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51、枯叶蝶

　　黄昏降临，暮色融融，炊烟四起，光影交叠之下，马匹的身影被拉得纤瘦细长。
　　马蹄声撞地犹如奔雷，薛家家丁一路穷追不舍，却在一连串的拐弯后，失去了先前黑蓝色马车的踪迹。
　　望着前方空荡无人的官道，领头人停下来低咒一声，正想奋力挥鞭继续向前追赶，视线却正好触及了停在路边树下的马车。
　　那黑色马儿正悠闲地吃着路旁野草，领头人将目光四下一扫，只见路旁土坡上建了个食肆，外头桌椅上正坐着三人，想来便是目标无疑了。
　　晚风徐徐，旌旗飘扬，蓝衣家丁们纷纷翻身下马，领头的健壮男子将手高高举起往后一扬，示意身后手下勿要打草惊蛇。
　　背对着领头人坐着的是个绿衫姑娘，看样子身姿窈窕，倒也和陈四描述的相差无几。领头人于是轻手轻脚地靠近。
　　“大小姐。”
　　闻声回首的女子却生得一张大饼脸，肥硕的下巴上长着老大一个黑痦子，面上麻点宛若星辰密布的夜空，偏还不要钱似地往脸蛋上抹了许多艳红的胭脂。
　　那领头人给这丑女吓了一大跳，眼睛瞪得有铜铃大，魔怔似地一动不动僵在原地。那绿衫女子听到来者温声细语唤她，又见他眼神迷离似是含情，只当他对自己有意，于是垂眸羞怯一笑。领头人见状倒退两步，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差点没呕了出来。
　　忽闻官道上“踢踏踢踏”马蹄声响起，回过神的领头壮汉扭头向后一望，但见天边艳红的落日之下，一匹黑马闪电般地朝前方路上冲去，马蹄卷起漫天烟尘。
　　“那是大小姐，穿绿斗篷的人是大小姐。”有家丁指着前方骑在马背上疾奔的女子大吼道。
　　领头壮汉见状一个手势，众家丁迅速下坡，向拴在树下的马匹奔去，麻利地解开缠绕的绳索，就要跟着追去。
　　“大哥，老爷吩咐了，另外两个人也得一并带回去。”一名干瘦的蓝衣家丁提醒道。
　　领头壮汉跨上马匹，不假思索交代道：“小二黑，你带着几个兄弟到食肆里头去找找，其余的人都跟我走。”
　　随着“啪啪”马鞭挥舞，七八匹良驹绝尘而去。

