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9、酒当茶 ...

  •   那是箭簇,是从萧珩伤口处取出来的东西,那上头淬了最后一剂毒药,是夺取他性命的凶器。她早该料到,久居塞外的王爷突然返回故土,该是与他胞弟之死脱不了干系。
      慕容景将手里的芙蓉酥随手往架子上一放,走到扶晅对面坐下,直到她坐下的那一刻,扶晅才如梦初醒般眨了下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他抬起头默默地望着她,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
      可慕容景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扶晅此刻平静的表面下再无往日的温暖柔情——那是一种茫然无措。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她伸手从扶晅手中拿过那枚箭簇,语气平静,“这种毒药源于苍越,翻译成官话就是“三度梅”,取其梅开三度之意,可内服亦可借创口外入。”
      “此毒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中者鲜有痛苦,一剂药下,仅有轻微风寒症状,两剂药下,偶感疲乏,三剂药下,头晕昏厥,届时即便大罗金仙也是回天乏术,最终中者死状体面。”慕容景浅笑,“殿下觉得,此药是不是很适合萧珩这万金之躯的身份呢?”
      如此残忍的一番话说完,扶晅却依旧神色平静,慕容景继续道:“当时萧珩宠爱贤妃,贤妃这小妮子专好装痴扮傻,给萧珩做羹汤,还要跑到本宫面前来卖弄,于是这第一剂毒药,就下在那羹汤里面。”
      “这第二剂药下在茶水里……”慕容景顿了一下,似是在叹息,表情却透着促狭,“本宫也不是没给过萧珩机会,本宫想过了,若他能回答对本宫的问题,本宫就自己把那杯茶喝了,往后一切,不管是本宫的命,还是慕容家的命,都由他来决断,可惜呀,他答错了。”
      她端详着指间的那枚箭簇,那冷芒映在扶晅的眼睛里。
      “至于第三剂,本宫则借琉古之名,骗过她的旧情人,西南王冲冠一怒为红颜……后来殿下该是都知道了。殿下知道那段时日有多么难熬么?西北的消息被人捂得密不透风,本宫日夜难寐,生怕萧珩会活着回来,因为那样的话,死的人就是本宫了。”
      慕容景说的是实话,那些日子她成天拿着那串紫檀佛珠,若有萧珩安然无恙的消息传来,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吞下佛珠中暗藏的那颗毒药。没办法,他们俩总得死一个。
      慕容景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柄尖刀,使扶晅心底柔软的那一处,渐渐因疼痛而麻木。与此同时,冷风呼呼地灌入屋中,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一座冰雕。
      原来她才是真凶,也难怪,大概只有是她亲手递过来的东西,他才会毫不起疑。
      思及此前点点滴滴,他不禁心里苦笑,怪不得她要学着那个黄州老妇人,夜夜不眠誊抄经咒,为使亡魂早入轮回之道。
      怪不得当日在梨阳,他故意问她台上戏子所饰何人,她分明眼神闪烁,却摇头答“不知道”。
      怪不得前几日在安山寺,她坦白她做过很坏很坏的事,不能被原谅的事……
      原来,是她做的那件事。
      他抑住心底沉痛,“所以派人刺杀萧钺,诟陷他谋反,暗中笼络恭王和潭王,也都是你引导慕容家一步一步去做的,就为了事成之后拥护容王登位,慕容家有拥戴之功,好继续当它的百年望族。”
      当日宣王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实是当日慕容家于权势纷争中夺权的一块绊脚石。
      寒风吹在背上,慕容景忽地抖了一下,继而摇头叹了口气,“我原本想过要拉拢萧钺为我慕容家所用,可他这人性子太过强硬,只会忠于萧氏,想想还是作罢,索性下手除掉这块绊脚石,只可惜,我没能料到萧珩会突然传位给萧钺,把兵符给了他。”她抬头,眼中满是怨毒不甘,“现今说来,萧钺还真是命大,也多亏了他手下十三骑忠心护主,本宫前前后后派出了那么多刺客,都没能取他性命。”
      扶晅按了下抽痛的太阳穴,“所以当日萧钺率军围城,恭王潭王临阵倒戈,你就抓了衍真氏入宫,拿她做筹码来保你和慕容家全身而退。”
      慕容景嗤笑,“谁叫今上是颗痴情种子呢?衍真氏并非唯一筹码,当日即便兵临城下,二王倒戈,可燕都易守难攻,慕容家驻军城内,若执意拼死一战,萧钺定会元气大伤,届时即便他夺得了皇位,世人也会指责他得位不正,为一己之私而使五朝繁华沦为焦土。”
      思及萧钺将她幽禁于听雨轩两年,慕容景笑得轻蔑,“如今江山美人他都得到了,他该谢本宫才是。”
      “你居于深宫,如何能使慕容家听你号令?况且慕容浚权欲心极重,他怎可能坐视不理,任你指手画脚?”扶晅眸中忽现讶然,低头轻声自言自语,“慕容宸,你策反了慕容宸?”
