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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纷纷飞 ...

  •   门上传来叩门声时,慕容景正蜷缩在衣柜中暗处,全然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那枚玉镯。
      她缓慢地起身打开门,来着是个青袄丫鬟,双手捧着一只长方形的黑檀盒子。
      丫鬟朝她躬身行礼,“陛下有言,故人生前旧物,如今物归原主。”
      说罢,丫鬟推门离去,慕容景望着手中盒盖上镂刻着五朵祥云的盒子,愣了一瞬,这是萧珩的遗物?为何要给她?萧珩已死两年,又为何现在才给她?
      她颤抖着指尖将盒子打开,盒子中一共盛了三样东西,放在最上头的是一把金色的钥匙,慕容景默默将其向着光亮处举起,忽然就明白了这是用来开启何物的了。
      第二样是一卷字画模样的东西,卷轴在眼前缓缓展开,身着绛色纱裙的背影向着亭台,脖颈纤长秀美,慕容景眨了一下眼睛,那一瞬,她仿佛听到环佩清脆,小昭在前方笑着朝她招手。
      泪珠无声地滚落,视线变得模糊,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若不是看到这幅画,她都不记得自己何时还穿过绛色的裙子了,那该是入宫的第二个夏天,小昭拉着她去御花园玩儿,小姑娘撒腿跑得飞快,她就在后头追。
      最后一样东西,垫在盒子底部,慕容景慢慢把它取了出来,那是一件男子贴身所穿的藏青色中衣,即便岁月消磨,上头依旧透着一种淡淡的铁锈味。指尖抬起衣服细看,便能够发现那极深的蓝色中夹杂着大片暗沉的黑色。
      那是人嘴中吐出的血,每一处印记都指明她是个杀人凶手。萧珩是他的夫君,也是这天下的君王,慕容景知道自己罪无可恕。
      怎么会没有痛苦,吐了这么多血,他死的时候,必定饱受毒药折磨,慕容景心里就像刀绞似的疼,捂着嘴剧烈的咳了几声,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滴落,正好滴在那件藏青的中衣上。

      与此同时,楼上的一间屋内,烛火明亮,二人举杯对饮。
      萧钺拿起酒壶将杯子斟满,“这一剂药同时治两个人,药性会不会太猛了?”
      对面的男子微哂,摸着卧在膝上的白猫,一双潋滟的桃花眸微狭,“良药苦口,置之死地而后生。”
      萧钺轻笑,这位新晋的北斋主人果真名不虚传,治起亲兄弟来也毫不手软,无怪乎他替他那一心求仙问道的义父掌权几年,北斋的生意从疏勒迅速扩张,如今商号遍布塞外诸国,大有和萧珩昔年所创的青禾斋一较高下的势头。
      男子朝着萧钺举杯,萧钺心领神会,拿着酒杯与其一碰,同时一饮而尽。