　　食肆二楼，扶晅立于窗前，目睹远处慕容景低伏在马背上，深绿色的斗篷在劲风里翻飞，好似是一只归去的蝴蝶。
　　她骑术精湛，所骑黑马脚程又好，后边七八名的家丁纵然紧追不舍，奈何一时半会也近不得身去，只能远远跟着。眼见她回望挥鞭，身后追兵登时又被甩远几分。
　　马蹄声渐远，扶晅垂眸低叹，她为前尘往事所束缚，泥足深陷，纵然他用尽百般手段，也不能促使伤口愈合，终是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
　　下方平地上四五人正朝着食肆走来，为首二人身形魁梧，薛泠依猜测，约莫是薛大善人专程从镖局请来的帮手。
　　容姐姐这一招调虎离山虽成功引走了部分追兵，可楼下剩下的这四个，只怕也够她和扶大哥喝一壶的了。
　　耳闻楼下木梯“噔噔”作响，愣在窗边的扶大哥显然是指望不上了，薛泠依又急又慌，四下搜寻着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
　　二楼摆着的都是些积了薄灰的破旧桌椅，薛泠依犯了难，犹豫着要不要抄起条长板凳砸下楼去。
　　刹那间，耳边“嗖嗖”几声，银光在空中一闪，率先冲上楼的大汉闻声倒下。
　　薛泠依大惊，却见扶晅闪身向前，身姿凌厉，一掌狠狠劈在一名蓝衣人的颈侧，来者应声倒下。
　　余下二人相视一眼，抽刀一齐而上，扶晅眼神冰冷，从容应战，假意露出破绽，趁来人放松警惕，轻易便夺去了一人手中利刃。
　　薛泠依暗暗激动，掌心交叠，本想送上几片掌声，脑海中却闪过昨夜在如意坊的打手面前，扶晅那弱不禁风的模样。
　　扶大哥，你不是一直拿着病弱美人的剧本吗薛泠依迅速联想起先前的种种，心跳霎时停滞了几拍。
　　思绪间，扶晅成功将余下二人打到在地，负手向楼下走去，任由身后伤者躺在地上痛苦哀嚎。
　　一袭白袍，从容淡定，优雅依旧。
　　薛泠依立在原地，双腿似是生了根，恐惧在心中乱窜。容姐姐性情孤僻古怪，她一直以为扶晅温和善良，是可以依靠倚仗之人，却忘了自己毕竟涉世未深，知人知面不知心。
　　“泠依。”扶晅回眸低声催促她。
　　薛泠依自原地狠狠摇了摇头，回想这一路扶大哥的心思十分有九分都花在容姐姐身上，他之所以隐瞒武艺，想来也是为了图谋容姐姐。
　　而对待自己，犹记得当晚酒醉清醒之后，扶大哥那番宽慰之语。又回忆起相处点滴，他待自己确如小妹，照料妥帖，实无半分不妥，可见她是多心了。
　　薛泠依迅速跟上扶晅，却又不禁在心里替容姐姐忧虑起来。容姐姐是个直性子，碰上这么个心思深沉的，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细想来自己和容姐姐还真是一对难姐难妹，这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剧烈颠伏的马背震得慕容景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没消停多久，胸口又传来阵阵利爪紧抓似的疼，仿佛有一只手掌在拧弄她的心脏。疾风拍面，慕容景干哑的喉咙中传出破碎的呜咽，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似一条离开水面垂死挣扎的鱼。
　　前方岔路口，她随意择了一条道，马匹便奋力往山上跑去。路边林木茂密，不见人居住，山间小径岔路繁多，慕容景慌不择路，一个劲乱闯，只想着快点摆脱身后的尾巴。
　　此时喉间忽地泛起腥甜，她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口竟吐出血来。她胡乱伸出袖子一擦，双腿一夹马腹又拐入一条小径。
　　夕阳将坠，身后马蹄声渐渐远去，前路皆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落叶，马匹愈行愈慢。慕容景终是忍受不住那刀剜般的剧痛，跌跌撞撞下了马背，撑着路旁的一棵大树干呕起来。
　　“呕”，鲜红的颜色喷洒在枯叶上，刺痛了她的双眼。
　　归尘大师早就说，剧毒一日日侵入骨髓，若不仔细保养，她很难活到明年春天了。这些天光顾着东奔西跑，差点忘记自己已经是病入膏肓之人。
　　夕阳残照，晚风习习。慕容景背靠着树干坐下，急促喘息了一阵，从袖子里掏出薛泠依的瓷瓶，随意倒了几粒梅子饴一把塞到嘴里。
　　她到底还是喜欢甜食。
　　慕容景幼时嗜甜，长大入了宫闱，见多了甜美陷阱下隐藏的腐败丑恶，自从再也不吃甜食。这种转变标志着她与曾经那个平庸懦弱的阿景的告别，可这些时日，她却愈加清晰地感知，自己变了，却也从未变过。
　　有些深入骨髓的印记，终将伴随她一生，直至坟墓。
　　用后槽牙咀嚼着糖果，慕容景又开始想扶晅和小丫头。薛家人定是得知了他们要去永安的计划，因此几人约定在永嘉见面，小丫头会事先在城墙脚下留下记号，指名今夜留宿之地。
　　不想食肆一别竟成诀别，慕容景蜷着腿闭上眼睛，想象着今夜小丫头等她不到时气愤又心急的表情。吸吮着舌尖甜蜜的糖果，指间缓缓绞着扶晅那方染了胭脂的手帕，她于是满足地笑了，原本以为此生走到尽头之时，世间也无几人替她难过，如今可不又添了两个。
　　夕日残光坠入林隙，周围万籁俱寂，她睁眼看着身旁正嚼着野草的黑马，心道，马兄马兄，相识一场，就劳您陪我最后一程了。
　　人生倥偬，罪恶难消，而今冥路已近，她自知将永堕地狱，饱受油煎火烤拔舌之苦，再无来世可期。她随手一撩地上落叶，抛向半空中，听碎叶簌簌坠地，心境逐渐平和下来。
　　若问今生可有缺憾，且道灵魂遍布疮疤，最后却是半点遗憾也没有。
　　几缕霞光打在脸上，慕容景又倒了几粒梅子饴在掌心，恍惚间却觉得胸口疼痛大有减缓之势，又张嘴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得一切已恢复如常。
　　慕容景把手帕往袖子里一藏，拍拍衣上尘土站起身来，自嘲道自己可真是贪生怕死，病痛一袭来，就开始胡思乱想。所谓祸害遗千年，这么多年明里暗里骂她是祸害的不少，所以自己哪能这么容易就死了她罪孽深重，满手血腥，岂是佛前一点香灰、几句忏悔能化解得了的，所以又哪能死得那么轻松，那么痛快呢
　　忽闻近处马蹄声急促，眼看薛家追兵又至，她心里头一慌张，扯了缰绳就要上马。巧的是，一只脚刚踩上马蹬，目光蓦地掠过路旁不远处一个黑漆漆的山洞。
　　慕容景微微凝神，很快就计上心来。

　　马蹄纷纷踩踏在层叠的积叶上，簌簌碎叶声响起，薛家追兵赶到时，老远只见到一匹被拴在树下的黑马，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领头人用手势勒令手下停下，心道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徒步一定跑不了多远。他眯着一双鹰眼四下搜寻起来，蓦地瞥见前方山洞洞口有一道暗绿色身影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