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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雾霭散 ...

  •   接下来的那几日,应该算是她在这宫墙之内过得最轻松快乐的日子。
      旭日和风的天气里,她会和阿绯去池塘边放风筝,一边相互追赶,一边大声傻笑,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有一次风筝不小心挂到了梧桐树的树枝上,她于是命伺候在一旁的小林子爬着梯子去取,没想到小林子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却偏偏有些恐高,硬着头皮上到半截高度,一不留神脚下踩了空,双手死死抱着梯子,任凭她如何鼓励,再不肯挪动半步,看得她与阿绯相视捧腹大笑。
      日头实在炎热时,她们就躲在清凉的室内,垂帷轻舞,桌上小泥炉子上“咕嘟咕嘟”煮着酸梅汤,她们就握着凉扇,在一旁说话,谈起寂阳夏日的早市,那一筐筐沾着水珠的新鲜莲蓬,红彤彤粉嘟嘟的大桃子;说起家乡庆祝中秋的习俗,家人团聚共赏明月,还有那香喷喷的猪油大月饼……
      说着说着,阿绯眼眶一红,瘪嘴道:“阿姐,我想家了。”
      慕容景于是摸摸她的头,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向祈允,笑着听阿绯讲她与祈允在燕都街头初次遇见,绢帕飞在空中,二人遥遥相望的场景,又听她讲与祈允在相国寺第二次相见,她问祈允为何来此,祈允看着她的眼睛,说“求姻缘”。
      此情此景,竟像是她与阿绯儿时谈论话本故事的场景,只是时光流转,说者和听者都变了。
      夏天天亮的早,清晨屋外几声清脆的鸟鸣,几缕尚且昏暗的日光穿透薄薄的轻纱睡帐。
      慕容景眨眨初醒时干涩的眼睛,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只见床柜上阿绯亲手替她绣的那盏银杏方形宫灯尚且亮着,正是黎明时分,屋内的光线依旧十分黯淡。
      忽然屋中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慕容景顿生警觉,悄悄起身用指尖撩开睡帐,来者却是阿绯。
      阿绯穿了一身檀色的纱裙,头上斜插一支点翠绒花簪,胸前坠着一串茉莉花珠串成的雪白花串,手中端着一只红漆托盘,一点晨光映在侧脸上,很是高兴的样子。
      “阿姐,生辰吉乐。”阿绯把托盘向她一举,莞尔一笑道:“准备吃长寿面啦!两只荷包蛋的!”
      茉莉花香沁入心脾,慕容景揉揉眼睛,愕然道:“今日可不是我的生辰。”
      “等到了冬天,我肯定已经回家去了,今天就提前给阿姐过。”
      蓬乱的头发披在一侧肩头,慕容景无奈地笑笑,掀了薄被正欲下床,阿绯抢先一步拦住她,贴心地往床上支起了小木桌子。
      手擀的面条口感筋道,面香浓郁,上头卧着两只荷包蛋,面汤仅以少许酱油、清油调味,清淡鲜美——这是外婆定下的习惯,寿辰的清晨须得吃长寿面,上头需放上两只煎过的鸡蛋,以求长命百岁,团团圆圆。
      长命百岁,团团圆圆。
      慕容景的心里涌起阵阵感动,从前在寂阳过生辰时,娘亲总是会冒着冬日严寒,起个大早去厨房开始揉面、煎鸡蛋,然后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寿面唤醒还在被窝里赖床的她,后来到了沂川,就换了母亲给她做,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一样的殷殷之情——然而从十四岁到二十岁的生辰,御膳房在午膳时送上的银丝面以山珍为汤底,以海味为浇头,却都比不上记忆中那两只金黄焦脆的荷包蛋。
      阿绯坐在一旁,托着腮看她吃面,忽然问:“阿姐,生辰可有什么心愿啊”
      慕容景头也不抬,嘴中含着几根面条,含糊不清地搪塞,“心愿哪有说给别人听的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等将来阿姐有了小外甥了,阿姐也要亲自给他煮寿面吃,当娘亲了,可不能再这样懒散下去了。”
      慕容景动作一滞,抬眸时只见阿绯托着腮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状,她点了点头,重复着阿绯的话,“我要亲自给他煮寿面吃。”
