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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长相恋,不相见 ...

  •   她的病情又反复了。
      这病由来已久,第一次发病时那还是萧钺登基不久,她那日正在佛堂内诵经,好好端端地就吐血了,太医院的太医先后瞧了几位,都说她是因先帝逝世而忧伤过度,没什么大问题,开得都是些凝神安眠的汤药。
      她觉得这缘由很荒唐,萧珩之死乃她一手策划,些许哀伤固然难免,但因此卧病则显得夸张了。
      就这么糊里糊涂吃了几个月药,病情倒是越发厉害了,身子疲乏下不来床,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心口刀子绞似的疼,她那时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第一缕晨光,以为自己可能就这么去了,一日专门负责给她请脉的太医临时有事,换了个汪太医给她看诊。
      这位汪太医师从高僧归尘大师,当日初初探脉,便点出她并非因忧思染恙,而是重了毒,但具体是什么毒,他尚且不清楚,还待回去请教归尘大师。
      而后归尘大师借宫中请佛之机入听雨轩与她一晤,可惜归尘大师亦不能诊断出她所中究竟为何毒,只道出此药为一种慢性毒药,可能源于异邦,借饮食而入,潜伏期长,且极其不易诊断察觉。
      归尘大师既然无法明确此为何毒,便无从谈及如何医治,只能开些方子替她抑制毒性,暂缓毒发频率,慕容景不欲此事张扬,才有了归尘大师每隔两月入宫一趟,与慕容皇后探讨佛法之事。
      归尘大师乃当世医圣,亦对她所染奇毒束手无策,慕容景于是认了命,至于是谁下毒害她,她怀疑过萧珩,也怀疑过谢挽湄那帮人,后来想开了,她以毒药暗害萧珩,自己最终也命丧此等阴毒之术,果真报应不爽。
      她现今不再吃扶晅给她的那些药丸,她心中惭愧悔恨,这兄弟两个,她都是对不住的,但因此夜晚也就再次变得难熬起来,时常心口撕裂一般的疼痛。
      难眠的长夜,有时她也会想想,或许正如扶晅点出的,她其实不爱萧珩了,她对他的爱恋夭折在北苑那场瓢泼大雨之中,后来的年岁中,她那一厢情愿的爱恋,不过是精神无所寄托时随手抓起的一根稻草。
      她可能早就不爱他了,不然她后来在算计他的性命时,何以那般冷静狠绝,她其实早就不爱她了。冷血薄情、机关算尽,这些都是他教给她的,故事的最后,她终于变成了他。
      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她又会去思考扶晅现今在哪儿。
      思绪就像扩张的网,什么样的设想都有,最终还是自私地选择让自己心安的答案,外头天大地大,离了她,他会慢慢好起来的,从此娶妻生子,安稳一生。
      初六那日,听雨轩来了位故人。
      以彤早在崇宁八年就出了宫,如今已经嫁人了,听闻夫君是十三骑之一,也不知俩人是怎么看对眼的。
      其实以彤昔年来过几次,慕容景以为前尘已了,没肯见她,这一回入宫,她戴了一对朴素的烧蓝荷叶钗,妇人的打扮,性子一如既往的通透。
      正坐着饮茶,以彤像是想起了什么,望着她问道:“娘娘可知道陛下当年为何选择将奴婢送到娘娘身边”
      一切尘埃落定,慕容景无心了解答案,“都不重要了。”
      “当日前去北苑,陛下只叮嘱以彤一句话,不能让娘娘死了。”
      她沉默着,当日小昭冤死北苑,在那个节骨眼上,他将一直安插在昭阳殿的眼线以彤送入北苑,原来是怕她也像小昭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也正因为如此,以彤才会答应不遗余力地帮她。
      这就是真相么慕容景没有接话。
      那一日,俩人在佛堂里续了好一会儿旧,回忆着从前携手走过的风风雨雨,末了二人相视一笑。
      至此,往事都放下了。
      还没到元宵,一日苏斐突然来了,此人历经三朝而不衰,新帝跟前依旧深受信任,宫里人人争相巴结,可谓是稀客。
      向来忙得脚不沾的苏公公耐心地坐下来与慕容景喝了半盏茶,几番望着慕容景欲言又止,末了只说了来意。
      他自然不是来讨茶喝的,他是专程来递口信的。
      太后想要见慕容景。

