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18、梁上燕

　　屋子里又恢复了方才的宁静，屋子此刻缺了门板，一眼就可望到向的屋外，慕容景的心情有些复杂。外头连绵的雨似乎刚才止住，天空一片灰蒙蒙，屋外仿佛是个农家小院，再远处依稀可见云雾缭绕，山色朦胧。
　　扶晅弯下腰，忽然靠近的清俊容颜吓了她一跳，怔忡间，柔软的靠枕落在了自己背后，扶晅扶住了她的肩膀，缓缓让她向后靠着床沿，引得她的心脏发狂般的跳动。接着轻柔的手指抚上她光洁的额头，替她撩起额间的乱发，一缕一缕，拢向鬓边，那只手顺着发丝滑动，指尖有意无意地触着她脸颊，最后停在了她脸侧的位置。
　　慕容景给吓得不敢动弹，淡淡红晕自脖颈处蔓延，直到她觉得一双耳朵都在发热时，方才不堪忍耐地看向扶晅。而那人却是歪着头，眼神呆滞地望向屋外神游，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水……”慕容景闭着眼睛，无奈地打断他的神游。
　　扶晅如梦初醒般，迅速抽回了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摸古怪的红晕，“在下失礼了。”
　　慕容景点点头，眼睛垂向地面，“你是如何知道我落在了那帮人手里”
　　扶晅将水杯递给她，知晓这位“陈夫人”戒备心颇重，似乎又好盘根究底，于是便将事情一一道来。
　　那日他与慕容景自江边一别，扶晅自村民处打听得知小石村乃偏僻之地，最近的市镇乃是瑜川，但来往需途经山路几十里。他当时一路浑浑噩噩，无心顾及其他，只晓得沿着路往前走，寻思着到了瑜川城里再做打算。
　　不响半道上却与几个黑风寨的山贼狭路相逢，来人搜遍他全身也没发现什么值钱玩意儿，心想干脆绑了票，再让他家人拿钱来赎。不料，到了寨子里头才得知扶晅亲人都远在他国，要真寄去绑票，恐怕还得倒贴银钱养他个一两年。
　　胡老四等人刚想抽刀发作，忽然有几个郎中在跑进屋来，开始哭天喊地，直呼自己已经尽力，病人这下是回天乏术了。
　　原来这胡老四有一结拜弟兄，日前被一伙来历不明之人追杀，等到胡老四路过发现时，他那兄弟早已倒在山谷里不省人事。胡老四检查了一番伤口，发现有几处伤口伤及要害，杀手还在兵器上淬了毒，流出的血尽呈黑紫之色。
　　这深山老林里头哪有什么靠谱的郎中，胡老四连夜派手下去到瑜川城里头“请了”好几位郎中，不想这些个白胡子老头平日里个个自称是华佗再世，实则都是庸医。他们治了几日，各种名贵药材用了个遍，人不仅没有丝毫起色，反倒发起高烧说起了胡话。
　　胡老四素来最重兄弟情义，见这些郎中在眼前哭闹，脸色霎时一变，一脚踢倒一个白胡子老头，恶狠狠道：“人救不好，那就都别回去了。”
　　扶晅觉得自己进山贼窝这一趟，仿佛在演一场闹剧，冷眼站着瞧了半天戏。他想着眼前轻易脱身是不可能的，于是告诉山贼头子想要看看他那兄弟的伤势。
　　胡老四此刻也是病急乱投医，让人领着扶晅去了，扶晅的一副药要下去，半个时辰后，伤者的高烧竟奇迹般地退了。胡老四大喜，忙让人拿出酒菜好生招待，席间承诺只要扶晅医好此人，金银财宝、珍奇古玩不在话下。
　　扶晅愿意医治此人一来出于医者仁心，二则是为了从山贼窝里全身而退，钱财于他早就是身外之物。他谢过胡老四，自己无心钱财，只当是从今往后黑风寨欠他一个人情便是。胡老四仰头大笑，连连称是。
　　说来也巧，这人情很快就派上用场了。席罢，扶晅不愿呆在黑风寨，提出要出去走走，胡老四哪能放心他一个人去，当即派了几个手下说是“随身保护”。连日来舟车劳顿，又逢随从惨死，心情抑郁，扶晅本也没生逃跑的心思，无心点破这小心思，也就任他们跟着自己。