      那日阿绯在小厨房忙活了整整一下午,做了一桌子荆州的菜肴,又派人特地请了几位相熟的嫔妃一同来长秋宫用晚膳。
      众人听闻今日是她生辰,自然不好空着手来,孙婕妤送了一柄白玉嵌彩凤凰如意,许充仪送上了一只足金寿桃,还是江充媛最懂她的心思,送了一只平日里自己精心绣的手鞠球,装在银制烧蓝狮子滚绣球盒里,柔粉的一朵樱花绽放在橙红的小球上,煞是可爱。
      慕容景望着眼前一桌子故乡菜肴,自然而然又起了乡思之情,这里头好些调味品都是荆州特产,在燕都无处采买,只怕是阿绯千里迢迢专程从寂阳带过来的,也不知她偷偷计划这一天,计划了多久。
      好在满桌俱是欢声笑语,她无暇沉浸在伤感之中,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招呼着前来的客人。只是这人多的地方固然热闹非凡,却也逃不掉口舌是非。
      这不正吃着菜,坐在一起的孙婕妤与江充媛的头都快挨到一处去了,许充仪见此连忙打趣道:“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别光顾着两个人偷偷乐呵呀,说出来咱们大伙儿一块儿听听。”
      江充媛不好意思地笑笑,“还不是在说颐和轩的那一位,那双蓝眼睛妩媚动人,听说还会跳什么稀奇古怪的外邦舞蹈,直把陛下的三魂六魄都吸了过去,这不,陛下都好几个月没往我宫里头来了。”
      许充仪顿时也来了劲,一双金宝琵琶耳串猛地在耳边甩动几下,“月华宫那一位风头也不减呀,到底还是有几分手段,这不沧州上供的流云锦,拢共就那么几卷,陛下一口气全赏了月华宫。”
      “听说她最近又暗地里搜罗了几个文人,费劲心血弄出一篇什么《内训》出来,让人送到陛下跟前献宝,她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
      江充媛叹了口气,“唉,她可不是仗着有陛下宠她嘛!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说的可不是咱们姐妹几个如今宫里头都是些年轻娇嫩的小姑娘,别说是陛下了,我看了也喜欢呀……”
      江充媛话音未落,孙婕妤忙向她使了个眼色,急急开口道:“今日是皇后娘娘芳辰,姐姐胡说什么呢”
      江充媛蓦地脸色一变,用手掌轻轻扇着嘴巴,望着慕容景赔笑道:“看臣妾这张笨嘴,尽会胡说八道,皇后娘娘切莫与臣妾一般见识。”
      慕容景扑哧一笑,亲自夹了一块椒醋鹅到江充媛的碗碟中,好让她宽心。
      她本想说,咱们的陛下还以为他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呢,只是不知同时要应对两位绝代佳人,是否那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是一套说辞,转念一想,在座的都是萧珩的女人,此言一出,只怕不仅不能缓解气氛,反而徒增伤感。
      她顿了顿,和声道:“今儿个就是咱们姐妹几个说说体己话,大家不必拘谨,本宫久病无趣,也好跟着乐呵乐呵。”
      孙婕妤是个人精,见此景忙将话题扯向满桌菜肴,其余二人心领神会,先是夸阿绯厨艺高超,再夸阿绯咏絮之才,气质如兰,最后没话找话还夸阿绯妆扮绝伦,简直要把她夸成人间罕有的仙娥再世,颇有文惠皇后当年风采,害得阿绯小小年纪羞得面色通红,差点没钻到桌子底下去。
      这一瞬,慕容景终于明白,不管江充媛如何直率坦诚,不管孙婕妤何等心细如发,不管许充仪如何□□能干,即便她们相识已久,一路彼此提携照料,她却还是无法像对待普通朋友一般全然喜爱她们——因为她们都是萧珩的女人,她们共同分享着君王稀薄的宠爱。
      繁花谢尽的时节,她终于敢向自己承认,她其实做不到同其他女人一同分享她的郎君。她的父母、她的养父母今生都只有彼此,一路相携到老,在如此环境中成长,她只是一个小女子,没有帝王之妻该有的容人雅量,若是她的郎君一面同她情深意长,一面同别的女人爱意缱绻,那简直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好在,他待她并不太好。她不敢期待太多,那痛苦也就没有那般摧心剖肝。
      晚膳结束,以彤带着几名宫人一同呈上了阳羡茶,几人围坐在一块儿猜字谜,笑笑闹闹,其间江充媛赢了一大把金瓜子,咯咯笑得头上的那支点翠鸟架金步摇不时一甩一甩的。
