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燕都》克莱尔的淑女梦

12、婆娑雾

　　眼前的男子原本笑着，忽然间蹙了眉，低头用手指按着眉心，留对面的慕容景茫然地睁着眼睛。
　　他的容颜与记忆中那遥远的面容有六七相似，最相似的是眉眼之处，狭长的丹凤眼，同样犹如墨玉的眼瞳，同样的微陷的眼眶，微微上挑的眼尾。
　　只是那人眼眸之中所流露出的除了属于帝王的阴鸷凌厉，就只剩下冷淡疏离；而眼前男子的眼眸异常清亮，有如春日清澈的泉水，带着几许暖意。
　　此时男子复抬起头，嘴唇微勾，微狭而含笑的双眸轻而易举地让慕容景又一次乱了心神。
　　两个人默默对视着，慕容景在找寻她记忆中存留的印迹，而他，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婢子顽劣，在下代她向夫人赔个不是。”
　　扶晅见来人衣着简朴的妇人，头上歪歪扭扭地梳了个妇人髻，蓬乱的头发遮去大半脸颊，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受惊吓似地瞪着，颇有几分滑稽。
　　“她”原来长得是这个样子的，他们都猜错了，“她”竟然是她。
　　心里突然生出几分兴味，他贪婪地凝视着女子容颜，与此同时，某些奇怪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萧珩从不会用这般近乎温柔的神情望着她。
　　男子的肤色是属于病态的苍白，眉宇间流露着淡淡的疲惫，即便臃肿的狐裘掩盖了他身形，慕容景还是能明显察觉到男子的清瘦单薄。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淡淡的，很有几分中气不足的样子。
　　身体不好吗？
　　“大...大人言重了，”那清澈的目光却瞧得慕容景愈发心慌意乱，下意识地撇开视线，强作镇定道，“小伤而已，并不碍事。”
　　慕容景默默把头压低了，燃烧的炭火促使脖子后冒出了几滴汗珠，她不自觉地摸了摸颊侧的散发，试图利用散发来分散眼前男子灼热的视线。
　　对面的扶晅察觉了她的窘迫，觉得有些好笑，不动声色地拿起茶杯，给她一些时间整理情绪。
　　“在下姓扶，不过一介布衣而已，咱们有缘相逢，还请夫人不必见外。”
　　扶……这个姓氏？
　　见她还是不自在，他淡淡扫了一眼，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苍白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的胖猫，“夫人是何方人士”
　　“我与家人住在燕都，夫家……姓陈。”奇怪，她为什么要自报夫家姓氏。
　　“陈夫人请自便。”扶晅指了指小几上的茶水点心，说完抑制不住咳嗽了两声。
　　“多谢扶公子。”慕容景颔首，见男子转头，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姐姐是京城人士，我们刚巧从燕都过来呢!”小枫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只小白瓷药瓶，拉着慕容景的伤腿就要上药，“燕都果然名不虚传，傀儡戏杂耍真是精彩极了，东西也好吃，弘宾斋的芙蓉酥，天信楼的蹄髈……”小姑娘边说还边咂嘴，像是美食尽在眼前。
　　“我自己来……”慕容景寻了个空隙，刚想抽回腿。
　　小枫牢牢按住她，开始解开她的鞋袜，“姐姐唤我小枫就好，枫树的枫，刚才打我的人呢，叫作阿离，姐姐可不许叫我小疯子。”
　　小姑娘扑过来就要脱她的鞋，念及车里还有陌生男子，慕容景顿时窘到想要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却闻沙沙声响起，一旁的扶晅早已恢复垂眸读书的姿势，她于是轻轻舒一了口气。
　　“姐姐此去杨城可是去走亲戚”冰凉的药液触碰着肌肤，缓解着伤处的疼痛。“杨城近海，所谓山珍海味，人间珍馐，咱们到了杨城可是有口福了!”
　　“杨城是港口，我想搭船南下去荆州。”面对这番天真烂漫，慕容景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荆州咱们岂不是顺路!”少女惊喜地望着慕容景，灵动的双眸此时愈发闪亮，“我们随主子南下去定州，能顺很长一段路呢。姐姐干脆同我们一道儿，也好给小枫做个伴，免得阿离那家伙再欺负人家。”
　　慕容景心里自然不愿意，又不知作何回答，试图以浅笑敷衍过去。
　　放下药瓶，小枫又贴心地替慕容景系好鞋袜，她让慕容景想起了远在燕都的阿绯，只是阿绯更多是细致体贴，没有这般叽叽喳喳，教人头疼。
　　“主子，咱们带陈姐姐一块走吧相逢即是缘分，您怎么忍心她孤身一人搭船，在水上飘几个月呢”见慕容景笑而不语，小姑娘只当她是答应了，可怜巴巴地转向了一直沉默的主子。
　　扶晅心领神会，“只消你姐姐愿意。”
　　扶晅看着书本上渐渐模糊的字迹，睡意阵阵袭来，他松开了怀里蜷缩成一团的胖猫，丢开了手里的书，换了个靠枕抱在怀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慕容景，心满意足地滑入梦乡。
　　“陈夫人”，咱们来日方长，他在心里轻轻地念。
　　小枫这边听罢，狡黠地朝慕容景眨了眨眼。她心道，你们这些大人都喜欢口是心非，之前不还斩钉截铁地说不见嘛，这会儿倒是出奇的好说话。
　　慕容景不好直言拒绝小枫，遂报以微笑。
　　透过逐渐暗沉的光线，慕容景瞥见，扶晅所读的书，名叫《桃花诀》——慕容景少时读过的话本之一，书中所述主人公洛珏，那当真是江东一代风流才子，英俊潇洒，多少佳人为了他肝肠寸断……
　　少时读起尚觉新奇，如今回想故事梗概，只觉得荒唐可笑。这位扶公子倒是好耐心，这样荒谬的故事原本也就骗骗小姑娘罢了。
　　话说那胖猫脱离囚笼，立马生龙活虎，几窜几跳又跑到了小枫膝上。小枫捻起一枚糕点来逗它，一个没留神，糕点瞬间被咬去大半，气得少女捏了捏它的肚子道：“还吃小白你最近越来越胖了。”
　　“姐姐你抱抱，天地下再没有比它还胖的猫了!”说着，小枫把小白塞到慕容景怀中。
　　那胖猫在慕容景腿上伸了个懒腰，一双淡棕色的眼睛慵懒地扫了她一眼，将小脑袋趴伏在她膝头，露出嫌弃的表情。慕容景从未养过猫，伸手试探地碰了碰它的头，未见反抗，于是更大胆地抚摸起了那柔软的毛发。确实挺沉的。
　　慕容景从前想养一只猫，那些孤身一人、渺无尽头的白昼黑夜，谁不想要个伴儿呢只是因着萧珩素来不喜这些矜贵的小东西，也没几个人敢养它们，后来淑妃谢挽湄倒是养了条狗。
　　那狗整日吵吵嚷嚷，长得也不好看，她那时恨极了淑妃，想给淑妃一个教训，就一刀抹了那狗的脖子，淑妃于是给吓得花容失色——毕竟是娇养在深闺的小姐，不曾见过这般血淋淋的场景。
　　她亲自体会了一把萧珩对这些小东西的感情，于是不再幻想，她怕稍一触碰，就会想起曾经那段无比黑暗的时光。
　　出乎意料的是，好像并没有。

