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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各自活 ...

  •   乘辇回到长秋宫后,那场蓄谋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是天地在号哭。
      狂风吹得水晶帘噼啪作响,室内帷幔翻飞,慕容景坐在妆台前,胭脂并妆粉晕染成了一片,泪水染就的道道红痕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子上,她拿着打湿的帕子徐徐地卸着残妆,卸去了掩饰瑕疵的妆粉,铜镜中的女子面容苍白且憔悴。
      她太累了,身后的以彤正要替她拆下蓬乱的发髻,被她以手势制止。
      “以彤,等雨住了,你就回去吧。”她的目光镇定清明,亲手缓缓拆下发间的翡翠发篦与牡丹金钿,整齐地放入螺钿花鸟首饰盒中,“回到你的主人身边去。”
      以彤闻言一慌,当即伏身跪在地上,“娘娘,奴婢悉心伺候娘娘多年,实在不明白娘娘是什么意思。”
      慕容景抚着额头叹了口气,她本以为以彤的主人是谢琰,这几日才知,她的主人竟然是萧珩,如此一来,她这么多年的举措动向,他实则无一不知。
      她偏着头取下耳侧不停晃动的金摺丝楼阁耳坠,“本宫身边不用你伺候了,本宫再也不用喝那避子的汤药,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从今往后,本宫哪里也不会去,什么也不会做。”
      以彤的脸庞霎时变得苍白,唇瓣翕动,欲言又止。
      困倦阵阵袭来,慕容景阖上眼眸,“你伺候本宫多年,主仆一场,到底是有些感情的,这长秋宫若有你看得上的东西,挑几样带走吧。”
      圣旨传到时,黄昏已然降临,暴雨停歇,细柳滴滴垂泪,庭院里头积满了水。
      “皇后御前失仪,目无君上,令收回皇后册宝、金印,禁足于长秋宫静心思过。”
      她从竹编绣筐最底下翻出那只绣了一半的青底缠枝莲纹苏锦荷包,那还是她和萧珩尚且和睦时开始绣的,如今她和萧珩夫妻情意已绝,再也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
      白日之下,烛芯闪烁着朦胧的微光,她没有半分迟疑,狂风阵阵从窗子灌入,曳动的火苗缓缓将荷包吞噬。
      从此,她就自由了。
      侧殿外头的天空依旧乌云盖顶,梧桐树上满树叶子在余风中瑟瑟发抖,慕容景缓缓合上雕花纱窗,躺在仙鹤游鱼睡帐中沉沉睡去。
      她做了个梦。
      她梦见那年她和阿绯都没有去沂川,她在父母身边一直长到十七岁,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一个行走四方的商人,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曲济、燕都、月港、流云城……
      他们在一起很快乐,他们一共有四个孩子,他们鬓发霜白的时候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调皮的小孙子和她抢芙蓉糕吃……
      可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夫君的样子,这个美梦就突然结束了。

      当日圣旨一下,皇后圣前冲撞,被罚禁足一事很快就传遍了宫闱,彼此的脸面已然撕破,慕容景弄不明白萧珩为何还不果断废后,趁机降罪慕容一家,她于是只能猜测此刻废后还不到恰当时机,他在背后一定还有更深的图谋。
      即便帝王拥有无上权势,总是要顾虑后世史书工笔,依照她所预想,她在月华宫所说的那些话足以打消萧珩纳娶阿绯的心思,从此以后,无论阿绯是选择留在燕都还是回到寂阳,都可一世安然无虞。
      然而事与愿违,第二日晌午,刺目的太阳照进屋中,慕容景躺在睡帐里正睁着眼睛发呆,恍恍惚惚见到阿绯抱着只浅蓝的包袱进了内室,惊得她连忙坐起身。
      阿绯说,早上宫中来人通报,说皇后与陛下昨日闹了矛盾,现下生了急病,急召她入宫。
      直到此时,慕容景才意识到她当真是小瞧了谢挽湄。一介罪臣之女,无依无靠,本是帝王思念爱妻,彰显深情的一件工具,却能成功将那一丝一缕的喜爱转为信任,短短时间之内即手握理宫之权,同时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派系,光明正大地觊觎起皇后之位。
      这半年来萧珩待她的态度逐渐怪异,她与萧珩愈行愈远,如今连表面功夫都省了,谢挽湄及其党羽究竟在背后下了多少功夫
      这日天上日头正烈,门窗俱关着,屋子里热得喘不过气来,慕容景捂着心口低叹了一声,当日大意轻敌,事到如今权势尽失,她被禁足于长秋宫,亦是无可奈何。
      未免阿绯久留宫中再生事端,她当机立断命人送阿绯出宫,却不想这外表越是温柔解意的人,骨子里越是倔强固执,阿绯抱着包袱径直往抱月楼走去,说什么都不肯出宫。
      慕容景软话硬话说尽,又正当心情郁结,也就只能由着她去了。
