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朱砂泪 ...

  •   其实他稍稍用起心来,就足以让世间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为之倾心的。忆起往昔的甜蜜时光,他会用野花编成花环给她戴上;会在她发完脾气后用衣袖给她一点点擦眼泪;也会抛下所有的正事,用三天的时间带她走遍燕都的大街小巷,去寻觅少时的足迹。
      他罕有的温柔无异于令人上瘾的毒药,让她在点点欣喜惊讶中错许了一片痴心。
      他战功赫赫,军权在握之时,燕都城多少名门闺秀对他芳心暗许,可他身旁相伴的始终都是她一人。她欢喜地以为经年的陪伴化去了心底的坚冰,这个人如今是真心在乎她的,就如同她喜欢他、在乎他一样。又经过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苦涩之余,她方才想起阿娘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东西既然失去了,所有的替代品都是一个样。
      萧钺自始至终都活得清醒理智,并不试图用数量的堆积来填补心里的空缺。这样的认知让她灰了心,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好想肆意妄为一次,抛下这一切回到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去。于是乎在萧钺登基前几日,她留下书信一封,带着月娘和棋雯回到上京城,将过往纠葛尽数抛下。对于她的离去,萧钺无疑是默许的,直至边关,她都未曾遇人阻拦。
      在上京这一住就是一年多,期间二人竟是再无半点交集,她在护国公府初时只是偶有听闻,燕国新帝不仅擅长领兵,治国也颇有手段,于朝他安抚旧臣之心,不翻旧账妄加惩治,于民轻徭薄赋,奖励耕织,不出半年,燕国国力竟是比崇宁九年与北凉开战前还要强盛。
      可冥冥之中她却感到不安,二人的纠葛或许还远未结束。果然,乾兴二年春,萧钺以北凉夜袭碧水城,烧毁粮草库为由,率三十万大军,向边境进攻。自崇宁四年漠北一战以来,苍越便是一直依附于大燕,然而这两年,国主年事已高,日益昏聩,愈发宠爱幼子,竟对生母出生燕国边城名门、一贯主张与大燕结好的太子淳懿生起了疑心。眼下太子虽未遭废黜,但被幽禁于东宫,鲜少露面,就连自由同其一块儿长大的表妹辛映漓,自燕国归来后,也堪堪见了他一面。在那个节骨眼上,国主受幼子左贤王的鼓动,不顾护国公的万般劝阻,公然背弃盟约,加入了北凉阵营,自此为苍越的覆灭埋下了隐患。
      经崇宁九年之战,北凉元气大伤,战后一月北凉国君病逝,帝位空悬,诸王争位,战火不断,根本无力抗击外敌。萧钺借此机向北凉发难,意在一举击溃,除去这个困扰大燕西北边境百余年的强敌。一路燕军势如破竹,五月渡爰水,岭北十九城归入大燕治下;七月至昌平,渭西诸城不战而降;八月,攻陷北凉都城月港,至此,北凉四分之三的国土都被并入了大燕版图,仅剩北境苦寒之地,少数北凉将领仍旧负隅顽抗。又历经数月胶着,翌年春,燕将慕容青成功劝降北境残余守军——北凉全境向大燕称臣,十万苍越士兵一夜间沦为俘虏。
      军情传到上京之时,辛映漓意识到,一直以来令她惴惴不安的事情终于来临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且此番苍越背誓在先,萧钺他又怎会轻易放过
      彼时上京城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举国都以为数百里外虎视眈眈的燕国军队无论如何都不能撼动苍越这些屹立千年固若金汤的城池。太子和王爷党两派,仍旧为着几方的利益,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只有在士卒马蹄掠起的尘烟里,辛映漓嗅到了血腥与恐惧,那是战争的味道,是她熟悉的萧钺身上常常带着的气息。
      那是三月的午后,在战争一触即发的当口,燕军大将慕容青就这样穿过戒备森严的边境,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上京护国公府。辛映漓认出了堂上做普通商人打扮的慕容青,此人原是萧钺麾下一名得力干将,亦是萧钺的心腹。如今萧钺登基为帝,对他加以重用,确实在情理之中。
      辛映漓不明就里,“不知慕容先生来此有何贵干”
      慕容青躬身朝她行了个军礼,清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主人想邀王妃及老爷、夫人一同至清辉城一聚,特派在下来传话。若是王妃答允了,收拾收拾,咱们便可以上路了,一路上自会有人接应。”
      辛映漓一怔,原来他在清辉城,北凉南部军事重镇,这还是一年多以来她第一次知晓他的行踪。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沙场征战,萧钺哪是个甘愿安守后方的,也不知他又给自己身上添了几道伤口。
      慕容青这几句话扯出了些往事思绪,戳得她心口暗暗的疼。
      如今燕军随时可能南下,大战即将爆发,在此关键时刻,萧钺却想着要送走自己和爹娘,他的用意绝非仅为保全她的家人。只怕萧钺此举实为避免他日苍越溃败,自己和家人沦为苍越用以谈判的筹码,到那时,若萧钺答应苍越的条件,输得便实在窝囊;倘若不答应,天下人都将指责他薄情寡义、弃发妻于不顾。
      见辛映漓低头不语,慕容青接着道:“主人吩咐,若王妃不愿前往清辉城,便请带老爷、夫人先行返回燕都,这上京城如今危机四伏,无论如何是呆不得了。”
      “回到燕都,然后眼睁睁看着战火燎我家园,看着燕国大军屠戮我苍越百姓吗?”辛映漓冷笑,一字一句道,“绝无可能!”