　　马车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哒哒的马蹄声与风铃的脆响，夜幕已经降临，车内的光线昏暗了下来。不知何时，对面的扶晅已抱着靠枕半躺着睡着了，小枫正寻出一条毯子轻手轻脚地替他盖上。
　　“今年春上，主子还在病里，他本就喜静，那阵子有时一天一句话也不说，我就寻了小白来给他解闷儿。”小枫压低了声音，坐回慕容景身边，“如今他总怪我把小白喂得这么胖，明明他自己更宠小白嘛。”
　　“说起来也巧，其实主子也是燕都人呢。他生在燕都，只是多年没回来大燕，如今反倒成了异乡客。”小枫低声嘟囔，“这许多年来，主子一直随叔父游历列国。主子自小身子骨就不好，去年隆冬时节，雪夜饮酒受了风寒，回去就大病一场，差点儿把命给赔上了。主子病里思念故土，这不病情稍有了起色，就带着我和阿离回来了。”
　　“那可巧了。”慕容景眸色一深，此时她对于扶晅的身份大致有了几分猜测。“定州也是个好地方呢……”她悠悠道，若要套话，恐怕还是从眼前小丫头身上下手比较容易。
　　“是呀，主子平日也说定州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况且，主子的母亲葬在那里，其实主子这次回来呢，一为眷恋故土，二则为拜祭亡母……”
　　眷恋故土？祭拜先母？
　　如若面前男子的身份正是自己所猜想的那人，慕容景希望他此次回来的意图当真如此单纯。深宫数载，慕容景的性子逐渐孤僻古板，不论如何，她都不愿意再与这一行人有更深的牵扯，小枫是个热心肠的好姑娘，她不想伤小枫的心，但同行作伴是不可能的。待到自己的腿能行走了，就寻个机会溜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