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28、鱼龙舞

　　“先生这边请。”青衣婢女小心翼翼地推开紫檀雕花木门，将扶晅引入薛家小姐所住的彤云阁，“小姐她如今不肯出房门半步，老爷夫人吩咐了，还要请先生多担待些才好。”
　　扶晅自是微笑颔首。
　　迎面而来的是淡淡的苏合香，薛小姐房内的陈设格外清雅，里外间由一扇绘着《春明江景图》的青色屏风隔开，外间兼作代客之用，而里间则是薛小姐日常起居之所。
　　外间左边墙上悬着几幅字画，其中依稀可见苏、白等大家之真迹。下首陈设一张花梨木茶案，案上的碧色花瓶里插着几枝木芙蓉。右侧轩窗下置有一张厚重的紫檀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书桌右上角玛瑙笔架上放着宣城诸葛笔，旁边是洮砚与徽墨，泾县纸被放在书桌正中，而左上角冰碎纹青瓷瓶里插的那些大抵就是薛小姐平日习作了。
　　一旁的青衣婢女自茶案上取了紫砂壶，将沸水冲入茶盏，递与犹在字画前端详的扶晅，接着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内间忽然响起悠扬琴音，扶晅眸色一暗，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转向将里外间隔开的那道青色屏风。
　　扶晅驻足聆听，苍白的指节一下一下轻轻地扣在桌面。渐而舒缓的琴音变得杂乱起来，慢慢的几乎不成曲调，而后室内传来剧烈的干咳，琴音戛然而止，又是几声叹息。
　　扶晅于是穿过屏风，却见地上满是染了墨迹的纸团，相比于整齐的外间，里间则略显凌乱，想来已是多日未有收拾。
　　“你便是我们薛大善人请来的新大夫”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扶晅抬眸，坐在琴案前的俏丽少女身着一袭素白纱裙，乌黑秀发由一支素银梅花单簪挽起，眉目间自有一种书卷的秀丽。然而美中不足的就是，少女清丽出尘的容颜此时却透着憔悴，低垂的眼眸中流露着浓浓的疲惫。
　　不待扶晅回答，清冷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不带药箱的大夫，怕不是个江湖骗子吧”
　　“心病还需心药医，如今小姐得的是心病，药箱在此处恐怕是派不上用场。”
　　薛泠依素来听下人说道，有些江湖骗子仗着能说会道，专寻着富贵人家干些骗吃骗喝的事情。眼前之人更是生得一副好皮相，定是个中高手，以他们家薛大善人那脾性，用不着三言两语，就着了骗子的道。
　　薛泠依料定扶晅不过是胡乱揣测，引她泄露心绪罢了，于是不再言语，索性看他要唱哪一出，“愿闻其详。”
　　却不想，扶晅犹是淡淡一笑，仿佛没有看到少女的挑衅。他走至琴案前，竟是面朝盘腿坐下，取了琴置于膝上，深沉浑厚的琴音随着纤长的手指流淌而出。
　　听闻着诸日盘旋在耳边的旋律，薛泠依一颗心顿时“咯噔”了一下，为何眼前之人能够熟练弹奏起《漠云谣》他究竟是什么人
　　这《漠云谣》本是塞外古曲，难度极高，失传近百年，相传根本无谱记载，她费尽心血才寻得一本北凉残谱赠予沈砚。想当日她缠着沈砚非要他教这支曲子，沈砚拗不过她，一连将自己关在房中月余方才识得这份天书似的百年琴谱，却不想还没来得及教她，就不告而别。
　　琴音由明亮铿锵转为空旷飘渺，薛泠依闭目仔细聆听，顿时明白了这些时日自己钻研琴谱时所走的弯路，豁然开朗的同时又升起了一点希望。
　　“你见过他”薛泠依突然扑过来抓住扶晅抚琴的手腕。
　　扶晅停下动作，回眸看向她，眼眸温柔，笑而不语。
　　“带我去见他。”得到了答案的薛泠依急切道，同时握着扶晅手腕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大。
　　扶晅眼中笑意更深几分，望着薛泠依的眼眸柔声道：“那就要看小姐的了。”

　　慕容景此时坐在花园内的秋千上，怀里抱着那只黑猫，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地。
　　话说回来，其实这薛家小姐病得说奇怪也不奇怪，毕竟哪个女子遇见周家二公子这样个欺男霸女的，不得有多远跑多远呀好好的姑娘摊上这样个未婚夫，八成是前世的冤孽了。
　　也不知道扶晅瞧病瞧得怎么样了，他进去没多久，屋里就传来阵阵琴音，还没消停多久，便又听弦响。这前后两次旋律不尽相同，前者略显浮躁，后者却十足沉稳。
　　慕容景暗暗发笑，以琴音医人，有趣，有趣。
　　扶晅此刻站在亭台高处，仿佛还是第一次瞧见她这般发自内心地笑出来，那忧愁褪去的恬淡，一下子竟叫他移不开眼来。
　　暖暖的阳光洒在她的发上，发出柔和的光芒，慕容景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恍然回头，正巧遇上了那双亦是漾着温柔笑意的眼眸。让扶晅生出感动的是，那份无忧无虑的笑容并未在发现他的存在后转为得体疏离的假笑，她犹是那样望着他，只是笑意更深。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了她十四岁时的天真烂漫，那是岁月鸿沟使他难以触碰到的模样。
　　他呆在了原地，不愿用任何动作和言语去破坏这片刻的美好，直到那只养得圆滚滚的黑猫挣脱慕容景的怀抱，一颠一颠地跑到了他的足边。
　　“薛小姐可还好”
　　扶晅回过神来，弯腰抱起黑猫，缓缓走下台阶，“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那就好。”慕容景觉得方才的情形实在有些暧昧，心慌之余敷衍道，“伤口还疼不疼”
　　“多谢‘阿姐’关心，比昨晚好多了。”扶晅揶揄，“走吧，我困得很。”
　　慕容景“哦”了一声，忙从秋千上下来，跟在扶晅身后往院门走去。
　　“你方才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啊”慕容景心道，我不过是在想，你一个大夫跑去给薛小姐弹琴，别被人家当成了骗子赶出来才好。
　　“嗯……我那时是在想……想起了过往的几桩趣事，所以才笑了。”
　　扶晅知再问下去她又要胡乱编故事了，索性话锋一转，“咱们今晚出去逛逛吧”
　　慕容景还忙着想故事该如何编才好，没料到扶晅已经转了话题，“咱们轻易出府去，被周家的人找上了怎么办若周家的人知道你……”
　　“听说瑜川城的夜市正好设在清源河畔，衣帽扇帐，曲艺杂耍应有尽有，彻夜灯火通明直至黎明，”扶晅回眸冲她一笑，“咱们大晚上出门，天色暗的很，不会有事的。”
　　慕容景见他好兴致，又想了想头上此时插着用来束发的短木棍，也就没有再反对，“你身上还有伤，咱们可得早去早回。”

