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53、留白页

　　慕容景向来对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记得格外清楚，但大抵是那时候心情太过郁结，时光已然消磨了她对于那个女子的姓名的记忆。
　　她是番邦献给萧珩的礼物之一，约莫是和贤妃王芍前后脚入的宫。大抵出身并不高贵，慕容景记得女子的分位不高，但萧珩却对她异常宠爱，其程度足以让整个后宫的女人为之嫉妒，一举盖过了此前风头正劲的谢淑妃。
　　慕容景从来没见她笑过。她总是神情哀怨，低垂着那双幽蓝色的眼眸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直到萧珩的频频意外降临将她重新拉回人群的焦点。
　　如今回想起来，若自己只是单纯看客，当年一定为他二人写下那段缠绵悱恻的故事。
　　萧珩那时极度迷恋着这个凝着冰霜的女子，眼神炙热的仿佛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君，毫无保留地诉说着心底的爱恋。慕容景从未见他如此无所顾忌地宠爱过一个女人，但她，显然是不爱他的。
　　那个女子是这姹紫嫣红后宫里一朵清丽的百合。她终日身着鸦青色的袍服，不施丝毫粉黛，如墨的青丝映衬着洁白似雪的肌肤，如斯美人一顾倾城，她却总是眼神含怨，无声回绝着身旁无限深情的君王。
　　她从未笑过。
　　女子的冷漠无视换来的是君王加倍的荣宠与极致的珍视，她的沉默忍让则催生着宫中其余女子心中的罪恶之花。
　　殿前苑后，众人无不在谈论女子哀怨的神情，指责她过于清淡的妆扮，窃笑她不言不语不哭不笑犹若傀儡一具。
　　慕容景心里舒了口气，即便心灰意懒，自己至少还能露出得体大方的笑容，保全住她身为皇后仅存的尊严和体面 。
　　慕容景是疑惑的，那时候离她拐弯抹角地恳求萧珩不要对阿绯动心思才过去没几天，他竟又迅速大张旗鼓地迷恋上了一个身份卑微的异邦女子。
　　慕容景是故无法判断那份宠爱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自始便恶意满满，正如一直以来她无法就多情或是无情来准确定义萧珩的本性。
　　似乎他一直心仪善舞的女子。慕容景不会跳舞，当初在雁南时，萧珩就没少故意拿谢琰的舞姿来打击她。
　　当年万寿佳节，丞相独女于君前献舞，一舞倾城，自此名冠京华，引无数王侯公子竞相追逐，泼洒千金只为博得美人一笑，这其中自然不乏少年萧珩的身影。如此盛况，慕容景不幸未尝得见。
　　先帝病逝，萧珩即位，立谢琰为后，珍爱非常。谢琰为后五年，一直盛宠不衰，她先是权相千金，后是六宫之主，倾世牡丹，傲骨天生，自然不屑于妃妾亲贵之前起舞，是故慕容景对于其舞姿的了解都源于宫人绘声绘色的描述。
　　后来便是淑妃谢挽湄。谢挽湄出身谢家旁支，谢家覆灭后，阖族女眷没为宫奴，她因而成为了宫中文华馆的舞姬。
　　凭借着与元后谢琰七分肖似的容貌，九分相仿的舞艺，十二分相似的性情，谢挽媚元宵佳节于圣前献折腰舞，轻而易举地唤起了年轻帝王对亡妻兼初恋的追思，同时为萧珩与继后慕容景之间渐趋和缓的关系划上了终点。
　　慕容景见过谢挽媚起舞。萤灯下那轻盈的身姿、柔若无骨的腰肢、含情脉脉的眼眸……无一不让慕容景自惭形秽。她一瞥身边萧珩专注的神色，继而暗自悲叹悄然逝去的韶华。
　　再后来，便轮到那个女子了。宫中一直传闻那异族女子善舞，然而萧珩将她护得太好，所以无人得见其起舞芳姿。人们只能从夜深时刻女子寝宫传来的丝竹鼓点声中得到启发，继而添油加醋地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红颜祸水惑乱君王的故事。
　　亲眼得见她起舞，是崇宁八年的中秋，那是慕容景今生所见过的最美的一支舞蹈。
　　在那之前不久，多亏淑妃谢挽湄一番苦心，慕容景和萧珩终是决裂，彼此两相自由，无须再虚与委蛇。
　　她被禁足于长秋宫，白日强打精神将阿绯赶出去玩儿后，她便整日整日合衣躺在榻上，心里想着的只有尽快回家去。
　　她知道自己这是病了，可这病治不好，她也不想好。她只想回家，回到父母膝下，回归她原本无忧无虑无所顾忌的生活。
　　可自踏足这皇城之日起，慕容景便明白，这宫城巍巍，重门深锁，自己是再也出不去了，唯有死亡，才能终止这无尽的煎熬。
　　她于是开始想怎样寻死比较合适。刀剑锋利，她不想损毁尸身；毒药虽简单，但过程缓慢痛苦之至；至于白绫绳索，死状又实在难看……
　　每次想着想着，阿绯便提着食盒，轻手轻脚地进来了。嘴里塞着食物，慕容景终是记起了自己身为长姐的义务。无论如何，她都需为阿绯再坚持一阵子，决不能留小妹孤身一人在深宫里步自己的后尘。
　　中秋佳节，花好月圆，萧珩在零花台设家宴，慕容景这个奉命静心思过的皇后自然是不在受邀之列的。
　　她蔫蔫地歪在贵妃榻上，隔着青纱帐望着天上朦朦胧胧的月亮，传旨太监却候在了廊下。
　　原来此前阿绯在宫中行走，意外竟破获了一桩玉佛失窃的案子。这本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萧珩席上饮了几杯言语似是染了醉意，阿绯于是借机去求恩典，当着眼前众人，萧珩抹不开面子，只好让人来长秋宫请她。