      慕容宸是太尉独子,太尉年过半百才得一姬妾诞下这点唯一血脉,视若心肝,亲自教养,可惜是个见识浅薄的绣花枕头。
      她拍手,“殿下知道的还真是不少呢!”
      “单凭你赏给他的那个歌女吗?”
      “殿下可不能低估这枕头风的作用,况且真正重要的是,本宫能让慕容宸看清楚,他父亲年迈昏庸,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己私利,势必会使慕容家百年根基毁于一旦,而唯有本宫,才能保全那份荣华。”
      慕容景眼中那一刻所闪现的勃勃野心让扶晅感到陌生,他所了解的婉静坚韧的女子不该会用这种口吻说话。其实是他一直不肯去相信她的残忍凉薄,深宫浸淫多年,她怎会是心慈手软之辈呢?
      “容王年幼,你选他,是想垂帘?”
      慕容景看出了扶晅的疑惑,皇嫂垂帘听政,古未有之。
      她的语气笃定,“若慕容家大权在握,君王幼弱,长嫂如母,本宫要垂帘,何人敢说一个不字?殿下可知,古今忠臣良将之所以能持一时忠廉,那是因为眼前的诱惑还不够大,本宫相信,能给出他们满意的价格。”
      “照此而言,想必朝野之中也不乏娘娘暗中扶植的棋子。”
      她淡淡一笑,故作贤德,勃勃野心溢于言表,“先帝朝政辛劳,本宫想帮他。”
      慕容景垂下眼眸,神色闪过一丝黯然。当年她不过对某位日后的重臣有引荐之恩,萧珩便以为她欲要独立于慕容家,培植自己的势力,从而威胁他的江山,由此莫须有之罪而疑心了她数年。
      疏离冷怠由此而起,萧珩从未信过她,反过来,她又何尝不是呢?习惯了那份疏远,何时得他夸赞几句,她晚上便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上半天,担心他别有用心。
      半生走过,全无半点信任,她将那枚箭簇握在掌心,力道之大,钝痛随之传来。
      一心爱恋思慕的女子本性竟然如此执着权欲,扶晅心底最后的一丝温度终于被抽离,他疲惫地闭上双目,掩住心中的沉痛惶惑,“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做这一切?他在那雪山深处的冰棺里度过了漫长的冬日,遇见她的那一刻,以为终于到了春暖花开,没想到真相来得如此残忍。
      “什么为什么?”慕容景眨着眼睛,眼中闪着无比明亮的光,她静了片刻,“殿下费了这么多功夫,也该知道本宫出身贫寒。本宫从小就很仰慕则天女帝,自入深宫的那一日起,就下定决心,要让每一任萧氏后代君王身上都流淌着我慕容氏的血脉,本宫好不容易才有了身孕,可惜这孩儿福薄,没能等到出世的那一天。”
      原来她是想学武周篡权,传位外戚,她既无子,听她这口吻,相必也是不打算还政于燕了。
      扶晅苦笑,“治国须懂帝王权谋之术,武周女帝得高宗多年栽培,娘娘就这么自信吗?”
      她闻言一声嗤笑,“你们男人啊,永远想着子孙相递,千秋万世,可本宫是女子,本宫确实不懂朝政,可本宫懂宫闱倾轧诟陷之术啊,当年的阮凤燕和谢琰一干人不都死在本宫手上么?能享一时无上风光,死后的即便洪水滔天,又与本宫何干呢?”
      扶晅缓缓睁开双目,不紧不慢地望向慕容景,眸中清光熠熠,“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他吗?”
      既然爱他,如何会忍心亲手让他命陨异乡;既然爱他,如何会操控外戚来谋取他的江山?
