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寐》鹿尾

65、〇六五

　　北海就在云阙宫外，打开门，一眼就能看到。
　　叶恭从岸边走过无数次，进入海中，还是第一次。
　　她曾经以为，龙宫就在海底，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真正到了，才发现，海的最深处，是一处深渊，没有光线透进来，漆黑一片，宛如墨池。
　　龙宫就在那片黑暗之中。
　　叶恭隔空取来一颗夜明珠。
　　本应是亮如白昼的夜明珠，在这里，也只能勉强照亮面前三尺的地方。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即便不能看到远处，好歹脚底还是能看得清的。
　　她扶着墙，一步一步，试探着向前走。
　　绕过几道门，眼前突然出现了两团白色的光，仿佛会呼吸一般，一闪一闪。
　　叶恭举着夜明珠走近了，仔细打量着白光的来源处。
　　一条白色的巨龙盘在大殿里，阖着眼睛，呼吸均匀，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那白光，就是挂在他颈间的两颗星星。
　　原来，龙睡着的样子，这么好看。
　　叶恭情不自禁蹲下身子，轻轻抚摸他颈间的长髯。
　　须发生得这般茂密，小龙果然长成大龙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睡的巨龙，蓦地睁开眼睛，宛若铜铃的巨目，径直盯着叶恭的方向。粗壮的龙尾扫了过来，片刻之间，将叶恭紧紧缠住。一股杀气，悄然弥漫。
　　叶恭不躲不闪，任由他收紧龙身，渐渐与她贴在一起，亲密不分。
　　巨龙很快发现，被他锁住的人是谁。
　　他卸下防备，慢慢松开龙身，放开叶恭，回到原处。
　　叶恭将夜明珠放在地上，坐在他的旁边，“是去安信怀那里蹭的酒吧？那酒后劲儿大，你会醉的。”
　　巨龙忽闪着眼睛，不说话。
　　叶恭记起他们现在的关系，索性长话短说，直奔主题，“我原本不打算再找你，但这件事，我还是需要提醒你一下。以后，你是不是尽量不要现出真身，毕竟，裸着身子满天飞，会被看光光。”
　　巨龙明显愣了一下，稍后，在叶恭面前支起身子，开口道，“你看到了什么？”
　　为什么是这种语气？好像是叶恭有偷窥的癖好一样。
　　叶恭没好气道，“是别人看到，不是我，你别想多了。”
　　巨龙飞身而起，绕着叶恭翻腾一圈之后，化作人形，落在叶恭面前。
　　叶恭意识到了什么，迅速捂住眼睛。
　　沈破移开叶恭捂住眼睛的手，直视着对方，“现在，你也看到了。”
　　耍无赖！过分了！
　　叶恭又气又恼，无力地辩解，“我没看到！”
　　沈破唇角微微一翘，“哦？你是想，再看一遍？”
　　要不要这么露骨，叶恭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了。
　　“不，不必了。”叶恭尴尬地笑笑，向后倒退几步，想要逃出这个大殿。
　　谁曾想，放在地上的夜明珠，就在她的身后。她往后一退，刚好绊到脚，整个人一下子失了平衡，往身后倒去。
　　沈破眉头一紧，果断现了真身，用龙尾垫在她的身下，将她托了起来。
　　龙身覆盖着一层光滑的鳞片，叶恭抓不住握不紧，只得用手臂环住整个龙身，紧紧抱着。
　　巨龙稳稳落在地面，再次恢复人形。
　　叶恭看到，自己的手，正抓着沈破的衣领，场面极为不雅。
　　她赶紧松开手，站稳了身子。
　　沈破紧了紧被叶恭揪开的衣领，“见面就撕我衣服，这个习惯不好。”
　　谁撕他衣服了，谁习惯了，能不能讲点道理。
　　叶恭气到不想解释，一把推开他，掉头就要走。
　　沈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回自己怀里。
　　叶恭抬头望向他，正迎上他灼热的目光，胸膛里，突然开始心跳加速。
　　沈破抵上她的额头，摩挲着她的脸颊，话里带着朦胧的醉意，“阿恭，我好想你。”
　　一个吻落了下来，额角、眉毛、眼角、鼻尖、嘴巴，每一处都留下他的思念。
　　叶恭又何尝不是。
　　的确，她有顾忌、有疑惑，还有许许多多的委屈，可是，真正面对沈破的时候，就觉得那些都是小事，不值一提。她现在，不想要理智，只想抱紧眼前的人，再也不放手。
　　她闭上眼睛，攀住他的颈，热切的回应着。
　　良久，沈破松开叶恭，轻声道，“龙的真身，单从外表看，是分辨不出雄雌的，你不用担心我会被看光。”
　　“那你们龙要婚配的时候怎么办？万一成亲了，发现对方跟自己性别一样，岂不是麻烦。”
　　沈破低头吃吃的笑，等笑够了，才回答说，“我是男人，毋庸置疑。如果你不放心，可以现在验明正身。”
　　“我，我又没说要跟你婚配。”
　　“可是，我要。”
　　叶恭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地注视着他，“你要什么？”
　　沈破将她一把揽进怀里，紧紧贴在最靠近自己心脏的位置，“阿恭，以前是我糊涂。我知道自己错了，原谅我好吗？”
　　想和叶恭在一起的时候，喊她阿恭，不想在一起的时候，喊尊上。
　　要不要在一起，要不要原谅，是一句话就能抹去过去所有的事情吗。
　　叶恭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初，沈破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推开她，又是如何绝情拒绝。
　　事情刚刚过去不久，每一幕都历历在目。
　　退一万步，即使叶恭可以不放在心上，沈破的伤，也不允许他们在一起。
　　她是想要沈破的心，但更想要沈破痊愈。
　　叶恭冷静下来，理智重新占据上风，方才灼热的眼神逐渐失去了温度，“你醉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怪你。”