      “这……”慕容青皱眉作为难状。
      “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这……陛下说了,只要王妃愿意随末将离开上京,陛下定会保全王妃全族平安,并且绝不为难无辜百姓及愿降于我大燕者,可若是……”
      “若是什么”
      “若是……今日黄昏时分仍未闻王妃启程,每隔半个时辰,斩苍越战俘百人,直至王妃动身为止。”
      “卑鄙!”辛映漓不曾料到萧钺会拿战俘来威胁自己,气得柳眉倒竖,思忖片刻,闭了双眸,“他说不会为难无辜百姓,此话当真”
      “陛下金口玉言,自然是算数的。”慕容青低头拱手。
      辛映漓想自己是疯了,竟然又一次选择相信萧钺的话。回忆过往点滴,他曾用羌语唤她的乳名,说着喜欢她,语气真挚,笑容温暖,结果他自始至终喜欢的只有那一个姑娘;他曾答应她,放下仇恨,陪她在西北看一辈子黄沙落日,然而他终究还是弑君篡位,登上了冰凉彻骨的帝王宝座。可是除了选择相信他,自己又能怎般彼此相伴数年,她深知,以萧钺冷酷果决的性格,杀尽十万苍越战俘的事情是完全做得出来的。
      倘若因她一人,害得十万同胞惨死异乡,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而萧钺,他自然也会背上更重的杀孽,为青史后世所诟病唾骂。
      令辛映漓意外的是,慕容青此行竟是带了萧钺的亲卫十三骑。崇宁七年春,萧钺受命领兵镇压属国安南内乱,中途一时失算,遭叛军暗算,先帝萧珩闻之,派人自宫廷禁军中挑选出顶尖高手十三人,派往安南,担任宣王亲卫。
      当年萧钺军功卓著,于军中声望日益高涨,萧珩借其受伤之机,将这样十三名听命于自己的高手安插在萧钺身边,其用意可见一斑。然而出乎人意料的是,萧钺不仅没有提防这些亲卫,反而将他们当成了心腹,个个委以重任。
      辛映漓想,许是这般无私信任打动了十三骑,他们渐渐不再听命于宫廷,转而为萧钺赴汤蹈火,多次救其于危难之间。
      这十三骑向来与萧钺形影不离,辛映漓不由得开始想,会不会萧钺此时就在上京城内。她四处张望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下一瞬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两国即将开战,一国之君跑到守卫森严的敌国都城来,八成是疯了。
      她笑了,萧钺可不是疯子。
      一行人作商旅打扮,驾着马车、骑着马匹,浩浩荡荡自上京往东经岐山、箬芷诸城至燕地。大抵是有人事先疏通了渠道,直至边境也未曾遇人盘查,辛映漓松了一口气之余,暗暗苦恼苍越吏治之腐败。
      两日后,燕军屯兵二十万于苍越边境,大举向邱泽地进攻。次月,左贤王死于疆场流箭,苍越国主率群臣于紫霞城恭迎燕军,自言受奸人蛊惑,背信弃义,一朝悔过,愿举国归顺。萧钺龙心大悦,当即册封国主为郡王,太子淳懿为郡王世子。
      如此一来,萧钺未费一兵一卒,尽得苍越大半国土。至此,大燕版图空前广阔,东至东海,西与疏勒、大溯接壤,南抵南海,北括北境苦寒之地,尔后吞并大溯、一统四海已是指日可待。
      越近燕都一日,她的心就愈加焦躁不安,彼此纠缠的记忆使她心神不宁,只余萧钺此时并不在京算作一点安慰。抵达燕都时,已是五月中旬,初夏时分满城荷花绽放,街头行走的姑娘们已急着换上了薄薄的夏衣。辛映漓拒绝了随从直接入宫的请求,选择回到了宣王府——那里有着太多她与萧钺共同的回忆。
      萧钺登基后并未对她进行册封,亦未进行废黜,所以现下她的身份仍然是宣王正妃。
      战争结束的那一日,阿爹阿娘立即向她告了辞,在两名亲卫的护送下,又往来的的方向走去。辛映漓站在城外目送着父母渐渐远去,直到一行人的背影彻底隐在一片苍翠之中。他们终究是放不下那座衍真一族费劲心血守护数百年的城池——那里漂浮的每一点灰尘都记忆着他们衍真一族对于王座的誓死忠诚。
      阿爹曾经说,他们衍真一族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上京,这座无数祖辈用魂灵守护的不朽之城。辛映漓想起离开上京前夕,阿爹遭人诽谤而被迫称病在家的日子。那阵子从早到晚紧闭的书房、频频摔碎的酒坛、间或传来的沉重叹息……无一不教她愧疚万分。
      她想,阿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国家陷入危难之际,自己为人臣子,为国主所猜忌疏远,不仅未能出力分毫,反倒被逼出走他乡,苟且偷生。
