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13、相思谋

　　一行人到达杨城时，已是月上柳梢头，旅途车马疲惫，随意寻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草草吃过晚饭后，小枫这小丫头精力却好，非吵着要去逛夜市，慕容景此刻腿脚不便，自然不能同行，扶晅身体病弱，也称要休息，阿离无奈，只得黑着一张俊脸奉命陪大小姐逛街。
　　说来也奇，那玉凝散竟是比太医院精心配置的伤药都要好，才抹了一次，她的腿伤就好了大半，缓慢行走已不成问题。
　　慕容景回到房间，简单收拾一番后，没想到在房间的柜子里发现了一副棋，也不知是之前哪位客人留下的。时辰尚早，她夜里又难得入眠，下棋倒不失为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于是她坐在油灯底下，开始自己跟自己下棋。
　　棋盘上黑子白子正杀的起劲时，忽然想到自己的头发有几天没洗了，油腻腻黏在头上的很是难受，于是暂且丢下棋盘，唤了店小二送了热水，拿着帕子开始洗头。
　　没想到刚往湿发抹上皂荚，门口就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她此时恐弄湿了衣衫，不敢随意走动，弯着个腰不禁在心里埋怨道，来人倒挺会挑时间。但愿并非来者不善。
　　“谁”
　　“小枫出门时叮嘱我把玉凝散拿给你，这药晚上还得上一次。”门外的人微微压低了声音，显得有些低哑。
　　她的心猛地跳动一下，“公子进来吧!”
　　扶晅推门进来，就见到慕容景在他侧前方的架子前，拿起铜勺舀着盆里的水浇在自己头发上。那顺着动作露出的半截白皙脖颈在黯淡的灯光下显得别样动人，一股桂花的香气钻入鼻腔……
　　“多谢公子，药放在桌上就好。”慕容景的声音将他从片刻失神中拽了回来，他将眸子微敛，掩饰住里头涌动的暗流，食指指尖顺着掌中白瓷瓶轻轻滑动，接着又闻水声响起。
　　半晌后，待慕容景拿起帕子，直起腰擦拭起自己的湿发时，才惊诧地发觉自己认为早已离开的扶晅仍站在屋内，正低头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方才撂下的残局……
　　他竟然不声不响地在她背后站了这么久？慕容景顿时怔住。
　　感觉到了慕容景的注视，扶晅抬眸，微微上挑凤眸里似有亮晶晶的星子，一瞬间四目相对。那是一种诡异的悸动，淡淡的红晕爬上了慕容景白皙的脖颈，擦拭发丝的动作骤然一愣，她默默移开视线，好在面上仍旧维持着淡然的模样。
　　“公子可有雅兴下上一盘”慕容景扭头将把帕子丢到架子上，将半干的头发用自己的木簪束起。
　　“乐意之至。”二人面对面坐下，扶晅执白子，慕容景执黑子。
　　“扶公子是燕都人，这燕都的冬天，可是冷得很啊……”慕容景此时的心思恐怕只有一两分棋局上。
　　扶晅轻轻地笑了，隐约整齐洁白的牙齿，慕容景不得不承认，这一笑很有些动人。她记忆深处的那个人，从来都不对她这样笑。
　　“我记得，一年里头最冷的时候，那雪能及到腰身，每每这个时候，我都躲在炉子旁边不敢出门。没想到一转眼这么多年，说来还是在燕都过年有意思，放爆竹贴红联，只是如今父母都已故去，眼下我这身子，还是南方暖和些。”
　　慕容景痴痴望着对面的男子，与记忆中那个人如出一辙的眉眼，截然不同的神态。她无声地叹了一声，顺着扶晅的话道：“嗯，燕都太冷了，南方暖和。”
　　扶晅修长苍白的手指落下一子，顿时此局胜负已分，不过对面的人咬着半截手指，显然不在状态，这棋赢得也没什么意思。
　　“公子赢了。”
　　“再来”扶晅望着慕容景的眼睛，却见她逃也似地移开了视线，头上的木簪束得不稳，一头青丝霎时垂落在了肩头。
　　“公子这回可当尽全力!”慕容景懊恼地撩起头发，重新用木簪胡乱固定住。
　　虽然在宫里养尊处优，但一直以来，慕容景凡事力求亲力亲为，只是梳头这一项实在做不来。她的头发天生又多又碎，无论怎么努力，梳出的发髻总有些滑稽，每次只得让芳若来善后。这些日子离了芳若，她的头发多是蓬乱飞散的，她又是个时刻要求自己齐整得体的人，因而常常耷拉着脑袋不好意思看别人。心中万般无奈，慕容景却只得安慰自己，这样遮住了容貌，免得被旁人认出来，况且如今“出门在外”，哪能事事都和家里一样呢!
