萧珩送给她的木簪，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是这些日子她睹物思人的凭借。
　　然而一直到日落，她都未曾等到萧珩的身影，怀着失落的心情，她握着簪子回到了宜兰殿。
　　天已擦黑，慕容景悄悄地从侧门溜入了后院，一转身却见院子里乌央央地跪了一地人。她此刻并不知道，宜兰殿的宫人内侍为了找她，差不多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
　　站在屋檐下的青衣内侍看到她，先是一愣，然后焦急道：“我的主子娘娘，您这是上哪儿去了？陛下和各位主子都等了半天啦！”
　　原来这一日碰巧是美人白蕊君的生日，萧珩最近宠她，其他妃嫔都是识趣的，不约而同地去寿宴捧场。这白蕊君家世平平，为人柔顺谦厚，此前见慕容景与小昭受他人排挤欺凌，心中略生怜悯，便常常准备了糕点来宜兰殿走动，一坐就是半日。这举动不知落入了谁的眼，寿宴间竟提了句：妹妹平日里与宜兰殿那二位最是交好，今儿个过寿怎的不见她们的人影了
　　此言既出，皇后谢琰当即打发了宫人来宜兰殿请慕容景和小昭，宜兰殿的宫人找不到慕容景，又担心被责罚，只得撒谎称慕容景病了。
　　来人带着小昭返回宴席复命，事情原本可以到此为止，却又有好事者提议，大伙儿一同去看望慕容景，圣驾一来便露了馅。
　　仿佛有盆冷水从头泼下，浑身上下都是凉飕飕的，慕容景望向灯火通明的宜兰殿正殿，宫规森严，她预见到那里正有一场审判等待着自己。
　　这是萧珩第一次踏入宜兰殿，却是专程来兴师问罪的，慕容景心里五味杂陈。
　　慕容景听见殿中响着清脆的耳光声，进殿一看，只见一生得五大三粗的嬷嬷正用力掌掴着她的贴身侍女芳若，芳若嘴角粘着殷红血迹。
　　芳若与她一般年纪，性格鲁莽耿介，定是坏了规矩对她加以维护，才落得这般下场。
　　这些人掌掴芳若，其实都是都是做给她看的。
　　“住手。”慕容景僵僵地跪下扣头，“是我自己跑出去的，与他们无关。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好了。”
　　“你去哪里了”
　　慕容景畏惧地抬起头，萧珩与谢琰坐在上首，诸妃依次坐在下首，唯小昭一人战战兢兢地藏在柱子边上，一脸被吓坏的样子。
　　萧珩身着玄衣绣金龙袍，头戴玉冠，面无表情，语气含了怒气。
　　慕容景先前从未觉得萧珩与寻常少年有何不同，除却心思深些，习惯略微讲究挑剔些，偶尔言语间刻薄些，他仍是极易亲近的。此时蓦然抬头，虽然少年眉目依旧，她竟感到那陌生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威慑压迫之感。
　　是啊，他已经是帝王至尊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一言一行稍有差池，她便可能小命不保。
　　直至此刻，慕容景才接受了那个残忍的事实，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她熟识爱恋的那个少年了，他是帝王，他可以抛弃她，她却不能口出厌弃之语。只要她还在这宫禁中一日，她就还是他的女人，还得向权势低头，还要被宫规所缚。
　　她被锁在这四四方方的天空下，再也出不去了。
　　慕容景将木簪藏入袖中，低着头道：“我一个人呆着无聊，去御花园散散心。”
　　“穿成这样去御花园，昭仪娘娘是在蒙谁呢？”
　　慕容景蓦地抬头，开口说话的女子她并不大认识，依稀记得姓刘，似乎是个正三品的婕妤。
　　慕容景咬着下唇不答话，目光瞥见站在廊柱旁瑟瑟发抖的小昭，心里忽地一疼。
　　“说，你到底去哪里了”
　　“御花园……穿着这样，是为了偷偷跑出宜兰殿，我不喜欢被一帮人跟在身后……”慕容景知道自己若将事实和盘托出，只怕徒增笑料，她自己的心伤就让她自己偷偷流泪吧。
　　萧珩的再次发问只换来女子同样的答案，而他自然是不相信的，侍卫来来回回将御花园搜了几遍，若她真在那里，又怎会找不到？
　　萧珩望着女子倔强的神情，不耐地朝着施刑的老嬷嬷一摆手，响亮的耳光声再次响起。
　　芳若毕竟还只是个小姑娘，脸颊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明明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老嬷嬷目光凶狠地一瞪，她只敢强忍着吞下呜咽。
　　“哇……”年幼的小昭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到了慕容景怀里，慕容景将她紧紧在胸前，试图替她掩住这可怕的声音。
　　慕容景心酸至极，觉得眼前的年轻帝王前所未有的可怖，却仍是倔强地不流出一滴眼泪。
　　约莫是从此时起，慕容景再也不在人前流泪。
　　“慕容妹妹年纪小，不懂事，规矩慢慢教就好。”谢琰见萧珩怒气更盛，忙出言打圆场。
