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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霜下约 ...

  •   几人于是扔下马匹,向着山洞大步进发。正将弯腰跨入洞口那一刻,身后传来“噌”的一声脆响,领头人不耐地回头,挥手示意手下鲁莽者把刀剑收好,不能伤及大小姐一根头发丝儿。
      洞穴颇深,越往里走光线越弱,众人纷纷掏出火折子照明。脚下石块湿滑不已,不时自洞穴深处传来“呜呜”的声音,领头人疑心里头藏有野兽,于是弓着背慢吞吞地走着,同时不禁腹诽这女娃娃胆子真够大的,一个人竟敢往这里头跑。
      此时一阵阴风吹起,洞中深处水声潺潺,漆黑之中忽然蔓延起一股花香,细细一嗅,还掺杂着一丝诡异的清苦味。
      领头人尚来不及反应,周围的手下便相继哐当坠地,他下意识用衣袖遮住口鼻,同时瞪着眼睛环顾四周。
      可这迷香药效强劲无比,一经口鼻吸入,立即催发,若事先无解药,少说也得躺上两个时辰,他没能坚持几下,便身形一晃荡,重重砸在冰凉潮湿的石地上。
      清寒入骨,四肢酥麻动弹不得,领头人不甘地睁着双眼,心想他燕子二行走江湖多年,受各方好汉景仰,都怪一时大意轻敌,自己一世英名,竟败在个丫头片子的手上。
      想到此处,他怒火中烧,张嘴欲骂,却连半点声音也吐不出。
      近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慕容景悄悄从一块巨大的岩石后探出身子,见到地上已然倒下一片,满意地将盛迷香的空瓶随手一扔。
      这药还是她在瑜川买的,当日和扶晅偶然撞到个江湖郎中沿街卖药,二人在旁边看了半天热闹却不肯掏钱买药,那郎中气得跟在他俩身后嘴里念叨个没完,非夸自己的药好,慕容景耳根子一软,便随意从药架拿了一瓶。
      她早料到今日必得费一番功夫才能甩脱这些追兵,方才在食肆里好不容易从包裹底下翻找出迷香,此时果然派上了用场。
      洞内漆黑,不时怪声连连,慕容景从地上拾起一只燃着的火折子,大步流星地顺着朝着光线源头朝洞口迈去。

      暮色四合,寒风凛冽,附近村庄炊烟袅袅,马车飞快地向着前方永嘉城驶去。
      寒风如小刀般划着面庞,指节因紧握缰绳而泛起青白,扶晅却浑然不觉寒意侵骨。
      扶晅早有预料,她口中所说的“想想”不过是为搪塞敷衍。他猜测,她此去是不会回来了——她刚才走地那般果决,不曾回眸,不曾挥手,甚至不曾露出惯有的假笑,全然不带一丝留念。
      只留他站在原地。眼前人还未曾走远,绵绵相思却已侵入骨髓。
      踏上故土之前,他曾以为如今万事尘埃落定,自己已然了无牵挂,余生无欲无求,惟愿找寻一方净土,清静安稳度日,不料遇见她以后,却多了愿与她余生厮守的贪念。
      初见她时,心里蔓延着一种浅淡的欢喜,细细的暖流注入四肢百骸,安稳的仿佛余生都有了指望。那种类似于幸福的感觉使他的脑海里绽放出耀目的白光,他只顾着痴笑,暂时忘记了去揣摩她的神色变化。
      他自知早已不是容易动情的少年郎,事后只能将此般失态归结为前生未解的冤孽。前生,遥远的只剩下破碎画面与凄哀的语调。
      他自问平生不是只注重皮相的肤浅之人,却于第一眼就不禁沉沦于她的相貌,那未加勾勒的眉梢眼角,每一处皆生成令他最为心动的模样。即使荆钗布裙、不施粉黛,依旧难掩她极致清丽的骨相。亦如她温柔的脾性,她的美丽丝毫不带攻击性,宛若江南烟雨里的空蒙山色,骨子里自带一种与世无争的静谧,一颦一笑,无一不触动着他的心田。
      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着的,礼节性的假笑或是忍俊不禁时的掩唇,可他却深深迷恋于她盛满哀伤的眼睛,那些隐秘的垂眸、叹息、苦笑与泪水偶然揭露着那些如同蛛丝一样将她紧紧缠绕的过往——那真实的过去无疑是灰暗压抑的,绝非那些她胡编乱造的荒唐故事。那双寒潭般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绝望,令他枯竭停滞的心脏再一次泛起细碎的疼痛。
      他向来细致入微,惯于揣测人心,彼此相处之下渐渐地发现,她与他其实是同一种人,都披着一张温善的皮囊在世间游走,却难掩骨子里的冷寂孤独。既然本是同类,孤苦走过半生风雨,何不相依慰藉取暖
      他不明白她的抵触抗拒究竟由何而生。
      明明她是动心的,明明她是欢喜的,他只能猜测那往事实在太过沉痛,如钩爪般拖住她在泥潭里挣扎。那是一种略微复杂的情绪,他既欣慰又怜惜,既感慨又自责,恨不得将毕生的柔情都倾注在这一人身上。面对她不断的闪躲逃离,他本不愿步步紧逼,却也别无他法。
      如今她终是走了。回想起彼此相伴的点点滴滴,只觉得如同大梦一场。曲终人散去,她继续去寻她的自由天空,他则去找他的余生安谧,有缘无分,或许就是他和她的夙命。
      扶晅自心中低叹。方才尝过一丝互相慰藉的甜头,如何能这么快就委屈自己回头去继续那清修似的生活今夜便在永嘉等她至天明吧。