　　这一系列动作尽数落入男子眼中，扶晅一时哑然失笑，方才明明是她心不在焉，反怪起自己不尽全力来。
　　“回来看看亲戚，走动走动也挺好的。怎么不把夫人带回来”
　　扶晅轻叹一声，苦笑道：“我自小身体病弱，大夫总说活不过二十岁，又有哪个女子肯嫁与我呢？我也想着，还是不要糟蹋姑娘家了。倒是夫人，只身一人敢去荆州，这几千里路程，在下当真钦佩!”
　　慕容景轻轻笑，她幼时和母亲吵架赌气时，一个人往怀里揣上几只烧饼，就敢孤身徒步去乡下外婆家，月黑风高，四野时而犬吠狼嚎，也没见半点害怕。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待一会儿后，慕容景再仔细看棋盘，所执的黑子再一次被逼入绝境，她无心挣扎，果断撂子认了输，扶晅知晓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无心点破。
　　“夫人平时可也钻研棋局”扶晅似笑非笑道，幽深如墨的眼睛却直直地看着对面的女子。
　　“闲时偶尔自己跟自己胡乱下下，不过打发时间而已，上不了台面。”慕容景如实相告，她本性简单，其实并不喜欢对弈这种费脑子的东西，旧时为了不辜负母亲对她的一番栽培之心，方才硬着头皮跟着先生努力学，最后也只通了些皮毛，然而先帝萧珩却是个中好手。实际上不仅是与人对弈，他那洞悉玩弄人心，绸缪算计的本事更叫人心生叹服。
　　那年，她刚嫁给萧珩当他的小王妃时，萧珩存心收买人心，跟她下棋时十次总有九次故意输给她，明明是故意输给她，却用弄得她好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赢似的，骗得她心中很有成就感，渐渐开始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后来进了宫，萧珩也成了帝王，出生更加高贵的慕容氏嫔妃出现在他的后宫。他于是彻底腻了哄她骗她的游戏，也再也没有和她下过棋了。
　　再后来的许多年里，他甚至从未再提起过那些曾经，仿佛沧州的往事只是她一个人的梦——她一个人欢喜，一个人哭泣，一个人怀念。
　　“夫人过谦了。夫人下棋，很有些九弈棋谱的章法。”
　　“做姑娘时曾跟先生学过大半年。”
　　“那这一盘夫人可要今全力，不然今夜这棋局，再下也是枉然。”长指随意地挑着棋子，垂眸盯着棋盘，并不看她。
　　慕容景也意识到方才两局自己心不在焉，实在输得窝囊。再试探，恐怕也是无果，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这一盘可要打起精神来……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她以为发现了扶晅一处极大的破绽，胜券在握之时，对面的男子忽而朝她眨了眨眼睛，下一瞬白子落定，她扔了棋子，颇为懊恼地捂住了眼睛。

　　黎明未至，眼前无人的街道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霏霏细雨打在慕容景脸上，凉凉的湿润。
　　慕容景朝着昨日向客栈老板打听出的码头方向走去，静谧的夜里只听见自己的脚步，时而有犬吠声响起，吓得她几次停下脚步，紧紧攥着手中买来防身的匕首。
　　昨夜她和扶晅下棋，连着输了不知道多少盘，最后一盘眼看着胜利可期，小枫和阿离却在这时回来了。那时已至子时，小枫喝了不少酒，一会儿抱着阿离的脖子问他要酒喝，一会儿又揽着慕容景的肩膀，眉飞色舞地非要跟她讲夜市的见闻，如此闹到半夜，那最后一盘棋自是不了了之。最后小姑娘累到睡在她的房间不省人事，可害苦了习惯独寝的慕容景，翻来覆去只寐了一两个时辰，就再也睡不着了。
　　小心翼翼地将小枫搭在她肚子上的一双腿搬开，慕容景翻身下床，在一片黑暗中利索地收拾好仅有的几件衣裳后，站着思忖要不要留个字条，半晌还是打消这个念头，蹑着脚出了客栈。
　　天色未亮，外头有没有强盗歹人也不好说，只是慕容景懒得再等，快刀斩乱麻尽早了解这一桩事情才好。
　　还未走出几百步，忽然一阵兵器相交的声音打破这寂夜的宁静，她转过身去，却见刚刚离开的客栈冒出冲天的火光，霎时照亮了整条青石街道，接着耳边厮杀声四起。
　　慕容景整个人僵住了，一颗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细雨自脸颊流下，仿佛小刀子一般，划得她生疼——是萧钺，是萧钺，是自己连累了小枫他们!
　　她来不及关心脚上阵阵传来的疼痛，迈步朝着厮杀的源头飞奔而去，人心非铁石，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小枫他们为自己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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