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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雪初霁 ...

  •   梦境中的画面又成了她看不懂的样子,远处檀木灯架上烛火盈盈,乌木座榻前的地上铺着厚实的红底仙鹤花样圆毯,旁边黄杨木的盆景架上放着青玉象牙水仙盆栽,对面墙上悬着一张蒲有松的《松鹤图》真迹。
      但慕容景实在想不起这是什么地方了。
      画面中的她坐在烟绿香云纱床帐内,她在哭,她在说话,她抽泣着询问萧珩当年为何言而无信,为何闭而不见,为何要总是欺负她,又是如何舍得这般残忍地对待她?
      一旁站着的慕容景忍不住扶额,她想不到自己竟然能以这般委屈的样子在萧珩面前问出这些话,着实矫情。
      坐在床沿上的萧珩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只手伸到她颊上,却又心虚地立马拿开了,于是她哭得更凶了。
      画面一转来到了白日,她依旧坐在那半透的纱帐内,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絮絮叨叨地骂着萧珩,是的,她在骂他,大体上是说他冷血薄情、脾气差劲,一些传出去可以掉脑袋的话,她说她要离开这里,到他们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而被她指责的人面不改色地坐在一旁底部镂空的蝠纹太师椅子上,满不在乎道;“行,等你好了,就让人送你回家。”
      帐上挂着的玉佩被晃得铛地一响,她忘记了穿鞋子,慌慌张张追到门边,开口前眼泪已经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那你呢?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吗?”
      是他将她带到着锦绣辉煌的宫廷中来的,可他却不愿陪她一起回去,这不公平。
      这一次,他没有像从前一样绝情地离开,他转身将她拥入怀中。慕容景想,他此前好像从来都没有好好地抱过她一下。
      哦,这是苍梧山的温泉行宫,那段她缺失已久的记忆。
      慕容景没由头地抗拒着回忆,恰在此时想起了扶晅状似无意的一句话: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些东西都在记忆深处,不是不记得,是不愿记得。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究竟在怕什么呢?
      画面又一次切换,墙上高高悬着一把古朴的长剑,宫人说“蛟分承影,雁落忘归”,此剑名为承影,乃上古流传下来的商天子三剑之一。
      她踩着绣墩伸长了手臂去取剑,萧珩进来时以为她又想轻生,疾奔过去抱她下来,二人撞在一处,她摔在他怀里,剑掉在一旁的织金地毯上。
      她拉过衣裙,遮住脚踝间那只形状奇怪的金镯子,“天子重剑,我只是想看看。”
      他默默握起那把剑,缓缓抽出剑身,几缕阳光的照耀下,在墙壁上投下一个飘忽的剑影。
      她抱膝坐在台阶上,他在庭间为她舞剑,就像是一个少年为他心爱的少女舞剑。慕容景在一边轻轻地叹,太多的年岁都已然被辜负,结局注定无法再挽回。
      暮色笼罩天光黯淡,天地之间一片静穆,剑若霜雪,气贯长虹,长剑最后一次划破天空,他将长剑收回剑鞘,向她缓缓走来,脚下青石砖上映了无比沉重的影子,那是一座江山的重量。
      这一次,他对她说了真心话。
      “容景,其实我想当将军。百战沙场碎铁衣,独领残兵千骑归。我和萧钺说好,如果是他登基,就换我去西北,替他镇守边关,终此一生。只是如果那样的话,就要害你跟我受苦了……”萧珩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意识到,不管是哪条路,她都要跟着他受苦。
      后来天边的残阳无比艳丽,她捧着脸坐在廊下,他拿着梳子给她梳麻花辫,夕阳西下,彼此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地砖上,一切都像从前在雁南一样,只是这次他的动作格外轻柔,没有再笨得扯疼她的头皮。
      她用手指头掰着梳好的一只麻花辫,“为什么?”她可能是想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初嫁的时候,他们相爱相惜,远离权斗偏安一隅,这明明是平安圆满一生的开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结局?
      为什么,半生的心酸苦涩都凝在了这云淡风轻的三个字里。
      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缓慢地穿梭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树梢上雀鸟声声鸣叫,山腰处的佛寺暮钟悠悠响起,最后他也许找到了答案。
      “容景,你想要的,我许不了你。”
      他许不了她,他许不了她,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
      萧珩一定早就看清楚,她这个人贪心得很,到头来只会得寸进尺,他能许她富贵荣华,他能许她权势恩宠,他许不了她一心一意,许不了她不离不弃,许不了她白首到老。
      所以他干脆从一开始,就一点都不给她。
      两次听到那个她寻觅了半生的答案,她都没有哭,心中只有怅然,她从发间摘下一根霜白的发丝,遥望着隐匿在云层后的山峰,这半生执着,她明白她该放下了。
      山间风声呼啸,他替她梳了麻花辫,替她插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红色绒花,那是她当姑娘时常作的装扮。
      他说,“对不起。”
      他说,“把我忘了。”

      慕容景从沉睡中醒来时,发觉浑身僵硬酸痛,沉重的被子压得她几乎难以呼吸。也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此刻屋内光线昏暗,分不清楚是黎明还是黄昏,她挣扎着动了动,蓦地瞥见了坐在一旁椅子上的扶晅。
      晦暗的光线之下,扶晅着一身墨色袍子,怀里抱着小白,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光滑的皮毛,慕容景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唯独注意到那一双凤眸恍若黑曜石一般,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躺在床上的她。
      她睡着,他就这么看着她,他究竟看了有多久?