      车内,薛泠依捧着一大包凉掉的葱油饼,正埋头发挥着化悲痛为食欲的精神。
      扶晅隔着帘子在外头道:“后头有人跟了一路了。”
      薛泠依听他语气不急迫,心想来人应该不是家里来的追兵,把手中的纸包胡乱一卷,将头探向车外往后头望去。
      这一瞧却让她霎时慌了神,僵僵地收回头重新坐下,一双手紧张得不知该往哪里摆。
      沈砚跟着他们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是还不死心,要抓她回别院伺候那个纨绔子弟去
      这么一想,心里暂隐去的酸涩又重新翻覆起来,委屈得差点又掉下泪来。自己当真是给猪油蒙了心,当初究竟是喜欢上他哪一点了
      容姐姐说的对,自己终究是太年轻了。当日沈砚衣着朴素,她便先入为主,心道他出生寒微必定心思纯善;沈砚学识广博,她就联想到他孜孜不缀,是个可造之才;沈砚在她面前向来寡言少语,她于是相信他是心无旁骛、秉节持重之人。
      当日以为他千般好,万般好,热恋中的少女选择性地略去那些暗暗反映着他真实性情的细枝末节,如今一看,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真正的沈砚是赌坊酒楼的常客,是高门大户的座上宾,是伺机而动的野心家。他需要一片广阔的天空,小小的女学留不住他,薛家的荣华留不住他,瑜川城的繁华安谧亦留不住他。
      委屈渐渐转成自怨自艾,薛泠依不自觉鼓起了腮帮子。
      “可要停车见一见”扶晅自外头掀起一片布角,隔着帘子露出半边沉静的侧脸。
      沉浸在思绪里的薛泠依顿时浑身一激,对啊,扶大哥身手不凡,有他在一旁护着自己,还怕什么呢
      “让他去死吧。”薛泠依恨声道,死得越远越好,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那个人了。
      她重新拿起那包葱油饼,长大了嘴奋力朝着泛着油光的饼皮咬去,仿佛她一口口咬住的不是冰冷的油饼,而是沈砚的皮肉。
      嘴里塞满了油腻腻的薄饼,“吧嗒”一声,泪珠蓦地砸在油纸上,她呆愣似的望着眼前的泪迹。无以宣泄的委屈冲击着心里最为脆弱的那一角,咸涩的泪水缓缓流入口腔,她机械般地咀嚼吞咽着嘴中残留的食物,头顶犹如有黑夜笼罩。
      羽睫微微一颤,眼泪如同断线珠子般顺着脸颊划落,她却未曾记得去擦拭。呆滞良久,薛泠依把葱油饼一丢,曲着腿将身子往角落里蜷缩起来。从头到脚都抑制不住地颤抖,她只得努力用手掌掩饰着即将冲破喉咙的呜咽,尽力维持最后一点骄傲。

      慕容景牵着马匹慢悠悠地走在荒芜的田埂上,日头已经隐去,天地之间笼罩着一层蓝紫色的光芒。
      夜幕初垂,四周荒凉不见人影,她也并不害怕,只顾慢吞吞地走着。
      这些年一路走来,风里雨里,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
      扶晅和小丫头说会在墙角给她留下记号,在客栈里等她回来。慕容景几经思量,终还是下定决心做个失约之人。
      那些难以述说的往事,那些问不出口的疑惑,那些无法许诺的未来,就用干脆利落的别离来终结。
      到达人生终点的时刻,她会无比怀念这次旅程,怀念这些让她短暂回归本真,再次释放柔情的人们。
      周大哥、周大娘、小枫、阿离、泠依、薛家二老、了尘大师、客栈老板娘……还有他。
      前边是一片池塘,慕容景蹲在池边,弯腰捧水清洗着脸上的晕作一团的胭脂、血渍与灰尘。冰凉刺骨的池水触碰着因寒风吹拂冻得发麻的脸颊,昏沉的头脑霎时清醒几分。
      她低头一瞥着自己在池中的倒影,恍然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倒影中的女子神情麻木,眼神冰冷,如同失了魂灵游荡于世的躯壳。
      慕容景慌忙揉了揉脸颊,起身的瞬间,又想到了从前那个总穿着鸦青色裙袍、眼神含冰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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