      慕容景一夜未眠,早晨出门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经过走廊的时候,恰与一人擦肩而过,天刚亮此人才从外头回来,她心生好奇,扭头望了一眼,只见来人银发如雪,一双桃花眸细长妩媚。
      慕容景想起她几天前在永嘉见过这个人,明明只见过两次,男子身上却透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慕容景无心去思考,圣驾已至雁南,她返回燕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塞外显然是去不成了,眼下她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办。
      她低着头正要顺着楼梯往下走,忽然间听到“喵呜”一声,她朝着男子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身子顿了一顿,还是下了楼梯。
      她出了客栈朝东行去,清晨薄雾飘悬,她过了恒源、庆岚二桥,再抄近路横穿两坊,左拐右拐,便到了湛王府外。
      从前的府邸自萧珩入京登基后再无人居住,由刺史派军镇守空宅,慕容景在一处角门外一棵三人高的大树下等了许久,眼看天色渐渐明亮,雾气镀上一层金边,才等到一个入府扫洒的老妈子。
      她拿出身上所有财物,眼泪汪汪的,央求老妈子带她进去看她一眼。
      老妈子左右张望着收了银钱,在看守士兵的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将她带到昔年萧珩所居的思永斋外,冲她使了个眼色,“你动作利索点,不想掉脑袋的话,不该碰的不要乱碰,我在这里替你看着。”
      眼前的庭院依旧是旧模样,即便无人居住,看得出被人打理维持得很好。
      院子角落里是一棵约莫二人合抱粗的古树,此时是冬季,叶子都掉光了,通往花园的小径上用鹅卵石铺成诸多吉祥富贵的图案,萧珩告诉过她,好些都是前梁时期京城一带的奇闻传说。天井旁的琉璃鱼缸里还养着几尾琥珀眼,脚下每一块的青石砖都刻着精美的莲花如意纹,都是从定州运来的,通往正屋的台阶两侧摆了两只白瓷花盆,里头种了当季的凤凰振羽,廊庑下的鸟架空着,萧珩以前养的画眉肯定早就不在了。也不知道他养的那只仙鹤后来是不是给带到燕都去了。
      十年之后,她终于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当年她嫁过来的时候也是冬季啊。
      今日的天空是淡淡的蓝色,晨风刮在脸上微微的湿冷,她迈开脚步往昔日的书房走去,从前萧珩总是在那里陪她看话本,他被她缠得没办法,还专程把那只湘妃竹的书架上清空了一层,好让她放从书市上搜集的那些宝贝。
      推门进去,碧纱窗下放着一张软榻,榻上铺着青莲色的褥垫,中间的矮几上从前时常摆着盛瓜果点心的高脚盘,那画面仿佛能穿透十年的时光,昔日的欢声笑语又在耳畔响起。
      这一世,萧珩初时负她,日后待她冷淡疏离,甚至于人前折辱他,而她呢?
      她给他的只有装出来的温婉柔顺,没有妻子该有的关切,亦没有臣子该有的忠诚,最后她害了他的性命,说到底,还是她对不住他。
      复抬头望去,对面的墙上悬挂着应季的腊梅雪景图,旁边就是两只放得满满的楠木书架,侧目而去,穿过一层帷帐,那是一张厚重的书案,上头雕刻着螭龙纹,纸镇、笔架都还放在原先的位置。引起慕容景注意的是桌上的一只短笛,这样的民间乐器本不该出现在严肃庄重的书案上。
      她将短笛拿起,这是她当年送给萧珩的,市集上看着可爱就随手买了,她喜欢萧珩给她吹笛子,想他只给自己一个人吹笛子,即便她嘴上不说。
      原来他把笛子留在这里了,也把他们的情意留在了这里。
      她从袖中拿出那支木簪,摆在短笛旁边,转身朝门外走去。
      她来得仓促,未曾准备香烛纸钱,但转念一想,她杀了他,还来祭奠,也显得假惺惺的。于是她在那光秃秃的树下烧了那中衣和画卷,又在原地站了半天。
      我回来了,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
      火苗蹿地很快,黑烟熏到她的眼睛里,她扭头避让,没有哭。
      她嫁到雁南的时候是冬季,回来的时候不巧还是冬季,到底还是没能看到雁南的桃花。