      慕容景闻言沉默了,心底陈旧的伤疤被人揭开,一种沉闷的疼痛在胸腔里回荡。她微微张嘴吐出一口气,就像是一只即将在水中窒息的动物,她无声地凝望扶晅,男子神色平静,眼中漾着丝丝缕缕的伤痛,眉眼依旧如画,只是微微垂落的姿态略显寥落。
      她亲手杀了他的胞弟,她一心算计萧家的江山,萧燚此刻该是无比痛恨她了。
      回不了头了,终于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方,慕容景痛苦地闭上双眼,只一瞬,睁眼时,脸上便挂了轻蔑的笑容。
      她起身坐到扶晅身旁,歪着头像是在打量什么稀罕物件,伸出手指触碰他苍白的脸颊,“你信了?你真的信了!你还……挺好骗的!”
      “我喜欢他给我的地位,喜欢他给我的尊荣,他这个人薄情寡义,性子阴晴不定,我不喜欢。”她顿了顿,倾身道:“我也不喜欢你。”
      她笑,“况且当日若是事成,本宫如今便是摄政,本宫可以有很多男人,各个长得像萧珩……她凑到扶晅耳边,近的可以闻到他身上清淡的药香,“甚至还有他的兄弟……”
      扶晅没有反应,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直直地望着她,眼神冷淡,好似她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慕容景坐直身子,“其实你该恨萧钺的,你弟弟辛苦操劳那么些年,到头来好处全让萧钺白占了。北凉是扶后的故乡,收复外祖留下的河山是萧珩他毕生的执念。他若还在,大败北凉的本该是他,吞并苍越的该是他,来日荡平四海,一统天下的也该是他,如今大燕国力强盛,不出十年即成盛世,可惜将来史书上,这笔功绩也都落到了萧钺的头上……没人会记得他的……”
      确实,萧珩懂帝王权衡之术,也知民生疾苦,本该大有作为,没想到竟然识人不清,死在自己的女人手上。
      她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真是可惜啊,朝乾夕惕,薄命做君王……呃……”
      慕容景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一直以来温文尔雅的人,竟然伸手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背脊砸到茶桌上,骨骼碰得生疼。
      她没有尝试去挣扎,一双手紧紧扣在茶桌的边缘,头顶上的男子神色冷漠,眼神透着一丝阴鸷,有那么一瞬,慕容景甚至感到了疆场上你死我活的厮杀,确实,他们如今是仇人,亦如她和萧珩。
      不是爱人,是仇人!
      脖子上的力气逐渐加大,男子的一双凤眸似是染了浓墨,于暗处亮的吓人。喉咙被掐住,她慢慢喘不过气来,剧烈的心跳神清晰地响在耳边,她于是闭上了眼睛,因着窒息感,指甲挠进了桌上的木头。
      这样也好,他恨她,余生想起她时便只有厌恶恶心,烦恼也就会少一点。
      忽然,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在她的脸上,她猛地睁开双眼,眼眶顿时变得潮红。
      他落泪了……
      他落泪了,即便眼前是一团模糊,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替他拭去泪珠。
      她干燥的指腹触碰到他柔软的眼角,只一瞬,他便松开了双手。
      她无力地坐起身来,大口呼吸着失而复得的氧气,她这才清楚地意识到,她方才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萧燚想要杀了她,可他还是没能下手,慕容景重重地呼吸着,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悲是喜。
      夜幕降临,屋内笼罩在一层灰暗的轻纱下,眼前的男子背对着她,她抱膝坐在地上,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
      时间无声流逝,很久之后,他迈开步伐朝着屋外走去,灰色的袍脚掠过她身边的那一刻,她本能地伸手想去抓,手伸到半空,最终还是缓缓地抽回了手。
      而今再也无力挽回,再也不必挽回。她与扶晅之间隔着十年和他胞弟的一条性命。
      慕容景的视线注视着扶晅,房门轻轻合上,那道身影随之消失,她又在原地呆坐了片刻,起身走到门边,然而隔着门上轻薄的纸张,她看到门外伫立的黑影。
      他想必在门外默默站了很久,慕容景沉痛低叹,抬眸注视着映在纸上的身影,缓缓地伸出了指尖。
      隔着一道门,他的声音有一丝低哑,“你可曾后悔?”
      是不是她承认自己后悔了,他们就能原谅她?
      她的声音透着果决,“不。”
      话音刚落,脚步声响起,声音越来越远,他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慕容景挪动脚步到窗前,今夜的月亮淡淡的弯弯的,月光下那个灰色的身影一步步向着黑暗走去,走出去老远也没有回过身来,直到最后,彻底融进黑暗中。
      冷风打在她脸上,她以双手掩住脸颊,冷漠的表情顷刻瓦解,很快,掌心变得一片湿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