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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一曲终 ...

  •   此后的那些日子,就像在水底下一样,水草缠绕着身子,四周黑漆漆,脑子晕乎乎的,不知道飘荡过了多久,才盼到了几许黎明的曙光。
      意识恢复的那天,是个有着暖阳的秋日,阳光透过金黄的树叶洒在庭院里,柔软的风懒洋洋地吹拂。
      她在芙蓉粉玉铺就的莲花池里浸过了香汤,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四周挂了芦苇帘子的亭子里晒太阳,正当阳光和煦,一旁站着的粉衣宫人低头捶捣着凤仙花,准备替她染指甲,而她则抱着一只青瓷碟,一块接一块地吃着枣泥酥。
      她吃得很急,甜腻的糕点一下子塞在喉咙里,莫名的恶心,于是转过头想吩咐那宫人去替她倒碗茶喝,意外地发现,她似乎并不认识那宫人。
      “你是谁”她偏头揉着太阳穴,缓缓地站了起来,“芳若呢?芳若在哪里”
      “砰”一声,铜罐霎时掉在地上,粉衣宫人被她吓了一跳,面上满是惊诧,慌慌张张垂首道:“回皇后娘娘,奴婢英儿。”
      慕容景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穿了身醒目的海棠红留仙裙,鲜艳的裙摆上绣着芍药白鹭图样,以玛瑙宝石作点缀。奢靡华丽的样式顿时让她的脑袋愈发疼得厉害,一抬手,又见腕间挂着只陌生的烟灰色莲蓬玛瑙镯。
      她皱着眉头,“这里是何处”
      “娘娘,您不记得了吗?这里是苍梧山温泉宫啊!”
      温泉宫她如何会在燕郊的行宫里头阿绯在哪里?芳若又在哪里?
      环视四周,入目的是飞阁流丹,雕梁画栋,远处山色苍翠,飞瀑流泄,确非她所熟悉的环境。
      冒出的一连串问题让她察觉到某些异常,此时脑中传来钝痛,连带着胸口发闷,她忽然感到惊恐,用力晃了晃脑袋,摇摇晃晃地往亭子外头走去。
      她扶着柱子,“替本宫备车,本宫要回长秋宫。”
      一直守在亭外的蓝衣内侍此时迎了上来,“我的娘娘呀,陛下正与几位大人在前面的福熙阁议事,您不妨再等等……”
      这蓝衣内侍生得俊眼修眉,面相俊俏,慕容景此时认出他是常在萧珩跟前伺候的管事太监之一。
      “我要回宫。”她不耐地喊道。
      蓝衣内侍被她这毫无仪态的叫喊给吓了一跳,当即跪在了青石地上,“奴才该死,娘娘再次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请陛下……”
      “陛下”这两个此触动了慕容景心中最敏感的弦,无边的惊慌恐惧在心底蔓延,她摇头急促地喘息着,“不许去,不许去……”
      她转身一把拔去英儿发间的银钗子,将尖利的钗尾抵在喉咙间,冷眸沉声道:“备车,本宫要回宫!”
      那段记忆如同一扇布满尘灰的斑驳宫门,她无数次在长满苔藓的台阶下徘徊,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去走近瞧见那真相。
      回宫的次日,萧珩解除了她的禁足令,皇后得到君上的宽恕,那日月华宫发生的一切以当值的月华宫奴才被悉数杖杀、其余当事人自觉保持缄默而就此尘封,故事好像又翻开了新的一篇。
      阿绯已于月前嫁给她倾心的如意郎君,自北苑起就伴在她身侧的以彤也已离开长秋宫,如今长秋宫内满是陌生的面孔,仿佛她缺失的不是月余的记忆,而是漫长的几个世纪的记忆。
      听闻如今宫内嫔妃中兴起了不守规矩的风潮,今儿个这个特意候在萧珩必经之路上唱曲,明儿个那个又在宴会上公然给皇帝背情诗,人人皆爱艳丽的颜色,好似曾经以谢琰为代表的端丽淑静的时代已然逝去,慕容景有时走在长街上,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件笨重陈旧的古董。
      这风潮源自萧珩新近最为宠爱的贤妃王芍,王芍那年才十六岁,个头不高,明媚娇憨的长相,性子貌似天真纯良,不拘宫规俗礼,天不怕地不怕,与萧珩作民间寻常夫妻相处,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开口唤萧珩“九郎”,引得谢挽湄突然变了脸色,偏生萧珩就吃那一套。
      这王芍是个妙人,时值宫中女眷皆视慕容景为洪水猛兽,不愿沾染自身,而慕容景禁足令解除的第二天,王芍就敢跑来长秋宫,慕容景不知来者何意,不情不愿地从佛堂出来,不冷不热地招呼着。
      她却是个自来熟,一袭浅降裙,头戴生动的翡翠嵌宝蜻蜓簪,一把抱起盛着桂花糕的海棠碧浪盘,点心吃腻了又问慕容景讨茶水喝,脸上笑呵呵的,嘴里不断说着各种趣事。
      慕容景在一旁浅笑地听着,慢慢发觉这丫头只不过是伪装单纯烂漫,毕竟,她当年才是真的傻。
      王芍将米白釉莲花形茶托放在桌上,偏着头睁大眼睛问慕容景:“大家都说皇后娘娘是陛下的结发妻子,娘娘是真的和陛下把头发编在一起了吗?”