　　她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是时候回去了。
　　正要转身，沈破握住她的肩膀，使她不得走脱。
　　叶恭道，“沈破，你可以反复无常，但你不要强求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太过伤心，以至于真的开始恨他了吗。
　　沈破深吸一口气，掌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你在说谎。如果你心里没有我，刚刚我吻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抗拒？”
　　“我为什么要抗拒？我一个活了几千万年的老神仙，和你这样一个年轻俊俏的后生亲吻，吃亏的人，恐怕是你吧。”叶恭用力拂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一双曾经明媚无双的眼睛里，透出几分邪气，“我在凡间答应与你成亲，不过是贪图凡人年轻新鲜的身体罢了。既然那具身体已死，你我就不必互相纠缠了。”
　　沈破压抑到几乎窒息。
　　原来，在他将叶恭推开的时候，她的心里是这个滋味。
　　他如今想通了，叶恭反而不肯回头，这真的是报应。
　　沈破不甘就此放弃，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肯承认？”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如果我喜欢你，我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亲口对你说过这句话？”
　　是啊，叶恭对他不是喜欢，是深爱。
　　她实在无法狠下心，眼睁睁看着沈破的伤一天天加重。
　　为了他的伤可以早点痊愈，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叶恭在心中默念了几百遍对不起，毅然决然走向龙宫的出口。
　　她与沈破的距离越拉越远，在她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沈破突然冲她吼道，“阿恭，你就不想知道，我在篡改删除你的记忆之后，将你原本的记忆放到哪里了吗？”
　　叶恭蓦地站住，转头望向他。
　　沈破将手探进衣领，抓住挂在颈间的两颗星星，用力一拽，撕扯下来。
　　一道红丝在白色的衣领上逐渐浸染，开出一串鲜艳的梅花。
　　他举起星星，两簇光芒一闪一闪，像是一双孤独的眼睛。
　　“这是我们的过去，我私心重，舍不得丢弃，便藏在属于我们的星星里。等将来有一天，南辰的问题解决了，我再把记忆还给你。现在，我不想等了，只要你收回刚才说的那些话，这两颗星星就是你的。”
　　有了过去的记忆，叶恭就能知道，当初是谁用七情剑伤了沈破。
　　也可以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躲着叶恭，生怕叶恭向他们追问有关沈破的问题。
　　说不定，连沈破的身世，都能记起来。
　　可是，就算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她依然不能和沈破在一起。
　　知道了过去，反而会更加难过。
　　叶恭回过身，阖上眼睛，淡淡道，“你以为你能威胁得了我？如果我想要那两颗星星，就凭你，根本拦不住我。”
　　“既然你不要，那我留下有何用。”沈破说完，攥紧拳头，一缕细碎的金沙从指缝间流泻出来，在整个房间里漂浮蔓延。
　　星星化为齑粉，藏在里面的记忆也跟着消散，无从追溯。
　　叶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北海的，看着水面上闪烁的万颗星辰，心好像死了一般难过。
　　要是时间能倒流就好了，她一定会好好保护沈破，不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他好好的，她也就不需要这样折磨自己。
　　海边的风有些凉，叶恭抱紧了自己的双肩。
　　遥远的天边 ，有一位男子，驾着一团祥云，往这边赶来。
　　到了叶恭身旁，他收了云朵，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小神司篆，见过尊上。”
　　司篆是谁？叶恭想了半天，终于记起，她曾经去过司篆处，想要司篆在仙篆簿上面，加上凡人沈破的名字。当时司篆去了人间，叶恭吩咐侍从，等司篆回来，让他速来觐见。
　　他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等到凡人的沈破死了再回来，时间掐得可真准。
　　叶恭没好气道，“想见一次苏大人，真是不容易。”
　　司篆诺诺，“小神知错，请尊上降罪。”
　　“你自己说，要我怎么罚你。”叶恭无意间瞥见水面上司篆的倒影，竟是一尾白到发亮的龙。
　　九重天上，除了萧诺和沈破之外，竟然有第三条龙！
　　叶恭转头，打起精神，仔细打量着司篆。
　　她的目光在落在对方身上时，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好像曾经相处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尤其是身形，跟某人太像了。
　　司篆意识到叶恭在盯着自己，不自觉抬起了头。
　　他的容貌尽数落入叶恭的眼底，令叶恭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司篆，竟然是，苏横？！