　　“啪”地一声，木簪不小心顺着宽大的袖子砸在地砖上，成功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呦!这是什么呀”刘婕妤率先捡起木簪，举在众妃面前，“专程带着这样的物件儿出门，娘娘是去见什么人了吧”
　　慕容景闭上眼睛，“旧物罢了，你不必胡乱揣测，我谁都没见。”
　　刘婕妤指着正在受掌嘴之刑芳若，“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样惯会撒谎又跟不住主子的丫头，就该割了她的舌头，砍了她的腿才是。”
　　腾地一下，慕容景诸日以来压抑在心的怨恨，愤怒，屈辱，不甘，尽数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啊，救命啊……”刘婕妤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慕容景猛地一扑，压倒在了地上，先吃了一记耳光，接着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脸颊、前胸、腹部。
　　这刘婕妤大家闺秀出生，哪里见过这阵仗，只能尖着嗓子拼命胡乱踢蹬，慕容景幼时长于乡野，曾有过和男孩子打架的经历，后来又跟着三个哥哥学过几招拳脚功夫，现仗着体胖压在女子身上，自是占了上风。
　　刘婕妤胡乱挣扎碰掉了慕容景的帽子，原本随手塞到帽子里的一头乱发倾泻而下，慕容景心想，你们不一直想看我的笑话吗，今日两个疯婆子打架，你们且看个尽兴。
　　她使劲抽掉刘婕妤用来固定发髻的钗子，看着原本齐整的发髻散成一团乱草，嘴角挂着发泄般的笑容。在场这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们头一回见到如此野蛮的场面，俱是目瞪口呆。
　　“救命啊……”
　　“都愣着做什么，快把她们拉开！”率先回过神的皇后厉声吩咐道。
　　慕容景力道之大，两个内侍一齐用力才勉强把她从一身狼狈的刘婕妤身上架下来。
　　这场闹剧以慕容景在雨中跪了一夜收场。后来小昭形容道，姐姐，你就像一只老虎一样扑了上去，揍得那个坏女人无处可逃。
　　小昭眼中的姐姐是勇敢无畏的，可她的姐姐得了教训，再也不会做如此不计后果的事情了。在这深宫之中，冲动即是大忌，当日刘婕妤亦是沉不住气，萧珩与谢琰俱在，本无她说话的地方，她却偏要横插一脚，落井下石，后来旁人知道了她的脾性并加以利用，她年纪轻轻竟落得个暴毙而亡的下场。
　　平心而论，那不是歹毒，而是愚蠢。
　　慕容景意识到，要想在宫中生存，她们就只能忍耐，只能耐住性子，只能打落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吞。
　　这一年她才十三岁，她知道她这一生都将困于宫禁，自由与她已是陌路。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慕容景害怕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笑话，干脆如同乌龟一样缩在宜兰殿里。
　　相较于其他几十座宫殿，宜兰殿地处偏僻，倒也没什么人存心来寻她的晦气，慕容景与小昭看看书、玩玩游戏，很快便是一天。
　　虽然心里愁肠百转，日子总是要过的，宫里寻不到话本，慕容景没有法子，闲得无聊时只好硬着头皮去啃那些史书典籍等大部头。这段初入宫闱的日子压抑沉闷，许是又长了一岁，她渐渐对甜食也失去了兴趣，反倒因此清减了一些。
　　日子乏味至极，思念就冒了出来，她开始无比想念曾经的一切，远在寂阳的爹娘和阿绯，在沂川的父亲母亲，甚至还有那几个讨厌的哥哥……每月最大的安慰便是母亲自沂川寄来的家信，信中总是告知家中一切都好，寂阳二老身体安康，末了再三叮嘱她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在宫中凡事先忍耐，莫要与他人交恶。
　　信纸满满两三页，慕容景每每看得心里一暖，她知道母亲是把她当做了亲生的女儿，可惜自己已无法再在膝下尽孝。
　　庭院里的叶子黄了又绿，慕容景坐在台阶上，心里头念得最多的，却还是那个人。
　　她蹲在宜兰殿里看墙角的蜘蛛织网，而那个人却可以拥着美人，花前月下好不快活。谢琰温柔娴雅，贤妃慕容漪澜清高孤傲，淑妃阮凤燕明媚娇艳，美人白蕊君温婉柔美，个个皆是琴棋书画精通，有此等才貌双全的佳人在侧，萧珩要是想得起她来，才怪呢。
　　慕容景那时怨其多情，怨其薄情，而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萧珩此人并非薄幸，他实则是个无情无心之人。
　　她从前总以为，他最开始的时候总该是有一点点喜欢她的，后来她既知他没有，也就不再怨他薄情。
　　她只恨，他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