      慕容景垂下眼眸,她只记得新婚之夜,她和萧珩都饿了一天,两人忙着吃了半天铺在喜床上的桂圆花生,吃饱后,两人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不知是谁先说了句“困了”,然后两人便掀开被子各自睡去,哪有什么夫妻结发
      慕容景向着王芍莞尔一笑,“有的,陛下和很多女子都结过发的,你这么可爱,只要你想,陛下肯定也是愿意和你结发的。”

      后来是一个万里晴空的日子,慕容景站在桥上,默默看着远处水月亭内,萧珩执了画笔,在王芍雪白的手腕上细细勾勒出一朵朱色的莲花。
      慕容景在心中讥讽,好一只温驯的燕雀,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笼中之鸟呢?这阖宫的女眷俱是帝王燕,区别在于,王芍是一只金丝笼中的爱宠,而她是一只檀木架上的瓷瓶。
      那个有着灰蓝双眼的女子死得那般惨烈,谁能想到曾经倍受圣宠之人也会有那样的下场,那么这个王芍呢?
      故作天真单纯,演出来的不拘礼节,萧珩如今尚觉几分新鲜,愿意陪她郎情妾意一会儿,然而君恩如流水,凉薄如厮,谁又能料想到以后的下场呢?
      日前她听得一件传闻,当年北凉陈氏欲取代扶氏发动辛酉政变,当时的扶氏末帝乃扶后亲兄,在陈氏自南方举兵初时,扶氏末帝曾以密函一封至先帝,请求大燕出兵,与北凉王军一同伐贼,先帝心念两国兄弟邦交,壮志凌云欲要出兵相助,然而此讯一出,出兵之事引得满朝文武争论不休,反对者以本国国库空虚、扶氏暴虐不得人心而坚决阻拦,支持反对两派逾半月僵持不下,最终先帝只得作罢,最终陈氏一路行军畅通无阻,扶氏皇族百余人俱沦为刀下亡魂。
      据传言所述,当年的反对派即以慕容太尉为首,而慕容浚之所以置大燕颜面于不顾,任天下人笑之,乃是因为慕容浚早年镇守西北,为一己之利常年勾结北凉陈氏,当年陈氏代扶本就得其暗中相助。
      由此一来,扶氏灭族、扶后抑郁成疾实际上都与慕容家脱不了干系,怪不得萧珩视慕容家为眼中钉肉中刺,意欲杀之而又后快,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的陛下是在报私仇。
      奈何慕容太尉顽固智昏,自以为当年之事办得隐秘妥帖,既不肯向她承认,也不肯听她的劝。
      发白的太阳刺得慕容景眼睛发疼,朦胧的日光里,她想起了一些旧事。
      听闻先帝在世时,安南国曾上供两只四脚皆白的“踏雪寻梅”黑猫,时值九皇子与十一皇子功课出众,先帝龙心大悦,便将两只小猫赐予两位爱子。
      萧钺甚为喜爱那只猫,唤其“蝉翼奴”,特意为其建造猫舍,日日抱在膝上逗弄,不舍分离,而萧珩却是兴致缺缺,随意交由左右伺候,不再问询。
      巧就巧在,这精心侍弄的猫儿一朝不小心,吃了被耗子药毒死的老鼠,口吐白沫死了,而那散养的猫儿却仍旧精神抖擞上窜下跳的。
      爱宠逝去,萧钺大为沮丧,不言不语,不思茶饭,文贵妃与先帝不忍爱子消沉,听闻萧珩不不甚喜爱此类玩宠,欲使萧珩将自己那只猫转赠萧钺,萧珩少时便聪慧懂事,自然是欣然应允。
      然而次日,萧珩的“踏雪寻梅”猫却被人发现溺死在池塘边。
      先帝元鼎三十四年,宸王萧方勾结梁洲刺史屯兵十万意图谋反,先帝命忠勇将军宋谦领兵镇压,皇九子与皇十一子随军,宋谦用兵如神,叛军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最终步入绝境之时,叛军副将主动向宋谦献上宸王一家人,以保全城百姓性命。
      因宸王素与世家交好,又屡树战功,时值免死圣旨已在途中,宋谦却先一步下令斩杀宸王一家二十余口,将宸王处以车裂之邢,悬其首级于城墙之上,三月不落,借此警示诸王。