      出门时,十三骑已经候在了门外,慕容景整理好仪容,仰面走近光亮里。
      萧钺派了六名十三骑成员护送她回燕都,整个雁南之行,他都未曾亲自与她见面,直到她启程的时候,才看到萧钺和衍真氏出现在河边,远远地送了送。
      慕容景在送行的人群中意外发现了沈砚的身影,沈砚的眸中也隐隐有讶色,她转身回到房间,继而船只随着流水往北而去,河畔杨柳渐隐,亦如那年初去燕都一样。
      乘舟北上,眼看燕都一日近一日,她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诚然燕宫是她命中的囚笼,可这样多年过去了,至亲相隔万里,她其实早就没有家了,因而不得不承认,冰冷的燕宫就是她的家。
      慕容景抵达燕宫的时候,再过两日就是年节,也不知究竟如何,后一步启程的萧钺和衍真氏竟然比她更早抵达。
      她回来的那日,燕都下了一场雪,这也是她今年看到的第一场雪。
      雪花漫天飞舞,大节将至,宫中到处张灯结彩,整理一新,就连宫人内侍的脸上,也添了几分喜庆之色。她从崇辉门乘辇而入,一路上遍览这飞檐雕栏、红墙玉阶,恢宏壮阔,心中隐隐有些安稳的感觉。
      她伸出指尖接了片雪花,数月舟车劳顿,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此刻终于是到家了。
      抬辇的内侍门带着她远远绕过长秋宫,抬眸望去,那处玄色的琉璃瓦、新漆的朱色大门,那里住着这天下新的女主人。岁月喧嚣,弹指须臾,慕容景希望,在萧钺和衍真氏治下,故人的河山愈加昌隆兴盛。
      她往宫外走的这一遭,萧钺对外宣称,慕容皇后重病卧床。过年的前一日,萧钺称慕容皇后病体康复,准阿绯入宫来听雨轩见她。
      恰巧前日君儿被祖母接到府上,小孩子贪嘴,赖着不肯回来,故而此次没能入宫。
      许久未见,姐妹俩坐在暖阁里说了许久话,地龙把屋子烤得暖烘烘的,檀香散发的轻烟之中,阿绯戴了一双镶宝石龙凤鬓钗,嘴角的笑容恬静喜悦。
      慕容景于是放心了。
      临别时,她命芳若挑了几样昔年的首饰,装在一只珠贝镶嵌的螺钿黑漆盒子里一并送给阿绯,她拉着阿绯的手嘱托:“如今也嫁到燕都好几年了,等开春天气暖和了,回寂阳去看看吧。”
      阿绯笑着应了。

      听雨轩的除夕,亦如往年。
      这里的奴才都是被精心筛选过的,手脚勤快、嘴巴又紧实,伺候她之余,还充当着眼线的作用。她突然的消失,又突然的回来,人前人后没有一个人多说过半个字。
      这年除夕,底下人照例又趁空闲排了节目,把积雪一扫,热热闹闹地搭了个台子,周围红绸灯挂了满树,求她过去赏脸。
      大过节的,一个人窝在屋子里到底是闷,她于是让芳若捧了一小盒珍珠,作个彩头,又命小厨房特地备了醪糟圆子汤,守岁这夜可长着呢,可不能饿着。
      第二日是春节,外头传来消息,说是衍真王妃在长秋宫正往树上挂绣球,好端端地就突然晕倒了。慕容景正纳闷,忽然又传来消息,衍真王妃有孕了。
      她浅笑,当年她为了加大手中筹码,曾欺骗萧钺衍真氏有了身孕,一试便试出了萧钺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本心。如今萧钺终于有了子嗣,宫人仍称呼衍真氏为王妃,看来这封后大典得加紧提前了。
      她虽与萧钺和衍真氏有隙,表面礼节还是不能少的,她招手唤来芳若,让芳若请司珍房打一副小娃娃戴的金镯子,送到长秋宫去当作贺礼。
      那夜,她又梦见了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儿,不哭不闹,圆圆的小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这个孩子突然就来了,突然就又走了,直到看到粘在裙上的血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失去了一样东西。一直以来,她都是满头雾水,不知喝了数年避子汤的自己,何时竟有了身孕,而且是在她与萧珩关系最为恶劣的时候。
      睁眼的时候,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原来,他是问过她的。
      大抵还是在苍梧山的行宫里,品竹色睡帐上是精美的蝶恋花刺绣,铜制仙鹤灯架照得屋内灯光明亮,萧钺枕着一只手臂看书,忽然朝身边摆弄九龙佩的她看来。
      “容景,你给我生个女儿吧!”
      她的嘴长得大大的,“啊?”
      他在她额头轻吻,“生个女儿留下来陪我,我发誓会好好待她的。”
      “那如果是个男孩儿呢?”
      皇子事关社稷安稳,这无疑是个复杂的问题。
      萧珩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答话,他下床熄灭了烛火,复钻入被窝轻轻地拥着她。
      许久后,他说:“如果是个男孩儿,就让他陪在你身边,长大后替我保护你。”
      真相来得太迟,她坐起身来,望着睡帐外桌上孤零零亮着的那盏明月山水宫灯。
      冬夜无比漫长,都说明月寄相思,如今什么都太迟了,唯有叹息,唯有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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