　　到底是伤患要紧，扶晅也没敢走远，傍晚时分，几人歇在一山间小茶铺。这小茶铺开在人烟稀少处，专为过路的商旅能有个歇脚处，兼卖些茶水吃食的。平日里，黑风寨的人吃腻了寨子里的厨子烧的东西，也常来这里换换口味，再加上铺主家有个小女儿，生得俏丽，性情泼辣……这一来二去的，他们倒也同摊主混了个熟。
　　几人刚点了壶茶，就瞧见一伙凶神恶煞的大汉押着一群被麻绳捆住手女子向茶铺走来。凶狠的大汉们用皮鞭将狼狈不堪的女子们赶向一旁的树荫下，仿佛她们不是人而是牲畜。安置好“货物”，大汉们点了茶水，大口嚼着卤肉，开始放声谈笑。
　　大燕自开国一来，早就废止了奴隶一制，光天化日之下，这些究竟是什么人扶晅心生疑惑，刚想问个究竟，回眸见却望到了靠在树下的慕容景……
　　扶晅原也没料到还能再与慕容景相见，只道那些被掳的女子得了解救，自会离去，那日胡老四既带了慕容景回了黑风寨，想来他与夫人也算是有缘分。
　　原来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此次如若不是扶晅，自己接下来又会沦落到何处慕容景不知道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但当日自己在杨城带扶晅逃出客栈，现在他又救了自己一命，就全当是两清了吧——其实她并不知道这样是否就算两清，她只是这样安慰自己。
　　“那多谢公子此番相救，在下恐无以回报，只能——”在心里感激了……
　　“以身相许吗？”扶晅望着她，双眸含笑。
　　慕容景一怔，心下慌乱，他这是什么意思，彼此并不相熟，怎样说这样暧昧不明的话莫非是自己昏睡时说了胡话，教他知道了些什么
　　眼前之人一双圆眸微睁，呆望着自己，一脸吓坏的表情，扶晅轻笑出声，“夫人莫怪，方才突然想到前些日子里读的故事，里头总有些英雄救美的桥段，那些个姑娘小姐们总这样说。我读这些故事多了，一时就说顺口了。”
　　慕容景暗舒一口气，叉开话题道：“我记得那日咱们初遇见时，公子正在读《桃花诀》，我从前也和家妹读过这本书呢，公子可是喜欢读这些书”
　　“哪里是我喜欢呢都是小枫这丫头的鬼主意，她总怕她家公子再这般不思凡尘下去，是要孤独终老了，临行时故意只在车上备了这些个稀奇古怪古怪的书，小枫她——”扶晅语气一顿，脸色微变，怅然道，“瞧我都在说些什么，夫人想必是不爱听的。”
　　扶晅眉心微敛，似乎是忆起些什么，转身大步离开；慕容景见此大惊，忙起身慌乱地抓住扶晅将要离去的手腕，“不，不，我……我是爱听的，那晚在船上，我喝醉了，想必说了些很不中听的话，我给你赔个不是。酒后吐的未必都是真言，那时……我是同自己生闷气呢，你莫要生气。小枫，她是个好姑娘，我也常常想起她……和阿离……”慕容景越说越觉得愧疚，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扶晅身形一顿，只道她此刻是念及恩情故才温声细语，回眸冷声道：“夫人何必如此，当日在杨城，扶晅本就欠着夫人一条命。”
　　慕容景贵为皇后，多少年未曾有过这般低声下气的时候，解释了半天，倒换得他冷眼相待。慕容景觉得莫名的委屈，果然扶晅是记恨上自己那晚说的话了。
　　“今儿个咱们黑风寨大喜啊，俺结拜弟弟大好了，先生您那小娘子赶巧也醒了。双喜临门，让病人再休息几天，等到后天晚上，咱们可得摆酒席好好热闹热闹。”
　　胡老四一条腿跨进门，当事人眼中没有丝毫不妥的动作，在他看来是相当的暧昧。心想自己当日顺手救了这小娘子回来，这破郎中连着守了人家两天，还非得拿人家于他有恩当幌子，谁信啊这些个酸腐读书人都是这德行，亏了俺胡老四这双火眼金睛。瞧俩人这架势，明明是郎情妾意，眉目传情，连手都拉上了。
　　胡老四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朗声笑到，“扶先生，你俩既是这般难分难舍，不如后天晚上，俺替你们主婚得了!”