　　慕容景已有许久未曾见过夜市的模样了，四周被灯笼烛火映得亮如白昼，各色摊铺、吆喝叫卖、嬉笑推攘都让人生出恍若隔世的感受。
　　拥挤的人群不知何时将她和扶晅分开，她索性独自慢慢逛着，没准什么时候人群又会将他们挤到了一处。
　　白天是个艳阳天，晚上倒也不甚寒冷，此时月色清明，一轮银月倒映在江面，船舶三五悠悠地荡在水面，夜市上正是游人最多的时候。
　　慕容景慢腾腾地走着，附近多是些蜜饯铺，用着竹织小篮子装着各种干果零嘴，有苹果干、柿饼、桃片、枣泥、梨丝……
　　慕容景一时看得眼花缭乱，但如今她已多年不吃甜食，因此并未驻足停留。
　　“卖冰糖葫芦喽，新蘸的。”
　　不由自主地追溯这叫卖声而去，只见不远处一墨衣白发老翁，挑着一副卖糖葫芦的担子，身旁围满了垂髫的孩童。
　　糖葫芦慕容景微微一愣。
　　那年冬天在雁南城，每次她和萧珩骑马去城外他那群狐朋狗友的宅子，回城时路过丰元斋，他总要给她买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献宝似地递上。
　　记忆深处的少年笑声爽朗，“我母妃说，天底下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这个。”
　　十三岁的慕容景吃得嘴角沾满了糖渍，抬起头漫不经心道：“宫里头也吃糖葫芦么”
　　少年不知想起些什么，敛了笑容，摇头道：“御膳房是不给做这些的，我第一次尝，还是有一次和萧钺溜出宫去，看到有人沿街叫卖。看他吃得开心，我便也给自己买了一串。后来回宫后，萧钺常常缠着母妃要吃糖葫芦，母妃给磨得没办法，就会亲自做给我们吃。”
　　少女将剩下的最后两个糖葫芦塞到少年手里，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状，“我以后也给你做糖葫芦，山楂的，核桃的，山药的，你想要什么都行。”
　　其实她并不会做冰糖葫芦，但只要他想，她其实很愿意去学的。
　　扶晅发现慕容景的时候，她一人站在灯火阑珊处，手中握着一根冰糖葫芦，目光飘向洒满银辉的江面。
　　“瞧什么呢？”
　　那人一惊，回眸茫茫然地看向他，仍呆呆地握着那根糖葫芦。
　　“怎么不吃”
　　慕容景“啊”了一声，将糖葫芦递至扶晅面前，“给你!”
　　扶晅显然是惊得呆住了，他愣了一瞬，方才接过糖葫芦，犹犹豫豫地往嘴里送。
　　二人自然地回到人群中，静静地沿着街道，缓缓前行。
　　“你也不吃糖葫芦吗？”慕容景望着正在啃第二个糖果的扶晅，“我不喜欢甜食，方才瞧着那一串一串的在灯光下真好看，就买了。”
　　“倒也没有，只是许久不吃了，”扶晅眼里闪着光芒，“小时候去赶集，我妹妹每次看到买糖葫芦的人，便再不肯移开腿。”
　　慕容景闻言低头笑了，“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糖葫芦。”
　　“嗯”扶晅咬了口糖葫芦，不见慕容景回答，“然后呢”
　　慕容景将视线移向此时飘满了花灯的江面，“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他根本不吃甜食。”
　　“他为什么骗你”
　　“我也一直很想知道，那年他为何要骗我。”她轻声叹息。
　　扶晅停下脚步，侧身低头望向她的眼眸，“你就没有问过他吗？”
　　她微睁了眸子，半晌喃喃道：“你说得对，我是该亲自问问他。等我和他再见时，我会问他的。”
　　扶晅眨眨眼，没有再说什么，把手中的东西塞到她的手里，重新向前走去。
　　慕容景看着手里那串剩了一个糖果的冰糖葫芦，微微皱眉，犹犹豫豫地将那个糖果往嘴里送。
　　“噗。”她刚咬了一口便吐了出来，这里头的红果好酸，扶晅竟然一连吃了四五个，眼都不眨一下。
　　她刚抬起头，就见前方灯火辉煌处，扶晅正驻足望着她，青隽如画的脸上笑得一脸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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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我写了超多的夜市场景，今天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