      苏斐口中的太后即是萧钺亲母、萧珩的养母,昔日的文贵妃。萧钺登基后,她老人家仍旧住在苍梧山虔心修佛,可见当年萧珩初登大宝时,她不是被迫离宫的。
      慕容景弄不明白文太后为何要见她,她从前与谢琰往苍梧山侍疾时,与文太后短暂相处过几日,尔后便再没见过了,但这个约是必须得赴的。
      乘马车去往京郊苍梧山,寺院门口下了车,就有姑子领着往禅房去,慕容景示意芳若候在门口,独自进了屋。
      想必修行之人生活清苦,屋中只置了一只火盆,檀香的烟子飘飘袅袅,味道教人安心。文太后手捻一串佛珠,胸前挂着一串菩提莲花挂坠,端坐在地上一处茶案前。文太后这年四十出头,皮肤依旧白细匀净,一头乌黑的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两只眼睛里盛着平和闲静的神色。
      文太后一指印着腊梅暗纹的席子,示意她坐下,“你大病初愈,气色还是不大好,回头可紧着太医院开些调理的房子。”
      慕容景点头应了,她许久未和长辈相处,一时不知说什么,反倒是文太后态度亲切和蔼,唇边挂着浅笑,一面斟茶,一面与她东拉西扯,想来从前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
      文太后与她拉了会儿家常,又谈论了一下佛法,“你和小珩刚成婚那会儿,他给我写家信,说新媳妇很好,你知道的,听他嘴里真心夸人不容易,当时我就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姑娘,能入了他的眼。”
      慕容景心中讶异,听文太后继续道:“后来那年我生病你们来看我,我第一眼就对你中意极了。我没有女儿,原想着将来有了媳妇,定要把她当亲闺女看待,可惜我常年住在这山上,今日还算是第二次见面。”
      慕容景忽然明白,当年侍疾时,文太后何以对她一见如故。竟是这样的缘故么?
      “我听钺儿说,那镯子最后送给你了?”
      慕容景一时没反应过来,恍然想到什么,点了点头。
      “看你这模样,想必是不知道那镯子的由来吧。”文太后慈爱一笑,“那镯子叫做缺月镯,是小珩母亲扶皇后从月港带来的北凉物件,按照他们北凉的说法,可保钟情男女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想必你也知道,钺儿从小就喜欢和小珩争,见着小珩宝贝这个,他非得弄过来不可。可不两兄弟又几天没说话,我给弄得没办法,只好亲自帮小珩保管这镯子,让他往后要送人了,再来管我要。”
      “那年秋天,小珩带你来苍梧山行宫住,也不知怎得,大晚上的还下着雨,他突然带了几个人来拿镯子,以前那么多年都没见这孩子有响动,还以为他都忘了呢。”
      慕容景的脸色白了白,“那晚,陛下还说了别的么?”
      文太后捻动佛珠,似是在回忆,片刻后道:“我记得他好像问我,高宗当年若是放了扶后回北凉,扶后是不是就不会早逝了……”
      去了那镯子,慕容景忽然觉得脚踝那处空荡荡的,凉飕飕的,连带着一颗心也开始悬空,仿佛下一瞬就要掉到山崖底下去。
      文太后意识到她的不对劲,话锋一转,问起了今年燕都的上元灯会如何筹办,慕容景又向她讲了些荆州的节日风俗,临别之际,文太后邀她开春后来苍梧山小住。慕容景点头答允。
      文太后将手覆在她的手背,眼里流露着智慧的光,“我听闻小珩有些时日委屈你了,人已作古,别放在心上了。”
      慕容景点头应了。
      文太后看着那瘦削的背影向着门边走去,心中不由得一声叹息。慕容氏出自民间,知民生疾苦,性情聪慧坚韧,这本该是一对共同缔造盛世的帝王夫妻,就这么彼此辜负了。
      慕容景出门的时候,刚巧碰到萧钺进来,施礼过后,萧钺点头,算是应了。
      她已然走出几步,忽闻萧钺扭头,“他昏迷之前,把那两样东西托我交还与你,又交待我派人送你回荆州。”
      慕容景点头,算是知道了,一切都太晚了。
      跟在萧钺身后的慕容青望着养妹离去的方向发呆,萧钺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跟上。

