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30、伊人泪

　　刚到燕都时，她嗜爱糕饼点心，有时夜晚闹牙疼，萧钺知道了，从此便不许她吃甜食，更严令禁止王府的人去外头帮她买点心。
　　有一次，她为着一件小事同萧钺置气，一连好几天都不肯理萧钺。一日用晚膳时，桌上竟难得见了弘宾斋的糕点，她生性单纯，也没曾多想，一连吃了好几块，结果吐出一张纸条来，上头大意写着，邀她月出后去芙蕖亭一见。
　　辛映漓这时哪还能想不到这是谁送的糕点，但在月娘和棋雯的鼓动下，还是决定给萧钺一个机会。
　　芙蕖亭所谓“芙蕖”，原本也就是个空名头，旁边靠着的水池常年飘着一池子浮萍，并没有种荷花。不知何时，萧钺着人在池子里种了满池荷花，那一夜池边挂满了红绸灯笼，照得周围一片都是温暖的黄色光芒。
　　辛映漓正好奇地望着灯光下那些柔粉的花朵和碧绿的阔叶，“嗵”的一声，如墨的天空突然升起了一朵朵绚烂的烟花，远处廊下聚集起了许多前来看热闹的丫鬟和家丁，都在拍掌叫好。不久后，最后一朵烟花消失在天际，接着对面的戏台忽然灯火通明，胡琴咿咿呀呀地奏起了来自乌尔蒙草原的古老旋律……
　　夜凉如水，辛映漓在不知名情绪的驱使下，终于还是踏入了笼罩在黑暗里的芙蕖亭。她望着月光下伫立在前方的高大背影，片刻后启唇道：“不是都已经回去了吗？”
　　怎么不点灯呢？
　　那人犹迎风站在临水的栏杆旁，身上只着单薄的衣衫，衣袂被吹得飘飞。萧钺并没有回头看她，仿佛早已笃定了她按捺不住，一定会来芙蕖亭。
　　滂沱大雨过后，天边一点孤星，朦胧的月光悠然洒下，将水面照得银白如镜，此般风景如画亦如诗。
　　“本来是准备回去了，可途中经过弘宾斋，就下车买了点心又折回来了。”萧钺的声音不似平常，微微透着萧瑟。
　　辛映漓一时失语，视线移向远处宁静的水面，任凭沉默在彼此之间流淌。陛下万金之躯今夜何故顶着风独自站在这芙蕖亭萧钺的心思向来深沉如海，如今只怕更甚，她现在也没心情去猜测一二，左右他欢喜就好。
　　“从前，魏师傅给我和萧珩一起讲兵法。他说，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而萧珩小小年纪便沉稳克己，则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坐在一旁的父皇笑着默认了，为此，我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儿。”
　　“可我和萧珩自幼长于一母膝下，纵然说不上彼此之间有多亲厚，毕竟朝夕相伴，也不像旁人描述的那般势成水火，我自然也犯不着为了皇位而去谋害他。”
　　萧钺轻叹一声：“萧珩这个人天性凉薄，是个十足十的寡情之人。其实我母亲一直视他如亲子，自小也没有旁人苛待他，呵，也不知他怎么的就成了这样的性子。面上看着与世不争、淡泊名利，背后手伸得比谁都长，阴谋算计比谁都多。好在，他尚懂得为兄之道。我少时自视聪慧，桀骜不训，宫里宫外树敌不少，他明里暗里，总是让着我、护着我。”
　　“他这一生，为了大燕的江山和母族的仇恨，一路走来算计筹谋、玩弄人心，不知辜负了多少人。到头来，堂堂帝王之尊死得这般蹊跷，辛苦一生落得个埋骨异乡的下场，也算是个可怜人了。”
　　萧钺几乎从不提起来到西北大营之前的事情，她自然而然的也就轻信了传言，是因为燕帝萧珩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极尽羞辱将他逐至西北，才使得他自此性情大变，在边地隐忍蛰伏，从此对燕都往事绝口不提。
　　广为传播的谣言不仅满足了各方势力的需求，又为闲杂人群茶余饭后提供了谈资，背后的真相究竟为何，反倒没有人乐意去发掘。原来，他与先帝萧珩并非是死敌，萧钺说得很随意，可她听得出来，纵然冷漠如他他，心底其实对这个哥哥还是很有些情义的。这样一来，他自不可能为了帝位而杀兄，自己竟然一直都错怪了他，愧疚之感慢慢爬了上来。