　　慕容景惓得很，她自知覆水难收，与萧珩的关系再无修复的可能，实在不想去宴席上充当众人指指点点的对象。
　　可她又不能不去。他是帝，她是后；他是君，她是臣。所谓恭顺第一，她不能拂了他的面子，不能不要这个恩典。
　　慕容景强打着精神略微收拾了一番，乘着凤辇往零花台去。刚到院门，便只闻里头传来鼓声点点，守在院门边的太监尖声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玉镜高悬，夜风宜人，后妃近臣列坐两侧，萧珩则位居玉阶上首，观歌舞杂耍，吟诗作赋，其乐也融融。
　　慕容景的到来成功地吸引了不少的眼球——连月来皇后的逐步失势使整个宫廷在背地里议论纷纷，不停揣摩着帝后失和的内因。
　　她正要俯身行礼，萧珩漫不经心地摆手，目光向着前方搭起的舞台，全程没拿正眼瞧过她。慕容景轻笑，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太监，把她的座位安排在萧珩身边，明儿个少不了得挨师傅一顿责罚。
　　她真的已经很久没和他坐在一块儿过了，这一次，或许就是今生最后一回。
　　慕容景落座，瞧见下首的阿绯正冲着她挤眉弄眼似是在邀功，不禁抿了唇苦笑。
　　身旁的萧珩神情专注，慕容景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方望去，只见高台一角灯火璀璨，三五个作异族打扮的乐师摆弄着些胡笳箜篌，真正夺人眼目的则是台中央迷离的月光下那双摆拂的水袖。
　　鸦青色的衣裙，凝脂般的面容，嘴唇描得犹如鲜血般红艳，浑身散发着一种凄艳的美丽。
　　侧腰、甩袖、曲颈，那个女子纵身往高处一跃，如同一只奋力欲要挣脱牢笼的囚鸟，下一瞬，又以双膝点地凝望明月，似是在思念故国山水。
　　慕容景平生见识过许多动人的舞姿，江蕙那翩跹妩媚的掌上舞，阮凤燕那英气逼人的刀舞，谢挽媚那缠绵婉转的折腰舞……却从未见过如此全然投入的舞蹈。女子的每一次挥袖扬臂都充满着力量与情感，月光下的旋转、回眸，缓慢的似是在用生命控诉着命运的残忍。
　　透过她的舞姿，慕容景似乎找到了一点情感上的共鸣。她或许出身寒微，却不愿向命运低头；或许一颗芳心早有所寄，却被逼无奈来到异国他乡；或许渴望自由，却被禁锢于牢笼，受他人指点欺凌。世人只望见她绝世的容貌，却瞧不见她枯萎的灵魂；只望见她指尖的丹蔻，却瞧不见她霜白的发根……
　　慕容景越猜测，心里便越难过，干脆把眸子瞥开了去。眼前是一道朱红的侧门，走出去，便可以逃离这场繁华闹剧。
　　刹那间，她仿佛自漫天黑云中望见了一丝明天。
　　台上鼓点声愈加密集，众人无不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舞动的身影。她侧眸望着萧珩沉浸的侧颜，伸出手想去触碰他搭在几案上的指节，却又在将要碰着的那一刻闪电般地抽回了手。
　　她在一片吸气声中霍然站起，一步步魔怔似地朝着那预示着迷途出路的朱门迈去，依稀间看到了那门外头车来车往、人喧马嘶的闹市景象。
　　众人依旧沉湎于高台上矫若游龙的舞姿里，无人注意到她的离去。
　　终是厌倦了逢场作戏，厌倦了强作欢笑，厌倦了望眼繁华，明明是万念俱灰，眼里却干涩得一滴泪也没有。
　　自始至终，慕容景想要的从来都不过是萧珩的一点点欢喜而已，这一路走来，从喜悦到惶惑，从酸楚到戚哀，风霜几易，她学着去淡忘，学着去蜕变，可最终这珠翠罗绮、锦衣玉食终究是掩不住心底哀凉。她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了。
　　她只想一个人回寂阳去。
　　那年在雁南，她曾说，“阿珩，不管你去哪里，容景都跟你在一起。”
　　那是她昔年的承诺，亦是她未曾想过要辩驳的命运。
　　可她早该明白，萧珩是天生的孤家寡人，他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呆的太久，早就不再渴望陪伴和守候。
　　她早就该明白的，入宫之后萧珩看向她的眼神，冷漠、怜悯、不耐，就仿佛她是他从沧州带来的一碟上不了筵席的残羹冷炙，是拖累、是包袱、是他这一生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污点。
　　其实从那时起，他就不再需要她了。他决然负手向着前路走去，留她在原地惶恐不安，受人白眼。
　　八年了，香囊做了丢、丢了做，最后干脆用烛火点燃烧掉了。
　　宫廷的罪恶不堪将她从懵懂无知的少女变成了心狠手辣的妇人，漫长的年岁让她几乎忘却了自己最初的模样。而继续囚在这冷冷清清的高墙后院里，要不了多久，她又会变成满头霜白、神志不清的老妇——如果那时她还活着的话，也许便不会再感到痛苦煎熬了。
　　可她等不了了，与其等到萧珩慢慢将屠刀架到她的脖子上，折磨她直至最后一刻，不若她先一步来作这个了断。
　　“你要去哪里”忽然一股强力将她往后头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