      夜深,待众人散去,屋里只剩下她和阿绯,阿绯终于从背后捧出一只扎着烫金红绸的长方形盒子——那是她特意藏了一天的寿礼。
      从小阿绯最懂她的心思,阿绯总是这样,喜欢把自己准备的寿礼藏到最后一刻,吊足她的胃口,最后轻而易举地使其他的礼物顷刻间黯然失色。
      慕容景迫不及待地解开包裹的红绸子,里头是一只卷草纹镂花红木盒子,她打开木盒上的铜扣子,只见里头又是一层对鹤团花红绸子。
      “你倒还卖起了关子。”慕容景嗔道,单手捧出那裹着团花红绸的事物,掂量着手心的重量,心里已是了然,果不其然,解开绳结一看,里头整整齐齐躺着一叠话本。
      “都是新出的本子。”阿绯嫣然一笑道,“好久没和阿姐一块儿读话本了。”
      阿绯的心思,慕容景自然都懂,她勾唇,随意翻开最上头一本,“哪里买的”
      “南边的书市。祈郎带我去的。”
      慕容景抿嘴一笑,倾过身刮了刮阿绯圆润秀气的鼻尖,转身将话本搁在罗汉床上。
      如今收了礼物,是时候该许个心愿了。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阿姐希望我们阿绯早日嫁得如意郎君。”
      阿绯扯着她的衣袖,嘟着嘴道:“明明是阿姐的生辰,替我许什么心愿呀”
      眼前的阿绯眉若柳叶,明目若星,檀色的衣裙上绣着大朵大朵雪白的栀子花,那不染纤尘的颜色深深印在她的心上。忽然就想起之前黄昏时分,阿绯在栀子花坛边踢毽子,脸上笑容明媚,跃动的裙衫上亦染了丝丝清甜的花香。
      慕容景望着阿绯清澈的眼睛,答非所问,“我们阿绯要学会坚强勇敢,阿姐身处宫廷,不能于父母膝下尽孝,我们阿绯记得要代阿姐时常关心二老。”
      立于墙角的玉兰宫灯在屋内晕染出温馨的光芒,姐妹俩坐在兰花灵芝雕花的罗汉床上谈心,直到屋外风声呼啸,似有一场急雨将至,慕容景才赶忙命以彤送阿绯回到抱月楼去。
      阿绯身上的檀色衣裙在黑夜中变成了暗淡的灰,腰间垂挂的平安铃在夜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今夜的茉莉花香依旧醉人,却莫名让人心生怅然,慕容景看着那一前一后的两把油纸伞逐渐消失在缭绕薄雾中,方才一步步慢腾腾地走回屋内。
      不多时屋外雷声大作,雨滴点点砸在地上,偌大的燕宫再一次淹没在潮水中。
      昏黄的灯光下,菱花镜中容颜潋滟,慕容景慢悠悠地卸着脸上残妆,芳若站在她身后,拿着一把双面雕花黑檀木梳,轻柔地梳着她垂至腰间的长发。
      梳过发髻的头发蓬松卷曲,梳齿轻轻摩挲,缕缕凋落发丝被芳若飞快地收入衣袖之中,她微微低了头,装作未曾看到。
      “国公府的一切都收拾好了吗?”
      芳若微微颔首,梳发的动作未停,“都准备好了。”
      慕容景“嗯”了一声,取下腕间的细条玉镯放入锦盒,回眸望着芳若道:“明日阿绯要去相国寺祈福,你到时候亲自陪她去,晚上便去国公府住,此后若是没有本宫的命令,你和阿绯都不必回宫。”
      芳若手中动作蓦地一顿,面露不解,慕容景抢先一步开口,“别问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芳若,你千万记得替本宫照顾好阿绯,别让别人欺负她。”
      夜半窗外雨声沥沥,树影婆娑映在轻薄的纱制睡帐上,安神的汤药今夜并未起作用,慕容景的心随着屋外雨点一同跳跃,辗转反侧了许久,轻手轻脚地点亮了搁在床边的四方银杏宫灯。
      她起身披了件外衣,提着宫灯来到罗汉床边,满室清冷,垂帷翻飞,她拿起那一叠话本放在膝头,青丝披散在背后,纤细的身影映在身后的糊了松绿色软烟罗的窗户上。
      视线之内,一只铜铸仙鹤孑然凄立,她就着昏暗的灯光,低头慢慢翻读起了话本。

      苏斐前来传口谕的时候,慕容景正趴在窗前,亦如数年以前她忽然被皇后口谕叫到长秋宫的那一天,大雨将至的天气没有一丝风,下午的太阳若隐若现,整个世界笼罩着一层橙黄的沙色,直教她心里头堵得慌,忍不住不时用拳头轻轻去捶打胸口。
      苏斐进屋躬身行礼,说萧珩请她速速过去。
      那一刹那,忽然间迷雾消散,前路照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本宫知道了,苏公公请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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