      慕容青脑海中回想起当日宣王率军围城,他自荐前往慕容太尉府上当说客的场景。
      出乎意料,当日他见到的不是太尉,而是他的养妹——慕容皇后。
      多年后兄妹重逢,彼此已经站在了对立的阵营。
      高座上的女子一身孝服,未施妆粉,却气势迫人,“太尉病了,本宫来替他见客。”
      慕容青心中疑惑,这么巧就病了么,专门赶在他来的时候。
      记忆中能为着半包绿豆糕和他黑上两天脸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变成了威严有加的一国之母,慕容青心中惊诧,拱了拱手,“见过皇后娘娘。”
      慕容景浅笑,从容地摆手,“兄长客气了,快请坐,咱们原是自家人,何必如此拘泥。”
      这丫头片子,从前脾气拧起来的时候,从来不肯唤他们三个兄长,现今是真的长大了。
      慕容青悬着一颗心落座,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来意,只想着日前营中有传言,慕容皇后手段了得,大庭广众之下穿着孝服,声泪俱下地把“不思君恩、未一己之私逆万民福祉”的罪名扣到对慕容家拥护容王之举颇有微词的大臣身上,引得大堆无胆鼠辈立马投靠慕容家。
      上手女子的嗓音不急不慢,似在闲话家常,却是开门见山,“兄长今日若是来叙旧的,本宫自是欢迎,若是……来当说客的,那么就请回吧。”
      他多年纵马沙场,并非善言之辈,焦急中脱口而出:“阿景,宣王即位是大势所趋,你从前最喜欢燕都,你真的忍心看燕都沦为焦土,届时哀鸿遍野,百姓易子而食吗?
      他顿了顿,“如此糟蹋河山,他日九泉之下,你又对得起先帝吗?”
      即便慕容景的表情依旧滴水不漏,他还是察觉出,他所说的话触动了她戒备森严的内心。
      她起身命人送客,瘦削的身影步入屏风之后,他出去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她站在高台上,眺望着这座她曾经无比向往的城市。
      第二日清晨,宫中忽然来旨,允宣王入宫理丧。

      眼看那暗蓝色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视线中,慕容青加紧步伐追上。
      女子浅笑着回眸,从容若当年,“兄长。”
      他倒有些无措起来,拧眉想了会儿,“过年的时候,大哥从沂川托人带来好些年货,也有你的一份,我前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差点忘了,进来你嫂子又研究了几道新点心,回头做了,一并让人给你捎到宫里去。”
      她点头,“好。”
      慕容景没有直接上马车,与慕容青并肩一直走到半山腰,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行到山腰处时,薄雾转浓,抬头只见山间林木苍翠,天空又飘起雪来。她于是上了马车,躬身时回头看了眼慕容青,“下雪路滑,兄长早些回去吧。”

      回到听雨轩后,天色尚早,慕容景去佛堂内取了那串紫檀佛珠,便赖在院中的亭子内看雪,任凭芳若怎样劝阻,她都坐着不肯回屋。
      这落雪的天气,又是过年,奴才们干完了活儿,都聚在屋子里烤火,此刻庭院里只有她和芳若。
      慕容景用被风雪冻得僵硬的双手捻动着手中的佛珠,在听到机关轻响的那一刻,她指挥芳若去屋里头给她拿烹茶的器具。
      听到脚步声渐远,她拿起那串佛珠,起身走到庭外的空地上,片片雪花就这么落在发丝上、眼睛里……
      地上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踩在脚下十分松软,天空是和雪地一样的颜色,白得刺人眼睛。
      她仰着脖子,伸长了手,试图去触碰广袤的天空……
      到底还是没能逃出去……
      芳若回来的时候,见了眼前的场景,手里的花梨木茶器盒登时摔落在地上。
      雪花纷纷斜着飞舞,那暗蓝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上,鲜红的血映着雪白的地,北风凛冽地刮着……

      成帝继后慕容氏,四品威武军之女,德才兼备,闻名乡里,年十三,选为湛王正妃。后高祖崩,湛王即位,是为成帝,以湛王妃初封昭仪。崇宁五年,因其性婉顺,谦恭明理,觐贵妃。崇宁六年,元后谢氏崩于长秋宫,后一年,帝从群臣所请,立为皇后。九年夏,成帝崩,传位皇帝宣王,后悲恸愈绝,汤药不进,至此常年卧病。后年二十四,崩于乾兴三年正月,合葬泰陵,谥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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