      彼时她的心境如若死灰,唯盼岁月尽快终结,以彤虽走,长秋宫一夜之间却又多出许多生面孔的宫人,她懒得去管,成天躺在睡帐中浑浑噩噩度日,茶饭不思。时而又恐阿绯见状担忧,故常在清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哄着阿绯出门去玩,阿绯倒也听话懂事,并不常来她身边晃悠。
      后来她才从芳若那里知道,阿绯并不是出门去玩儿,阿绯是向祈允求了助,想要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从而缓和她与萧珩的关系。
      那时宫中只传皇后御前屡次出言不逊,引得陛下勃然大怒,却不知当日月华宫内具体是何状况,实际上她与萧珩的关系再无修复的可能,若阿绯知道她爽快地承认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顺带还拐着弯骂了萧珩一通,定也不会再费这番周折。
      后来一晃眼就到了中秋,阿绯侥幸破获一起失窃案件,萧珩抹不开面子,允她至零花台出席晚宴,恰逢那个女子预谋行刺,千钧一发之机,她替萧珩挡了一刀,结果被他反手一推,额头砸在石阶上,一下子昏死过去。
      陷入昏迷的那一瞬,她望着薄雾笼罩的夜空,半睁着眼睛喃喃自语道:“陛下,你会为我流泪吗……”
      圆月高悬、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她却只身躺在睡塌上,陷在梦魇之中昏迷不醒。
      为替皇后冲喜,次日萧珩下旨,封阿绯为寿安郡主,赐婚与刑部侍郎祈允,十日后以公主出降礼仪操办婚礼。
      那日她选择替萧珩挡去那一刀时,脑海中一片空白,那好似就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就如同当日在雁南,她毫不犹豫替萧珩挡去黑衣刺客的那一刀一样,很久之后,她努力为自己的选择寻找一个解释,冥思苦想,原因大概有两个。
      第一,她知道那一刀下去,她恐怕凶多吉少,那即是她所追寻的了断,不必死于轻生,不必死于他之手,那就是彼此最完美的结局;第二,即便当日木已成舟,她仍是想要他记住她。那年谢琰死的时候,黄昏日暮时分,萧珩问她谢琰临终前还说了什么——其实不是谢琰想要他记得她,那是她自己的心愿。
      可他却在紧要关头一把将她推开,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也不想再欠她的情。
      往后的那些日子是一本缺了关键章节的话本,所有的故事都被一层阴霾的灰色掩盖,故事的情节都是模模糊糊,总让人心生惶惑。
      在那一两个的月里,她常常独自坐在宫阶上,庭前落木萧萧,她抱着大根柱子颠三倒四地说胡话,稍微好些的时候,她就以为自己还是十三岁的慕容景,莫名其妙身陷异地,迷惘又胆怯,拉着芳若的手,一遍又一遍打听着父亲母亲身在何处,只有极少数时间她才会恢复正常,知道她此时身处冰冷的宫阙,她是失势的皇后。
      她自昏迷中醒来后,萧珩来长秋宫看过她一次,在见到抱着被子、嘴里念着南腔的她后,萧珩命宫人退下,坐在床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仿佛试图拆穿她的伪装
      彼时她记忆中关于萧珩的部分只剩下两个画面,其一,是当年他在山贼庙中举刀杀人的画面,其二,则是那日他在水月亭掌掴她的画面。
      她潜意识认为他是个坏人,心里害怕极了,在他打量的目光下,她一个劲儿往床内躲闪,他却仍不放弃,欺身愈靠愈近,细长上挑的眼睛让她想起了明星闪烁的夜空。
      就在两人的鼻尖快要贴在一起时,她忽然鼓起勇气,一把拽过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趁他错愕时,掀开锦被,赤足落荒而逃。
      她记得,有一回她以为自己还只有十三岁,发觉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一门心思想要回家去。
      如同她在入宫初年许多次偷跑出宜兰殿寻找萧珩的下场一样,伺候她的宫人内侍发觉她不在宫中,纷纷来外头寻她,可这次她没有乖乖跟着他们回去,反而撒腿就跑。
      她提着暗蓝色的画裙,在长街上奋力奔跑,冷风刮得脸颊发疼,发髻逐渐萎堕凌乱。老天却在这时跟她开了个玩笑,从前她那么多次独自偷偷去找寻萧珩,结果次次都是无功而返,而当她只想要回家时,长街上却忽然出现了帝王的车驾。
      那迎面而来的车驾让她情不自禁地慢下脚步,车驾未停,她被随后赶来的侍卫紧紧拽住,车行辘辘,她在萧瑟秋风里声嘶力竭地挣扎。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放我回家……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那段时光中如此热闹的场景似乎并不罕见,那般狼狈不堪与一个皇后该有的端庄优雅截然相反,因而她不愿主动去回忆,任凭灰尘落满那些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