　　慕容景面上大窘，飞快地收回手，这下辩解倒听起来像是掩饰，索性贯彻沉默是金的美德。
　　手腕上微凉的触感消失，扶晅凉凉地扫了胡老四一眼，“寨主素日里同兄弟们玩笑惯了，夫人莫要见怪。”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胡老四心里一窒，一口闷气堵着。嘿，俺胡老四这几日对你可是好酒好菜招待，也可以说是以礼相待，有求必应啊，咋连个好脸色都换不来呢？亏你把俺弟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换了别人，老子早把他弄死了。自己好歹也是方圆百里响当当的人物，长得也是威武不凡，这破郎中怎么就没有一点儿敬畏之心呢？
　　胡老四越想越来气，一没留神，差点被躺在地上的破门板绊倒，刚想破口大骂，忽然想起好像是自己弄坏的这门板，摸摸后脑勺走了。
　　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天色更暗沉了，慕容景独自呆坐了一会儿，疲惫渐渐袭来。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在那些感激、欣喜、试探、恐惧、欺骗、甚至是绝望的情感里，她总觉得自己变得有些不像从前的自己了，但究竟哪里不对了，眼下她又累又痛，实在无心思量。
　　不一会儿，扶晅端着汤药回来，却已是换了一身衣衫了。没有了门板的遮挡，屋外的小风嗖嗖地刮，扶晅将药碗递给她，顺道帮她掖了掖被角。
　　慕容景没用碗里搁着的勺子，皱起眉头，一口气就把苦涩的汤药喝了下去。许是喝得太急呛着了，刚喝完就咳嗽起来。扶晅暗叹一口气，忙倒了水递给她，又替她顺了顺背，动作轻柔以致她背上的伤口没有丝毫不适。
　　方才扶晅还是冷言冷语，现在却又如此体贴细致，慕容景心想，自己可算是见识到了所谓的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公子还会替人瞧病”慕容景开始没话找话。
　　“我族中有一叔父，曾是闻名一方的名医，在下自小体弱多病，家父就让我一直跟着叔父生活。叔父最喜远游，从六七岁起，他老人家带着我游历天下行医，这许多年来耳濡目染，也算是学了几分皮毛。”
　　慕容景知他自谦，轻轻打了个哈切，遂问叔父他老人家身体是否安康。
　　“后来叔父年纪逐渐大了，我们二人就安定在了流云城，开了家小医馆，后来又有了小枫和阿离。平日里叔父就坐堂行医，闲时品茶、养鱼，倒也逍遥自在。叔父年迈，时而难免思及故土，而我素日辈懒，最怕舟车颠簸，叔父因而也未曾向我提过半分。这次回来大燕，他老人家可高兴坏了，临行前还特意叮嘱我……”
　　扶晅的声音格外温柔，听得慕容景越来越困，上下眼皮直打架，起初她还顽强抵抗着，后来便任凭二者亲密相拥了。
　　扶晅盯着眼前人沉静的睡颜，沉默了一会儿，想着她撅着嘴的样子有点可爱，又无奈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