　　萧钺缓缓转过身来，远处树上传来一声凄厉的鸦叫，斑驳的月光掠过脸庞，他身上不见了白日的严肃冷冽，微敛着的眉眼流露出少见的柔和，甚至还有一丝脆弱。
　　“阿娅，也许你不信，我是真心想过要同你在西北过一生的。自从十五岁那年离开燕都后，便只有你在我身旁时，我才觉得这茫茫天地之间，我并非孤苦一人。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愿意终我一生替萧珩镇守西北边疆，为他的帝王霸业和大燕的盛世江山鞠躬尽瘁。”
　　“可是阿娅你能想象吗？”萧钺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他这样强的人竟然也会被人算计。”
　　绝大多数时候，萧钺都如同他的长剑那般冰冷，眉目间是一种见惯生死、久经沙场的残酷肃杀，此时他露出的褪下武装后的全然脆弱，无疑触动了辛映漓始终柔软的心肠，让她生出上前握住他的手的冲动。
　　待她抑制住这股冲动，萧钺已经敛去了眉目间的脆弱，黑曜石般的眼眸闪着果决，她忽然感到一阵害怕，牙齿开始微微打颤，仿佛萧钺下一瞬就要说出残忍伤人的话来。
　　“扫除世家、灭北凉、兼并大溯从而一统六国——乃我父皇的遗训、我兄长一生之所求，而今大燕江山这副重担终于交到了我手中，”萧钺朝她靠近，她来不及闪躲，带着夜风凉意的手指就抚上了她的发。他自上而下地望着她，“苍越是大漠小国，位居要塞之地，矿藏丰饶，城池坚固，可惜历代国君皆是昏聩庸碌之辈，只知讨好临近大国，白白使宝地蒙尘。早在崇宁四年漠北一战，大燕战胜之际，我就告诉萧珩，要灭北凉必然先灭苍越，眼下两国虽是结盟，可苍越历来趋炎附势惯了，指不得什么时候临阵倒戈。”
　　“他当时笑着听完了，然后告诉我，他亲自给我挑了个苍越王妃。”
　　这一刻，她恍然意识到了些什么，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阿娅，是我率军灭了苍越。为此，我无颜见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粗砺的大掌捧起她的脸庞，幽深的眼眸布满落寞，“只是，不要再离开我。”
　　“你可以放心，我绝不会rou躏你的故土，更不会残害你的同胞。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在大燕的治理下，不管是北凉人还是羌族人，如今一律都是大燕的子民。”
　　他将浑身僵住的她拥入怀抱，下巴抵在她头上，沉稳的声音缓缓道：“相信我，我能带给所有羌族人所期望的富足安康，那些你的太子表哥想要却未能实现诺言。”
　　熟悉的气息在鼻尖缠绕，她闭上双眼几乎要沉沦在片刻的温暖安逸之间，但终于还是狠下心挣脱了他的怀抱。
　　她微仰起头，眼神泛着冷意，“陛下今日究竟是为何而来”
　　“我来接我的皇后。”语气不见丝毫起伏。
　　他并未以“朕”自称，而是以“我”，好像彼此间仍似往昔一般未生隔阂。
　　也不知究竟是哪个字触动了辛映漓心里最为柔软的那一处，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她缓缓走至栏杆旁，一手抚上沾满了雨滴的亭柱。对岸从前那处时常奏响上京歌谣的戏台也是一片漆黑，只见几株杨柳于薄雾间隐隐绰绰，昔日的欢声笑语逐渐退去，最后遗留下的是于心底无情蔓延的绝望与空间。
　　辛映漓下巴微微抬起迎着月光，“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回答我，我就跟你回宫去。”
　　“十一，你之所以想要我回心转意，是因为要安抚苍越降臣，给所有苍越百姓一个交代吗？”一滴泪自她眼角缓缓划过，问出埋在最深处的疑问，霜白月光下，她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双肩。