      她还记得,有一回下午萧珩突然来了长秋宫,寻遍了侧殿,却不见她的踪影,于是命人仔细搜索长秋宫。
      其实她是故意躲了起来。她原本坐在宫阶上晒太阳,远远见着萧珩一行人走来,不知怎的,心中很不愿意见到他,头脑一热,于是回屋钻进了床底下。
      未见到她,萧珩竟也不走,坐在内室的紫檀书案前翻起了她从前看的几卷闲书,害得她趴在床底下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也不敢动,随着时间流逝,腿脚慢慢麻痹。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搜寻的人回来向萧珩禀告,答案自然是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那侍卫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恐怕……恐怕娘娘已经不在长秋宫了。”
      隔着一扇百鸟朝凤绫绢屏风,她听见萧珩一声冷笑,“长秋宫看守巡逻的侍卫早已增至两倍,朕怎的不知皇后还有那飞檐走壁的本事”
      日头下山,屋中光线黯淡下来,床底的黑暗寂静提供了酣睡的绝佳场地,她轻轻打了个哈切,侧脸贴在地面上,慢慢滑入了梦乡。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梦境之中,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容景……容景……”
      她缓缓睁开惺忪睡眼,伸手抹了下嘴角的口水,只见垂下的被单已然被揭开,萧珩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手上端着一只鸭蛋青釉碟。
      “容景,饿不饿呀”萧珩拿起一枚桂花糕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糕点的甜香入鼻,夜幕降临,腹中已是饥肠辘辘,她情不自禁地舔舔嘴唇,在萧珩的诱哄下一步步爬出了床底。
      才站直身子,她甚至顾不上去拍身上沾染的尘灰,便迫不及待地要伸手去拿桂花糕,萧珩却是勃然变色,一下子将碟子举高了,冷冷地命她站在饭桌旁,不许她坐下。
      花梨木圆桌上摆着精心烹制的御馔,香气扑鼻,萧珩存心折磨她,慢条斯理地地动着筷子,让她在一旁干咽口水。
      那时候她很怕他,可她更生气,她气他故意拿桂花糕哄她从床底下出来,气他罚她不许吃饭,自己却当着她的面吃得很开心。
      愤怒的火焰在心里熊熊燃烧,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她弯腰伸手抓起桌上的菜肴,直接往嘴里塞去。
      萧珩显然没有料想到她会有此举,在她第二次对那道元汁羊骨头下手时,他才愠声唤人将菜肴悉数撤下。
      她从来没见过萧珩那么生气的样子,一边嚼着嘴里的食物,一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心里很是害怕,面上却不甘示弱地伸着脖子狠狠回瞪。
      萧珩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拿冷肃的目光看她,她于是低头吮起了沾了汤汁的手指。
      萧珩说,饿她两天,不许人给她吃饭,若有违者,一律罚俸半年。
      芳若闻言急急跪下,“皇后娘娘尚在病中,每日仍需按时服药,若是不吃饭,又如何能喝药呢”
      萧珩凤眸微狭,言辞如冰,“太医院开的药喝了这么久也不见丝毫起色,朕看皇后如今每日蹦蹦跳跳也挺乐呵的,那药干脆就别喝了。”
      萧珩是个骗子,原本她每日只要喝两顿药,自那日以后,就加到了每日四顿。
      记忆的尽头是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她自午睡中醒来,迷迷糊糊的又向芳若打听着何时才能归家,这一次芳若如往常般编故事来哄她或是用点心来暂时转移她的注意力,而是将她带到一面很大的红木茱萸纹镂花穿衣镜前。
      “呀,她是谁”
      慕容景被铜镜中面白如纸、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子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只见镜中女子亦是满面惊恐,继而见女子鬓间松松地插了支红豆梅花钗,刹那间她突然意识到那镜子中的女子就是自己。
      她什么时候长成了这副模样那就是她长大后的样子吗?
      真难看!
      她睁大眼睛晃了晃头,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伸出食指缓慢地抚摸着铜镜中女子憔悴的眉眼。
      那天傍晚,她穿戴整齐,从倚翠湖畔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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