      这一切不幸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着想着,她又流泪了。
      萧钺归朝时已至六月中旬,这仗打了一两年,朝中自是有不少政事待着他亲自处理,所以萧钺近四月未曾露面,倒也不曾出乎她意料。
      不见也好,省得见了面,无话可说,倒徒生了尴尬。
      困倦渐渐袭来,她起身打算回房寐一会儿,却被身边坐着的人吓得后退了一步。还真是应了中原的那句古话,怕什么来什么,萧钺也不知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坐了多久。
      仔细算来,她已有两年多未与他相见了,如今这个折磨自己几百个日日夜夜的人就在眼前,颇有些如梦似幻之感。那人着一件银绣云纹石青色袍子,微垂着头,仿佛和她方才一样也在出神。
      “你来做甚么”
      那人抬起头,眨了下眼睛,竟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那双眸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复又垂下,“听闻你那青梅竹马的太子哥哥近日买下了王府旁边的宅子,我不放心,索性来瞧瞧。”
      辛映漓费了一阵子才弄清他的意思,白皙的俏脸气得通红,恨声道:“你龌龊!”
      初嫁时,有次面对萧钺的冷待,她曾给气得哭了出来,一时失了神志,同他夸赞起了淳懿太子是多么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依我看,你这家伙凶狠粗暴,连我表哥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亏你还是个皇子!”
      萧钺当时犹是冷着一张脸,不拿正眼看她,却把她所说的溢美之词暗暗记在了心里。这厮心胸狭隘,后来两人每每拌嘴之时,萧钺总要拿她表哥出来说事,气得她悔不当初。
      辛映漓气得转身便要离开,萧钺抢先一步起身抓住了她的手,温热的指尖牢牢握住她的掌心,居高临下的姿势地望着她,深邃的眼眸换上了蛊惑的神色,仿佛看得到她苍白挣扎的灵魂。
      “阿娅,等过阵子得空了,咱们回西北瞧瞧吧,骑骑马、打打猎,顺道儿再去一趟乌尔蒙草原,”萧钺另一只手抚上她的侧脸,“你不总说要带我去你从前长大的地方看一看吗?”
      “乌尔蒙”这三个字戳中了辛映漓心底最深的伤痕,一时痛得无以复加。她一下子甩开萧钺的手,眼底染了霜寒,语气轻蔑,“去瞧瞧大燕的骑兵如何抢夺我们的牛羊、奴役羌族百姓、摧毁我们的家园吗?”
      “阿娅……”
      “还是去瞧瞧陛下英明治理下的四海归顺、万民臣服”
      “阿娅……”
      “也是,陛下连残害手足、谋朝篡位的事情都做了,还会在乎异族百姓的生死吗?”
      又还会在乎往日对她许下的诺言吗
      “阿娅……”萧钺握住她的手忽然发力,面上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神情,“残害手足连你也以为是我动手杀了萧珩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般模样。”
      萧钺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辛映漓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可怕的表情,那挟了霜雪的双目叫她不由自主得后退,若不是萧钺一手抓着她,差点儿就撞到身后的柱子了。
      她刚站稳,萧钺马上松开了手,面上已恢复了如常神色。
      “你今日心情不好,”他垂下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我过几日再来瞧你。”
      望着萧钺的颀长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长廊之间,她脱了力般颓然跌倒在地,思念、哀伤、怨怼、悔恨诸多情感交汇渐渐酿成了浓浓的绝望,于心底无声蔓延。
      恰巧此时天公不作美,几声惊雷后,世界便淹没在漫天的雨幕之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