      慕容景猛然察觉到,在她昏睡的时日里,某些东西好像发生了变化。曾经温润如玉的男子,不会用这样类似审视的目光观察她。
      她的嗓音干哑,“不……不点灯吗?”
      男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并未因她的苏醒有任何情绪波动,“这样不好吗?”反正他们相处总是隔着一层纱幔,雾里看花,无法辨别彼此最真实的模样,点不点灯似乎都无所谓。
      慕容景不知如何作答,她扭了扭酸疼的脖子,这才发现身上的高温已经奇迹般地退下,她下意识地朝胸口处探去,亦未察觉有任何不适。
      她似乎又一次战胜了病痛,得以在这世上继续苟活几日。
      慕容景奋力坐起身,转头朝着扶晅感激地笑,她知道这些日子,他一定很辛苦地照顾她,然而他的眼神无比淡漠,远远瞧着,面上似乎一点表情都没有,她顿时感到有些困惑。
      难道她昏睡时说了不该说的话?也许,他已经不喜欢她了。
      慕容景想要喝水,想要询问自己究竟昏睡了几天,但她不知道怎样开口,只能张了张起皮的嘴唇,任凭空气静默着。
      不知何时,屋内的火盆早已熄灭,厚厚的白灰覆盖在木炭之上,病体虚弱,慕容景不觉打了个哆嗦,缩手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左手手腕上多了某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刹那间,脑海中突然响起不知何时所说的一句醉语,“你怎么跟姑娘家一样,还在手腕上带个镯子?”
      恰在此时“哗啦”一声,原本开着一条缝的窗户被风吹开,北风呼呼地灌入屋内,慕容景瑟缩着抬头望去,透过小小的窗户,只见远处光秃秃的大树上扎满了各色锦囊,锦囊在风中摇晃着,如同往昔般承载着又一批善男信女的美好希冀。
      然而那年的少年已然深埋黄泉,少女也已青丝染雪,不久于人世。
      她转头从枕头旁拿起那两只缠在一处的锦囊,重重地捏在手心里,他其实一早就预见了他们的结局,所以他……这事实让她心里泛起陈旧的哀伤,叹息都带着痛楚。
      脑海中浮现起那年雪夜管涔山上的画面,她崴了脚,萧珩起先嫌她胖,说要把她留在雪地里喂狼,两个人斗了半天嘴,他终是主动脱下狐裘替她裹上,然后小心翼翼地背着臃肿的她,一步步踩着泥泞的山路回到安山寺。
      再好的时光,终究是过去了。
      “喵呜”一声猫叫,圆滚滚的小白一下子窜到了被子上,扶晅走向被风吹开窗户旁,“冷吗?”
      不知不觉眼眶已然湿润,她望向扶晅,“外头有雪吗?”
      “没有。”扶晅拉上窗户,转身回望着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的她,语气淡漠,“昨夜下了小雪,已经化了。”
      世间一切就是这样不可捉摸,你不知道的时候,雪就融化了,你还没有察觉的时候,爱就消失了。
      哀伤是江南四月连绵的阴雨,“可惜没有雪,没有雪。”慕容景用手掌捂住眼睛,低头伤心地哭着,这一刻她卸下心防,像是要把一生的遗憾说出来。
      跟前的被子上,“喵呜”一声,小白茫然地朝她睁着淡棕色的眼睛,它并不懂人类的哀伤,远处的窗户边,扶晅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不自觉地去摩挲拇指上此刻并不存在的扳指。
      许久以后,屋里的光线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她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情感,扯过被子盖住不宜外露的脆弱。
      她看不到扶晅的表情,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我不能答应陪你去定州。”
      “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的可能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可这不是我本来的样子,从前不是,以后也很可能不会是。我嫁过人,怀过别人的孩子,我爱慕虚荣,我做过很坏的事情。”
      她想说的很简单,她并不是个好人,她配不上他。
      她抽噎了一下,垂下头,任长发掩住面颊,声音很低,“很坏很坏的事,比你能想到的都要坏,我自己都没法原谅自己,怎么能奢望别人原谅我呢?”
      她将自己半生的爱恨轻描淡写,“我曾经爱过一个人,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嫁给了他,他给了我很多我幼时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应该很感激他才是……我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和他在一起,我曾经以为我能够为了他连命都不要,可结果证明,我根本做不到。”
      情根深种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一盆冷水浇头,才发现自己也可以冷静凉薄得可怕。
      她无声地叹,把话说得决绝,“爱一个人太辛苦了,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咱们还是就像现在这样吧,他年若有再见之时,你继续给我讲那些塞外异闻,我也可以再给你讲那些神鬼奇谈。”
      慕容景用手背擦干眼泪,“我以前在你面前说过很多半真半假的话,那是因为我话本看多了,容易情不自禁地编故事,可我刚刚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能陪你去定州了。”
      扶晅沉默着,许久后终是应了声,“好。”
      没有诘问,没有宽慰,没有执着,扶晅默默听完,就说了这一个字。
      慕容景并未有想象中如释重负的感觉,心中只是更多的怅然。她叹了口气,将手中半旧的锦囊往扶晅的方向举起,“帮我烧了,好吗?”
      扶晅默默地接过,朝着屋外走去,被子上的小白立马跟上。
      暮色从四方收拢,黯淡的黄昏之下,扶晅从石青色的锦囊中抽出纸条,望着眼前未有一字的纸条,他足足静了有一刻。
      小白乖巧地立在足边,似是在遥望环绕的群山,扶晅终是拿起火折子,选择将过往尘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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