      慕容景后来从慕容家口中得知,萧珩才是那时燕军真正的主帅,那时他才十二岁啊。
      他就是这样冷血薄情的人,刚登上帝位,就可以借助谢家之手连杀四位存有不臣之心的兄长,他的王座下染满了亲兄弟的血,却还替自己挣得了仁孝俭素的美名。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从前却幻想着要与他携手一生,真讽刺。
      不知何时,水月亭中王芍已然退去,只剩下萧珩一人,立在亭中远远地望着她。
      她露出明媚的笑容,歪着脖子冲萧珩招了招手 。
      萧珩起初有些讶然,接着脸色蓦地一变,幽深的凤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神情冷然。
      她站在日光底下仍是温柔地浅笑着,她知道萧珩为何突然色变——她今日学着阿绯的样子特意描了柳叶眉,唇上涂成柔嫩娇艳的珊瑚色,头上戴的是当日萧珩赐给阿绯的一支宝石碧玺荷花簪,身上穿的刺绣百蝶裙是阿绯最喜欢的颜色。
      这就是如今她和萧珩的相处方式,林花谢了春红,她厌倦了做戏,总想着要存几分本真才好,于是她努力地试图触怒他,想他斥骂她,想他责罚她,但结果都是一场空,毕竟他为了自己的计划,连当日她在月华宫的自陈罪状都可以“一笔勾销”。
      见萧珩扭过头不再望她,慕容景摸了摸发间的荷花簪,朝着水月亭缓缓走去。
      水月亭内,萧珩独自坐在石砌的座椅上,执着画笔作画,慕容景没有出言打扰他,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坐下。
      萧珩绘的是一幅侍女图,画中的女子着墨绿上襦与暗红裙装,披一件茜色披帛,云鬓雾髻,戴一支錾花银扁簪,纤长的素手捻一朵半开的莲花置于鼻下,青春韶华,却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萧珩没有抬头,“朕最爱贤妃的,便是这梨花带雨的娇柔姿态。”
      慕容景一声轻笑,不再遮掩腹诽,“若是真心喜爱一个人,哪里舍得见她掉半滴眼泪。”
      萧珩忽然抬首看她,面色平和,看不出情绪波动。
      慕容景嫣然一笑,“陛下很是喜欢贤妃啊,可臣妾却觉得,贤妃妹妹可不怎么喜欢陛下呀!”
      萧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温声问:“皇后何出此言”
      “臣妾方才站在桥上看到,陛下明明拉着贤妃妹妹的手说着誓言,贤妃妹妹她却难过地将头低了下去。看来陛下骗人的本事不到家啊!”
      萧珩在一旁情深意长,王芍却心虚地低下了头,到底还是棋差一着。
      萧珩竟是笑了出来,几颗白净的牙齿露了出来,好似很高兴的模样。
      她从前是不会轻易将心中讥讽说出来的,如今时常在他面前这般毫无顾忌,本是想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却不想他反倒一个劲儿地朝她笑。
      他放下画笔,在她颊侧轻柔地抚了几下,继而缓缓拉过她的双手,含情脉脉地将方才对王芍所说的情话又说了一遍。
      语毕,他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处轻吻,笑着的时候眼里有星星,“这次可有进益”
      这次换她难过地低下了头,他真的很明白能让她难过的法子。
      下一瞬,慕容景抬起头,忍着心口犹如针扎般的密痛,闪耀的阳光底下,她柔媚地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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