　　十一，你如今是君王了，你是不是，是不是怕天下人指责你薄情寡义你是不是在把我当做用来安抚人心、昭示皇恩浩荡的一枚棋子
　　她转身直直地望着他，浅褐色的双瞳里布满晶莹的泪水，苍白的双唇微微颤动着。然而他立在一片黑暗里沉然不动，双唇紧抿着，眼中神色看不真切。
　　她曾经挚爱的少年啊，原来也可以为了达到目的，用谎言编织起深情的网，伪装出的痴情骗得她几乎掉入陷阱。
　　他将虚假的愧疚不舍诉说得这般情真意切，所有的“真情流露”把握地恰到好处，她几乎都要相信了。
　　可她出生苍越贵族，纵然生性单纯但也并非不谙世事之辈，自然明白帝王宝座并非等闲之人可以坐上去的。所谓帝王座下皆是累累白骨，欲承其位，必先绝情弃爱，凡事皆以江山社稷为先。都说宫廷之残酷远胜于战场，许久不见，如今贵为帝王之尊的他，原来真的已经心冷到不愿再同她说一句真心话了。
　　而辛映漓所求的，自始至终也不过萧钺的一点真心罢了。他今晚说的这一席话，除却背后利用之情，可当真有半点对她的眷恋一梦境破碎之后，才发觉那些彼此相守的点滴，原来也只是她一人用心守候的美好。
　　她还有得旁路来得选吗自她嫁与萧钺的那一日，命运的绳索就已经紧紧纠缠在一起，她这一生都注定与萧钺和燕国命运交织难解，又怎么可能彻底地离开呢？趁着他还愿意要她，赶紧回到他身边去，方可再为自己的同胞尽些微薄之力。
　　一滴滴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她却尽力弯起了眉眼，挤出些许笑容来。
　　“十一，我不问了。”她颤抖着伸出手，试探性地探到他宽大的袖子里，慢慢触到他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指尖，努力装作愉悦的语调，“我们以后都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换来的是片刻的沉默，然后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双手环在她的背后，下巴放在她的头顶。“咳咳”，这怀抱紧得让她喘不过气来，略作挣扎，他方才稍稍松开一些。
　　她乖乖地任他环抱着，头抵在他的胸膛，听着沉稳的心跳。明明是深情之至的相拥，她的一颗心却随着夜风一点点冷到了极致，湿润的眼眸茫然地张开着。
　　阿娘，你别难过，我会当衍真家的好女儿。
　　太子哥哥，阿娅不会让你和苍越的子民失望的。
　　“阿娅……”半晌，萧钺停下在她发间摩挲地动作，忽然唤起她的乳名。
　　“嗯”她自怀抱中懒懒道。
　　“我对你的心意，你……早该明白才是。”萧钺顿了顿，“自我送你流月镯那日，此生就没再想过旁人……”
　　“阿娅，你记住，我不是萧珩，也不是淳懿太子。”
　　这意料之外回答来得太迟，她吸了下微酸的鼻头，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故作淡漠地道了声“哦”。
　　“阿娅，其实，你可以信我的……”羽毛般轻柔的吻一点点落在她的眼眸上。
　　“哦……”双臂不自觉攀上他的背脊，闭上双眼，她轻轻嘟囔，他今日话可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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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猜猜，当时萧珩为什么要让萧钺娶阿娅。
这一章想写的就是将之前铺垫的以小虐为基调的内容变成有点甜的糖，是不是不太明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